逐渐的,有光亮穿透进来,当无情再度恢复意识时,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凰家布置一新的洞房新人床上!
她,又回来了?
双手游走,在被褥里摸索,感觉到那的确是柳果儿的肉身,无情倒吸一口凉气,从床上霍地坐起,抬眼望去——
床上遮的青帐外,一张案上,搁置的两支红烛未曾点燃,两盏合卺酒也未曾动过,洞房窗户敞开,透了几缕曙光!
天,亮了……
嫁入凰家的第十三个“新娘子”,平安度过一晚,竟还活生生的、醒在了新人床上!
“你醒了?”
隔了道屏风,凰公子温柔体贴的声音传入耳内,无情瞬间清醒,伸手一掀帐子,这才看清——洞房里,新郎正坐在屏风边的栉妆台前。
隔了纱质的半透明屏风,无情朦胧里只瞧得凰公子背对着她,面朝着栉妆台上一面菱花铜镜子,在梳理自己的头发。
一把象牙梳子,泛着光洁柔和的光,被他持在手里,一下下地梳过长发,一头长发竟被梳得乌黑亮丽如瀑布般垂至腰际,竟生生的,能令女子也羡慕了的秀发如云!
无情看得有些发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昨夜里魂魄游荡中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浮现眼前,叠着屏风外梳发的那抹背影,竟令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好看吗?”
咯哒!梳子轻轻搁放在桌台上,从镜前站起的人,从屏风一侧转过身来,面对着床上怔然发愣的“柳纤纤”,他笑了笑,柔声问:“昨儿夜里,你是怎么了?进了门突然就倒地上了,瞧,咱们的合卺酒都还没喝呢!”
“柳纤纤”脸色发白的坐在那里,怔忡地看着走到床前来的凰公子,像是突然之间认不得他了,虽然那温柔的笑语依旧,但长发未束的他,秀丽中竟多了几分阴柔,与昨日诡异店铺里躲在幔帐后的女子,竟有几分神似!阴柔柔的,发笑的面容下是捉摸不定的心性!
“怎么了?发什么愣啊……”欺身过来,凰公子笑微微的,带着一贯的温柔体贴,靠近床上的“新娘子”,伸手摸向“柳纤纤”的额头。
“凰、凰公子……”无情往后缩退了一下,莫名的,想逃离他,看着那张逐渐靠近的笑脸,只觉似真又似幻,连着那份温柔体贴,都浮于表面般,不太真实!
“咱俩昨儿个成亲了,你说,你该叫我什么呢?”暗自皱了皱眉,像是不太满意新娘子的反应,他又往里靠近了些。
他的手指头,凉凉的,在额头上微微一碰,无情打了个冷战,鼻端竟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味儿从凰公子袖口飘出——昨儿夜里似曾闻过的绮罗香的女子那勾人奇香!
“你、你……”怔怔地看着靠过来的“新郎”,“新娘”面色发白,吃吃的,说不出话。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似是有心又像是无意的,凰公子竟坐到了床上,缓缓的把身子软软地靠向“柳纤纤”,秀丽的面容上带着莫名阴柔的笑,微凉的手指从男儿身的“新娘子”额头顺势滑下,一寸寸的,滑至唇瓣、锁骨……轻轻摩擦而过,游移着,滑落到衣衫领口第一粒纽扣上,缓缓的剥开了扣子,手指滑进衣内……
无情胸口一凉,蛇般凉凉而滑腻的感觉,瞬间袭来!
哐啷——
床侧立的一根杆形烛台突然倾倒下来,连着床体猛烈震动一下——“柳纤纤”似是十分怯懦般的蜷缩着身子,猛退到床的角落里,后背撞了下床板,震得整张床都摇撼了一下。
“你躲什么?”触碰过对方胸口的手,收回,放到唇边,像是在感受指尖触摸了的带了体香的余温,凰公子笑得越发轻柔,眼神沉暗中仿佛有旋涡在激涌,“你在怕什么?”又一点点地靠过去,他徐缓地伸手,拈住床上“新娘子”衣衫第二粒纽扣,正欲往下拉扯、褪了衣衫时,却遭“新娘子”急急伸手抓紧了自个儿衣襟,令他无从下手。
凰公子略带不悦的蹙眉,忽又扑哧一笑,“你这是在……害羞么?”越瞧纤纤少年兔儿般畏怯的模样,越是被撩拨出几分情调,他倏地欺身过去,手指一拢,这次,竟抓住了衣带!
“不!等、等……”
无情一惊,眼看着衣带将被扯落、身上衣衫将被褪尽,闪躲着,却避无可避时,忽听“笃、笃”几声响动——
有人在敲门。
有人在敲……洞房的门。
“公子、公子!”
一个书童在门外唤道:“公子,快开开门!”
“什么事?”扑在床上的新郎好歹挪起了身,下了床,踱步到门前,拉开房门,冲着来敲门的书童劈头就问:“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洞房里的好事被人中途打断,新郎自是满腹不悦的。
站在门外的书童,见自家公子板了脸,心里头也惴惴着,忙赔了笑答道:“夫人唤小的来,催公子携新过门的娘子,早些去夫人房里奉茶呢!”
“夫人?”凰公子神色间竟闪过一丝慌张,忙道:“我、我这就去!”
“夫人让公子带着新过门的娘子一起去!”帮着夫人来传话的书童反复强调。
“快给夫人回个话——我与娘子,这就到!”
疾步奔回屋内,抓了根发绳子束了长发,凰公子催着床上的人:“快起床,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去见夫人……”
“夫人?”
见床上的“柳纤纤”有几分疑惑,凰公子忙警觉地改了口:“不、不,是我娘、我娘亲!”
“婆婆?”
无情也改了口,脑海里却有一个影子闪了闪,她想起了昨日诡异店铺里躲在幔帐后的那个女子,也想起了昨夜游魂惊梦中那个拎灯笼的女子……
莫非……
是她?
“快、快换上这件衣裙。”凰公子一向温和的声音也变了,变得紧张焦虑似的,急急催促着。
见他从墙角衣柜里随手一挑,就挑出件女子的衣裙,无情心中更是纳闷:公子哥儿的房间,衣柜里怎的收了那么多女子的衣裙,件件簇新,像是闺中女儿家精挑细选了自己喜爱的裙裳样式,却又舍不得穿,珍藏着,如今随便挑出一件,都是簇新簇新的。
“快、快过来呀!”
迭声催促中,“柳纤纤”怯怯地下床来,怯怯的伸手接了衣裙,蚊鸣似的小声问:“要我在里屋换衣么?”
“哪来那么多麻烦?跟女人家似的!”温文秀雅的凰公子,竟似变了个性子,惦惦着夫人传的话,只一味着急催促:“快些换好,我在门外等你。”此刻,倒没了兴致调戏似的床上搞情调,见纤纤怯生生的不敢在他面前换衣,他竟急得跺了跺脚,索性自个先出门去。
“哎?”
眼里头瞄着疾步出门去的新郎背影,手里头还拎着件衣裙的无情,愣了一愣——他方才急得跺脚的模样,竟有几分女里女气的,让人瞧着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古怪!
“你倒是快点啊,别磨蹭!”
走出门外还不忘催人,催得屋子里发愣的人儿回了神,无情边换衣,边暗自犯了嘀咕:这公子哥儿,性子原是这般阴晴不定,本以为花心尔雅、温柔体贴,如今看来,却似温和的水面下旋涡暗藏,神经质似的,忽而就发了脾气!
“纤纤?纤纤——”门外之人又在催着唤着,“换件衣服怎的那么慢?你个草倌儿,又不是没穿过女子的衣裙!”
听听,这像是之前那个温柔体贴、懂情调的花心公子的模样么?整一个神经质!
“哎?哎、哎!换好了、好了,这就来!”
换妥一袭印花雾的红绡裙,对着菱花镜挽起发髻,缀以珠簪,腕系五色丝,足踏鸳鸯履,金丝香囊佩在腰际,飘逸的裙带在腰侧打了两个鸳鸯结。
刀尺妥当,一出房门,早已候在房外的凰公子转身一看,眼神浮动了一下,像是蕴了莫名的情绪,瞧着门里走出的反串了女装的“柳纤纤”,他发了呆,神思微微恍惚,竟脱口说了句:“真好看!穿得比我贴身……”
哎?!
啥玩意穿得比他贴身?!
无情不由得低头看看自个身上刀尺的那袭裙裳,心头,咯噔一下:他说的,该不会是这件裙子吧?这裙子……穿得比、比他……贴身?
莫非……
这花心公子哥儿也有变装的特殊癖好?!
“不、不!我、我是说……”
在“新娘子”十分骇怪的眼神注视下,原本神思恍惚中的凰公子,猛然警醒,吃吃道:“我是说……比、比我之前的几位娘子穿得好看!”
之前的新娘子……
十二个新人里,也包括着柳果儿……
心口熟悉的悸动感袭来,无情咬咬唇,戏子扮相似的,惟妙惟肖的模仿着柳纤纤的神态,半羞半怯的低下头去,红了脸颊。
一袭红绡裙衬托出纤纤身姿,兔儿般的可人儿羞答答站在门口,低垂的眼帘下隐的幽幽眸光,撩人心弦。
这回娶进门的“新娘子”模样,除了几分怯懦卑微,不苦着脸带哭相时,倒也有几分乖巧可人的讨喜样儿!
凰公子眼神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他暗自的稳了稳心神,恢复常态似的,含笑上前,重拾风度,把手伸向她。
“柳纤纤”微抬头,看看门外的人儿,雪白的薄衫一尘不染,素净的发带束起缕缕乌亮的发丝,隐着莫名情绪的眸子含笑注视着她——当真是秀丽出尘、浊世佳公子!
心悸感猛烈袭来,“柳纤纤”心中怦怦直跳,酡红着脸,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中,这一次,方始真切感觉他的手,凉凉滑腻得……比女子还白皙几分!
“纤纤……”顿了顿,凰公子终是忍不住说道:“你这模样……真像你家果儿哥哥……”
无情一惊,抬眼看他时,他却已偏过脸去,拉了她,直直往曲廊那头走。
穿过几个圆月门,入了宅中另一片院落,几个园丁在院中修剪花圃,正房的门开着,二人手牵手走了进去。
正房一明一暗,分外屋与内宅。
外屋没人,一张八仙桌黑亮可鉴,摆在正中,桌面搁着茶器,桌旁摆了四张酸枝圆凳。
左侧墙边置了饰架,几个小方格子里搁着海棠式花盘、龙首注壶、双耳瓶,釉色淡雅,图案精美。
右侧墙边则摆着一盆矮株梅树,小巧精致,通体晶莹剔透,竟以水晶雕成。
正墙挂着一幅画,画中有新月、寒梅、清泉,一位身穿雪白长裙的女子站在梅树下,仰望天边一弯新月,雪色柔媚的裙裳更加映衬她如雪肌肤,不染铅华的素净娇颜,眉宇间透着份清妍秀气。
极精妙的工笔仕女,图上题词引用了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题款是凰恭赁。
想来这是出自凰家老爷手笔。
无情看着画中女子,发觉面容相貌与昨夜里拎着灯笼的那个女子有几分相似,却少了狐媚巧诈的阴柔气质,多了几分清妍纤弱的出尘韵致,倒是与昨夜里所见的第一张画里与雪景相融的清妍女子有类似神韵。
画中女子与凰夫人,面容相似,气质不同,莫非……
无情忍不住问道:“这是……令堂么?”
凰公子坐在一旁,把盏喝茶,闻言,他往画上看了一眼,双唇翕张,思量半晌,才道:
“……是、这是我、我……娘!”
“凰老爷……公公呢?”无情又问,“怎的家里不见他?”房内物品摆设,雅致秀气,竟似没个男人的气息。
“他在朝廷里当官,无暇回家省亲。”在朝重臣、为官之时,竟不能偕同家眷赴京,相隔两地,久难聚合。
“凰老爷……公公他……”无情挺不自在地称呼公婆时,却见凰公子在听到“公公”二字,面色极不自然,把盏的手指也僵了僵,她觉着本不该再问,奈何心中委实好奇,追问了一句:“公公在朝廷里当的几品官?”为何经年不回家,即使是朝廷种臣,逢年过节的,一年回家省亲一次,也不是难事,这个凰家古宅里,几个院落几处小园逛下来,处处却是女子惯用的陈设布置,阴盛阳衰似的!
凰公子埋头喝茶,不吭声。
无情心里头更是纳闷:凰家如此富贵,却只留一处老宅子,家中只一脉单传,凰老爷理当万分疼爱这独生儿子,不带着去朝中为官,也得在亲儿成亲时抽空回个家,捎带些礼物、见见新媳妇,让凰家续上香火、自个抱孙子也有个盼头不是?
如今倒好,当老子的有家也不顾,当儿子的成亲都成了十二回,连男人都娶进家门,惊世骇俗似的,这都娶第十三个“新娘子”进门了,凰老爷那里就没传点耳风?自家儿子娶个男人当娘子,这可如何给他生得出孙子?
无情玲珑心窍百转千回,却,怎么想都觉奇怪!
“公公他……这次也不回家了么?”她忍不住又问。
凰公子置若罔闻似的,仍闷声不响,光顾着喝茶。
“……相公?”怯怯的一声唤,“柳纤纤”挨近他身边,低头看看他。
凰公子却转过身去,拿茶盏遮了半张脸。
无情更是不解:难不成这里头也有难言之隐?
“……是不是,咱们成亲后去京城里拜谒老爷……”
无情这一问,凰公子虽未答,但另有一人接了话:
“凰儿有病在身,不便长途奔波,更不便入京!”
二人扭头一看,一个约莫中年、风韵犹存的女子正从内宅里头走了出来,唇边泛笑,笑嘻嘻的面容神态,眯笑的双眸却狐媚异常,目光流转时,阴柔柔地盯在刚过门的“新媳妇”身上。
无情身上一凉,犹如被阴风吹袭,透骨的凉意,令她发怵:这个女子、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