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已是夜深人静。
清冷寂寥的青石长街上,忽闪着几个人影。
借着夜色的掩护,几个脚夫合力抬了一顶花轿,沿着墙根,穿街过巷,“噌噌噌”地疾步奔走,不稍片刻,到了那家悬着白灯笼的店铺门前。
半夜里,讨营生的大多打烊关门,青石长街上惟独那家诡秘店铺还高高悬着两只白灯笼,店门半掩,一对红袄、绿袄小纸人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一脸诡秘的笑。
花轿落到门前来时,发死人财的这条街上,一家布庄的门“吱咿”微响,一个裁缝从门里头闪了出来,手上竟捧着一袭艳红的新嫁衣、一套绣了鸳鸯的红棉被,踮着脚轻悄悄地走到隔壁的棺材铺,往门上轻轻敲一下,门开了半扇,裁缝闪身入内。
俄顷,那半扇门里徐徐推出那具红棉被裹顶的棺材,砰然搁置在了街面阴暗的角落里。
摆在诡异店铺门外的绿袄小纸人拎在手里的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了,放完了鞭炮,四溅的火星又烧在绿袄小纸人身上,涂满磷粉的小纸人爆出一团眩目的火球,喷上夜空,如同一枚曳光弹,向远方传递着某种信号。
不消片刻,一辆马车远远地驶来,停在街道拐角处,马蹄子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马车上遮了一层黑布帘子,却在马脖子上用红绸挽了喜花。
花轿候在一旁,直待马车一到,店铺内才又传出了女子的笑声:“红娘,去!快去送新娘子上路!”
门外的红袄小纸人应声而动,手中挽着一根红绳一步步走到街对面,将红绳系在那具红漆棺材上,绳子另一端徐徐牵拉,棺材被一点点拉进店铺内,店门砰然关上。门里头燃上了数十支香烛,人影在烛光底下晃动,隐约传出笑语声。
折腾了一阵子,隔壁铁匠铺的人持了榔头钉子敲开这家店门,走进去叮叮当当敲了一会,又听得女子嘻嘻的笑声:“新娘子打扮妥当,该去婆家咯!”
店门敞开,红棉被裹顶的那具棺材被推出门外,送上停在街道拐角处的那辆马车。
赶车的鸣鞭走马,匆匆离去。
先是送走了那具敛尸的空棺,随后,红袄小纸人又牵着那根红绳子,带着打扮妥当的“新娘子”从店铺里走出,白灯笼里光影摇曳,照着蒙了红盖头的“新娘子”一身的艳红,身随影动,软软地半垂了颈项,“新娘子”如梦游一般,步态虚飘着,被傀儡人偶系了红绳在手上,牵出门来,一步三晃的,直直牵进了门前久候多时的那顶花轿里头。
轿子顶盖悬挂的两盏琉璃彩灯,灯光亮了起来,迎得新娘子入了花轿,轿子门帘一垂,迎了新人、亮起了两盏灯的花轿,由四个脚夫合力抬起,闷不做声地疾步而去!
街旁瓦舍里一些居民听到外面的动静,也不敢伸出头来看个究竟,只当那几家发死人财的店铺晚上又招了生意,家中死了人的到此殓尸入棺。
运送那具红棉被裹顶的空棺的马车,先行一步,早已奔着北面驶远了。
一顶迎新的花轿,则是晃晃悠悠,一路顺着无人的寂寥夜街,七拐八弯,也是奔着北面去的,那里,正是杨柳镇上胆小之人不可去的地方——
凰公子的那座森森古宅!
迎亲的花轿被脚夫抬着摸黑走夜路,轿子上下颠簸、左右晃动,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幽幽转醒。
无情恢复意识时,睁眼却是一阵恍惚,分不清自己这是置身在了哪里,耳边只听得“蹭蹭蹭”的脚步声,还有“梆梆”声……
梆、梆、梆——
更夫梆子响动,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声,穿街走巷。
三更天了……
“夜半三更,迎亲入门……”
无情心头“突突”一跳,霍然惊醒:她竟已上了凰家迎亲来的花轿!
午夜大凶时辰……迎新娘子……入凰家老宅门……
无情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浮现一幕幕场景,正是柳果儿生前出嫁那一幕,耳边仿佛听到声声凄切叫唤:
果儿哥哥,去不得——去不得……
去不得呀——
无情猛的坐直了身子,一手掀开红盖头,一手掀起轿子一侧小窗帘,正想往外探首张望,足心却是一震——
花轿落地了!
难道是……到了?
霍地掀起小窗帘,前方,柳树庇阴的一座古宅子,森然而立,当那道似曾熟悉的古旧宅门赫然映入眼帘时,柳果儿铭记的生前最后一刻的记忆瞬间泉涌于脑海——
一道宅门。
两扇厚重的木质门板满是斑驳,还有一股木头受潮后散发的霉味——陈旧斑驳的木门,总会让人在抬头看它的一刹那惊出一身冷汗!
高高的门楣上悬挂着一只瓶子,满瓶透明的酒状液体,泡满了“触目惊心”!系于门楣铁钩上的一根麻绳随风晃荡,与瓶颈摩擦,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从瓶口木塞里透出来的声声悲鸣、沉沉叹息。
记不清有多少人出入过这道门,坐轿的,乘马车的,使唤两腿的,都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进门的是活人,出门的是死人……
进门时——
无情终于看清了高高悬荡于门楣上的那只瓶子里、浸泡的触目惊心之物竟是……竟是……
命根子!
男人的命根子!
如同宫廷里被阉割或受宫刑的宦官,用瓶子珍藏了男人残缺的那份尊严,尘封起来,从此拖着残缺的身躯苟延残喘!
“这、这……”
凰家的人,为什么在自家门上悬挂如此惊人的东西?
小窗帘垂了下来,无情缩手紧捂胸口——已死之人,却在此时此刻,心口竟是一阵阵地发紧,胸腔紧缩,莫名的不祥之意袭上心头,惊恐万状!
花轿穿门而入,从那只“触目惊心”的瓶子底下经过,晃悠晃悠的,被抬进了凰家古宅……
……
夜,子时。
正是恶煞临门、百鬼作祟的大凶时辰,一桩嫁娶婚配的喜事却在此时悄然进行。
花轿入门,在院子里四平八稳地落了轿,四周立刻亮起灯盏,一盏盏红灯笼荡悠悠地悬在廊檐下,屋舍内奔出四个神色慌张的丫鬟,抬起花轿直奔布置妥当的洞房,在门口落了轿,轿门帘一掀,新娘子从轿子里走出来,头上蒙了红盖头,尚未看清前方的路,就被四个丫鬟齐力往洞房的门里一推,新娘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去,一只鞋子却磕在门槛上,掉了下来。
洞房里燃起一盏微弱的光焰,隐约传出些奇怪的声音,宛如野兽的嘶哑嗥叫并夹杂着低低的抽噎声。片刻之后,光焰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沉寂。独留廊檐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荡悠悠,忽明忽暗的光焰照着新娘磕落在洞房门外的一只鞋子,那赫然是一只男人穿的布鞋……
……
砰——
花轿再次落地的声响,令无情从柳果儿的回忆中惊醒过来,觉察着花轿果真被停放在院子里,院子四周果真亮起了灯光——
一盏盏红灯笼荡悠悠地悬在廊檐下,屋舍内奔出四个神色慌张的丫鬟,抬起花轿直奔布置妥当的洞房,在房门口落了轿,还没拜堂成亲,这就要将“新娘子”送入洞房!
无情竭力保持镇定,在轿门帘被掀起的瞬间,飞快地给自己重新蒙上了红盖头,端端正正、静坐在花轿里,等人来扶。
掀了轿门帘的几个丫鬟,往轿子里伸手,却是用拽的,把“新娘子”硬生生拽出花轿时,无情心里头苦笑:这凰家的仆役、丫鬟、一个两个的,怎的都是这般模样,火烧火燎把人东拽一把西拽一把,成个亲,像是急得不行,拽得人步态不稳,打一个趔趄,“新娘子”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去,一只鞋子却磕在门槛上,掉了下来。
熟悉的一幕再次重演,但,这一回,当无情被人推进洞房门里,黝黑的斗室里头尚未点燃烛光时,突生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