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下人奉上茶来,无情转身往客座上走时,不经意地瞥到墙角一个饰品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古玩玉器,其中一个方格子里搁了一只羊脂玉球,玉球表面竟也有福、禄、寿三个精心摹刻镶以金丝的字体,这种打磨工艺同样是出自皇家御用的玉匠之手!
依照惯例,从皇宫流于民间的宝物通常是天子赏赐给功臣的,倘若自家亲戚是皇帝亲信、朝中重臣,这些宝物也不难到手,只是皇宫里御用或赏赐功臣的玉器、断然不会出现在平常人家,此间女主人竟在斗大的简陋内室里头、如此随意地摆放着稀世奇珍,流出一派显贵之气,怎不叫人吃惊!
无情目光稍稍一掠,已心生好奇。
此间主人、这个被一干下人尊称为“夫人”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人哪,不论处于什么环境,好奇心总是有的!”
见被自家仆役强行拽来的这个纤纤少年,目睹此间如此怪异的状况后,仍能在瞬间恢复常态、淡然自若地寻了客座坐下品茗,隐身于幔帐后的女子也来了几分好奇,隔着一层朦胧的薄薄幔帐,带了几分探究地看着带入门里的少年,“你……就是纤纤?”
端起了茶盏,无情淡淡的神色却是一变,低低地压下眉毛,卑微地低了头,彷徨怯懦般的嗫喏着,轻声答:“是、是……纤纤见过夫人……”
蚊鸣似的声音,怯懦低头的神态,当真就是那草倌儿柳纤纤!
“本夫人泡的这盏茶,味道如何?”幔帐里的人儿笑问。
无情端着茶盏啜了一口,只觉茶中有股说不出的怪味儿,口中仍受宠若惊地答:“夫人沏的贡品茶,富贵浓香,甚好、甚好!”
幔帐里的人儿嘻嘻一笑:“让你尝尝这盏茶泡出的火候、味道,不料你个区区草倌儿竟能品出这茶的出处,当真是心眼儿灵透!”
她这一句话,令无情暗自警醒:隐身暗处的这个女子,绝非泛泛之辈,若非演技精湛的戏子科班,怎骗得过这女子阴柔缜密的心思揣测?
“夫人谬誉了!纤纤平日里伺候惯了官老爷,自是识得这贡品茶的。”卑微低头的纤纤少年,万分小心地答话儿,怯怯不安的神态模样,着实惹人怜。
“啧啧,本夫人若是个待字闺中的怀春少女,见了你这样子怯怯如兔儿的可人模样,诚然是心中痒痒,恨不得咬那么一口……”
这位夫人泡得一盏富贵流香的上品茶,怎的声声笑语如此轻佻,轻佻得如同……如同见惯了世俗百态后、历练出圆滑世故的风尘女子,阴柔缜密的心思里,流出几分巧诈狠辣!
无情玲珑心窍一转,只当听不懂这女子话中挑逗之意,只答:“纤纤愿听夫人吩咐。”
当真是个怯懦乖巧的草倌儿,伺候人是绰绰有余的。
幔帐里的人儿一手托着蜡烛,另一只手翘了兰花指,指尖儿绕起一绺青丝,慢条斯理地问:“听人吩咐前,可知……我的身份?”
放下茶盏,“纤纤”起身作揖,端着必恭必敬的模样,一开口便唤那幔帐中的人儿一声:“夫人!”
此刻,无情心里实不知她确切身份,不敢冒昧揣测,便随了一干下人也唤她一声“夫人”。
“确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就冲着你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一声唤,日后若是有个不测、一命呜呼了,本夫人善心赠一口薄皮棺材,就当我这几家冥器铺子没白开也没白忙活,做了些行善积德的好营生!”
白色幔帐里的人儿像是染了几分鬼气,阴阳怪气的笑语,吓煞人!
“谢、谢……夫人……”遭人嫌弃惯了、受人冷眼惯了、逆来顺受的草倌儿,颤着声儿的,唯唯诺诺!
“乖,瞧你这模样,真是越发入了我的眼,今儿个的新娘子,非你莫属!”
幔帐里笑语如旧,一桩惊世骇俗的事儿在女子嘴里说得轻飘飘的,“迎个男人进门来当凰家新媳妇,这事儿,对你个草倌儿来讲,可不算为难!今儿晚上你与我凰儿拜过堂,洞房时,我可盼着见红的好事儿,你,可莫要再让我失望!”
听言下之意,莫非……前面十二个亡故的新娘,都曾令她失望过——男子出嫁已是惊世骇俗之举,何况是嫁个同样男儿身的夫婿,双双同床行周公礼,这、这岂不是颠覆伦常、为世人所不容!
无情低着头,藏了浮于脸面的怪异之色,绕是心头激烈震荡,偏偏低头不做声。
“啧啧、不过是给凰家老宅带个喜气儿的新娘,莫再愁眉苦脸的、带着哭相,给自个儿招晦气!”
幔帐后头的女子,似是一直暗中观察着纤纤,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只是不解:“你与你家哥哥容貌虽像,心性却不同,真不知凰儿是相中了你哪一点,日日挂念……”若非这草倌儿确实心性懦弱、令她完全打消了提防的心思,这会儿怕是要先问一问:为何纤纤始终不提自家亲哥哥?
若是胆子大些,至少见了凰家公子,就得质问他:果儿哥哥是如何死在他手中的!
“凰公子……”心头莫名悸动了一下,无情心知是柳果儿这具肉身生前铭刻的情素作祟,每次闻得凰公子之事,就不由得心口怦然而动,语声也羞答答如情窦初开:“他、他可好?”
“这才三日未见,就犯相思了?”
幔帐中秉烛的女子,指尖儿不停地绕着一绺长发,像是暗自琢磨着什么事,肚子里也绕了一根九曲回肠,“我家凰儿当真令你心动?”
“柳纤纤”幽幽地低垂了头,只“嗯”了一声。
蚊鸣似的“嗯”声入儿,幔帐里的人儿一听,竟又发了笑,“你与我家凰儿只见了几次面?黑灯瞎火未识清人面就乱发春,若是嫁进门来却变了心,怕又得寻思着如何逃脱?啧啧,一个两个的,莫不是如此——爱慕虚荣又无半点真心,真是下作的草倌!”
嘻嘻的脆笑声却夹着一股冷意,听得人心里莫名发寒。
无情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女子,笑嘻嘻的一番话,把人羞得无地自容倒也罢了,听这话里刻薄阴损的“下作”二字,对个自卑的草倌儿来讲,当真如刀子剜上心头——钻心的痛!
“夫、夫人息怒!”像是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柳纤纤”诚惶诚恐地哈腰赔了不是,“纤纤愚钝,惹夫人生气……夫人大人大量,莫要责怪纤纤!”
“愚钝?”哼笑一声,幔帐里的女子似有暗喻:“今夜时,这愚钝之病万万犯不得!愚不死驴,却也……愚得死人!”话锋一转,又道:“罢了,命里姻缘一线牵,是福是祸,造化弄人!”
缓和了语声,此间主人倒还记得待客之道:“天色不早,你若不愿离开,便在这里饮完那盏茶,休息片刻,待吉时一到,花轿自会寻着新人迎亲来!”
“谢夫人!”
暗自松了口气,无情重又坐下,端茶来喝。
盏中茶水已冷,入口十分苦涩,无情仍勉强将它喝完,那苦涩的味儿冲入腹中,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怪味,蹿着心尖儿地发凉!
暗觉不对劲,“纤纤”猛地站起,眼前却是一晃,一阵天旋地转,“纤纤”吃力地伸手扶额,望向那片幔帐,双唇翕张,却已说不出话,只在晕厥前,惊见那片幔帐竟被人慢慢掀起——
烛影摇曳,白色幔帐里缓缓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涂着凤仙花汁的艳红指甲微微挑起幔帐,人儿从幔帐后面露出半张脸儿,弯弯的嘴角,笑眯眯的眸子,这一弯一笑,透着几分阴柔冶艳,眯得狭长的眸子如同狡狐的眼睛,令人分不清她这是在笑,还是在缜密地算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