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公子,今晚会来这里?”
无情也有些吃惊:这茬儿,来得可真快!
拉她到那排精舍前的草倌儿,神色紧张,往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悄悄地牵着她进了一间屋子。
由精舍堂奥的侧门绕向前厅。
迈出内宅一扇碎花布帘遮着的小门,草倌儿拉着她小心翼翼藏身在前厅的屏风后头,悄悄撩开屏风一侧半幅青纱帷幔,往里一指——
偌大的厅堂里,无情只看到三个人,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徐娘、两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瘦个儿男子。
坐于厅堂客座上,两名男子向孙嬷嬷道明来意,奉上银两后,静坐着等待主人家的答复。
徐娘半老的孙嬷嬷伸手摸在白花花的银子上,温柔得像在爱抚恋人一般。“福爷,你们家凰公子选妻怎的总往逍遥府里头选?这世道,买个风尘女子当妾、赎个草倌儿当书童侍候着人的是不少,可我还没听说过名门望族、大宅公子会娶个败德女子、失身草倌当正房的。”
这位凰公子,从她这里挑走的姑娘、草倌可不少,数一数,整好十二个!回回都是迎着新人进门,抬了死人棺材出门,迎进门的有十二个新人,抬出门的便也有十二口棺材!这凰家古宅,真够玄乎!
阿福抬手猛拍一下桌面,把心头窝的火喷了出来:“你这婆娘舌头太长,凰公子宅子里头的事,用得着你管?”
孙嬷嬷吓了一跳,识趣地转了话锋:“别的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们家公子,这回真的只赎纤纤的身?”
七、八天前,凰公子也遣了这两个家丁来,那回本也是赎纤纤的,却被他哥哥果儿知悉、抢着来挡了去。凰家赎过柳果儿的身,硬是把人给赎没了,这会儿,又要她卖了果儿亲弟弟的赎身契,将纤纤也给卖进凰家古宅去!
阿福板着脸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坐在他身侧的另一个家丁仆役——阿财一张面和似的圆脸总带着笑,话儿也答得滑溜:
“嬷嬷又不是不晓得我家公子的癖好——真女色的姑娘家如今是不要了,反串扮演着假红妆的草倌儿挺新鲜的,只要听话点儿的、乖巧点儿的,平日里低眉顺眼惯了的,洞房花烛夜,新人床上时——能顺了我家公子的意,也就是了!”
他把嘴巴凑至孙嬷嬷耳边悄悄说:“老规矩,花轿来迎时,蒙着红盖头、穿上红嫁衣,就当作是个女孩子家出阁,能掩人耳目即可!”
杨柳镇上的寻常百姓,可不知这逍遥府里掖的名堂,只当这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别墅府邸,丫鬟、书童如云,还当主人家平日里勤于待客,是个擅长与官老爷打交情的生意人,那些暗地里做的事,能掩人耳目的,就得打个幌子掩了人的耳目!
“晓得、晓得!凰公子的癖好,我自是晓得的!”
孙嬷嬷只晓得一件事——凰公子向来出手阔绰,从不会亏待了逍遥府管事儿的人!也不曾令她难做,每次上门挑的都是府里再无人问津、凉了的“黄花菜”!
那些个本就被老爷嫌的、即将卖出府去的旧颜,都被凰公子乐善好施般赎了身去——不值钱了的黄花菜,还能卖出个好价钱,孙嬷嬷也没啥可犹豫的——逍遥府的主子向来是给官老爷好处的多、只靠了官商勾结打点着私盐、茶路生意,发点儿横财,在逍遥府里干事,当嬷嬷的收不了恩客的钱,除了每月主子给的犒赏,额外的收获也便是卖几个府里不要了的姑娘、草倌,中饱私囊喽!
手,仍舍不得从白花花的银子上挪开,孙嬷嬷脸上笑开了朵花,“那就烦劳二位回去,转告你家公子,一切,照老规矩办!”
与凰公子做的这桩买卖生意,可都做过十二回了,双方都不必再详谈细节,一切照老规矩办,准保这第十三回,也不会有任何差池!
“那就拜托嬷嬷了,好生打点一下!”
凰家两个家丁见对方点头答应了,接来一纸赎身契,便也不再逗留,起身离开。
“来人哪,快往红楼那头传个话,就说今儿晚上有贵客上门,让纤纤好好打扮、打扮!”
孙嬷嬷收妥了银子,冲丫鬟吩咐着。
悄悄地来、藏身在屏风后的两人,也在此时,悄悄地离开。
出了这片精舍,奔回红楼,在楼门前恰巧碰上来传话的丫鬟,无情只点个头,上楼后,在那个热心肠的草倌儿主动引导下,找着了自己住的那间厢房,她婉言谢绝旁人进房,自个儿反锁了房门,独自待在了厢房内,一整天,都未再露过面。
直到——
夜幕降临。
红楼上那间厢房的门,才“嘎吱”一声,敞开了,门里款款走出的人儿,云发半挽、绾了月牙儿状的金色钗环、一袭绮罗彩装,容光焕发、顾盼生辉。
楼下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个个面浮惊容,无比惊艳! ,容光焕发、顾盼生辉,一颦一笑,竟是戏味儿十足!楼下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个个面浮惊容,竟是无比的惊艳!
“妖孽!真是个妖孽!”
蕊儿低声惊呼。
今晚的“柳纤纤”一番精心打扮,神态面貌焕然一新,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分明是少年纤瘦身躯,却掩在石榴裙裳里,束腰、飘逸了裙带,款款而来的步态神韵,竟是十足十的红装模样——眉如黛、眸如水,淡如梅、艳也如梅!
等候在楼下的孙嬷嬷,也看得一愣:从未见过一个人,眉目妖精般如此魅惑人,唇边只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却似隐了几分神秘,愣是能勾了人的魂!淡色如水的秋眸偏又蕴藉戏味,似撩拨挑逗时不带半点真心的无情戏子!
“纤、纤纤?!”
在逍遥府内众人万分惊讶的目光中,无情淡定自若,款款走下楼来,笑微微站定在孙嬷嬷面前,看她眼里浮了满满的惋惜之色,像是在后悔着什么,她只微微一哂,“嬷嬷,纤纤已打扮妥当了!”
“哎?哦哦、嗳、嗳!”
孙嬷嬷发傻似的,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背了个身,暗自扼腕叹息着自个是老眼昏花,竟把池中金鲤当成了泥鳅,却已后悔不及,无奈地引领众人往花园中新搭的那座彩楼走去。
新彩楼新气象,倒也迎合了客人们寻个新鲜刺激的心态!
扰个后门,进了彩楼,至二楼楼道上,嬷嬷道声:“老爷们都候着呢,乖子们,去吧!好生侍候着!”
莺莺燕燕、笑语嫣然的,奔着老爷们去了。
无情伫立彩楼上,眸光流转,透过飘荡的轻纱彩绸,看外面一派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景,朦胧的轻纱外,朦胧的景致,但见觥筹交错中,浓烈呛鼻的脂粉味、烟酒气,笙歌酒色、气息浑浊!
轻纱微拂,裹起金莲的秀足,拾梯款款而下,暗香浮动,一袭绮罗彩装的她如彩虹仙子带着无边的绮丽降落凡间,唱得一曲、抑扬顿挫,歌喉曼妙、长袖善舞!
楼中赞叹声迭起,叮叮当当的价码签纷纷砸落银盘里,丫鬟顶在头上的盘子瞬间接满了竞标筹码,只为品一品红袖风韵,喜好渔色的官老爷、世族公子争相抛出了逍遥府预支给他们、以供花天酒地的价码签儿,千呼万换,才唤得“柳纤纤”再次出场献舞,舞乱红袖,伴一曲汉乐府名歌,丝竹靡靡,一片绮丽。
“纤纤,白老爷把逍遥府主子派给的金色价码签都抛出来了,回着心儿地问你今晚要不要……”
“纤纤,今晚抛来叠的签儿最高的是陈员外……”
“哎哟,我的心肝宝贝肉哟,今儿晚上你可风光了!不过呀,除了陈员外,还有一个人没往你身上抛签儿!那人可不比官老爷,官人们只顾往逍遥府主子那里揩油捞甜头,那人呀、却是个手面阔绰、乐意打赏姑娘、草倌们的金主!今儿晚上,你要是有法子让那个人也心甘情愿为你挥金如土,让当嬷嬷的我私囊里发了鼓、可就要捧着你这小祖宗咯!”
顺着孙嬷嬷手指的方位,无情看到了彩楼外、小花园里醉卧牡丹丛的一个人儿,那竟是一个风致翩翩的素衣少年,身旁招了无数莺莺燕燕,在园中品箫赏花,环肥燕瘦由着他挑,一盏盏珍酿的女儿红自一双双春葱玉手中斟来,混着胭脂香味滑入喉中,醉卧美人膝,好不花心倜傥!
“那人,是谁?”
她微微颦眉,自古帝王花心,坐拥三千佳丽,岂料这花间少年更胜一筹,招得狂蜂浪蝶绕在身边,品酒赏花,竟是无比的潇洒自在!
“哎,你连他都不认得?走近些,瞧仔细咯!”
孙嬷嬷推了她一把。
踉跄冲出几步,她本不想与那园子里的姑娘们争风头,此刻也身不由己地闯入了小园牡丹丛中,惊扰了花间少年,他轻轻搁下酒盏,抬头的一瞬,她便看清了他的容颜。
少年眉梢儿细若柳丝,灿眸熠熠,似晶莹剔透的露珠盈在荷叶上,竟是秀丽无边——男生女相,最是富贵人家!
无情心头微微一动,莲步轻挪,靠近花间少年,她捻着一把轻罗小扇,半掩面,弯眸一笑,盈盈雅立!
花间少年笑睇她一眼,仍是懒洋洋地坐卧花阴,只将手中酒盏微举,冲她亮了亮滴酒不剩的杯底。
她微微一怔,终是将掩面的扇子平平递出,接了空盏,把盏斟酒,含笑敬酒。
少年瞅了瞅那只持盏的手,纤纤素手琼玉般莹洁皎然,手中一盏酒水泛开涟漪,点点水波漾着一张染上铅华的容颜。
觉察着对方在不露痕迹地打量她,察言观色、体察入微的无情,忆想着昨儿义庄所见的少年神态,当真学了几分神韵,戏味地演来——她的唇一点笑,明眸里却是一片雾色烟光,朦朦胧胧,萦绕着几许轻愁……
这沉静忧郁的“柳纤纤”呵!
接了杯盏,一饮而尽,他缓缓起身,一手轻轻托起那张铅华所饰的容颜,勾唇浅浅一笑,“美人敬酒,我素来不会推拒,哪怕是一盏苦酒!”
她闻言又是一怔,却听他浅笑而吟:“心似双丝网、中有‘纤纤’结!愁容一张,酿了苦味,强颜欢笑,便是矫情!”言罢,还了她一只空盏,转个身,竟在美人面前拂袖而去!
一向出手阔绰的公子,那晚打赏给“柳纤纤”的,竟是区区一只酒盏,不值一文!
在旁人眼里理当委屈万分的“柳纤纤”,却当真收下了那只空空的酒盏,当真如他平日里含忧带愁的模样,在飘满花香的夜风中落下一声轻叹:“他,是谁?”
戏子入戏,淡淡忧愁的纤纤神韵、演得惟妙惟肖,只是,心泛涟漪——连无情之人,也不禁对这少年起了好奇之心。
孙嬷嬷上前答了个话,却令她动容地吃了一惊:“他呀,就是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