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轻轻一瞥,那眼神儿,绵绵里却藏着针,刺一般的扎来,门丁一惊,不禁往后退缩一步时,“柳纤纤”已款款走进逍遥府的门里。
入得门里,踩香径,分手拂柳,于月洞门前停足片刻,微凉的晨风中断断续续飘着些哭声,逍遥府花园小门外,围了些人,几名稚童正在不停地哭闹,一双双冻得红肿的小手、拽拉着身旁捉襟见肘的亲人,满脸凄怆的亲人们却硬着心肠、强行扳开自家孩子的手,将他们交到几个壮汉丁手中。
身材剽悍的逍遥府护院家丁、个个绾起袖子,扛牲口似的将稚童横扛于肩头,大步迈入门里。
哭闹不休的卖身童子、丫头当中,有个娃却没有哭泣吵闹,只是默然站在行列中,随家丁往门里走时,回头看了看径自远去的亲人背影——那个梨园里岁数最大的老伯伯,转身离开时,悲怜地瞅了亲手送出的学徒一眼,手中却紧紧攥着吴府老爷赠送的十两银子。
“娃啊,戏子也得卖笑,眉目长得如此妖孽,就得顺了老爷们的心意,进了老爷家的门,唱一曲后亭花、龙阳调,讨口饭吃……这世道,活着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娃,这是你的命,怨不得伯伯……”
伯伯临走时的叮咛萦绕耳际,十四岁的娃,既不哭闹,心中也没有丝毫愤怨,只是默然地接受上天不公的安排,顺从地随家丁由小花园的后门进了逍遥府,往门里头走着,却,忍不住地回头看看门外的风景——二月里,春寒料峭,风雨肆虐之中,到处都是冷清清的景象。
“柳纤纤”穿入小花园的圆月门时,那个娃恰好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碰撞了一下,那个娃冲人弯眸一笑,十四岁却有了风尘梨园里历练的风韵,妖媚巧笑,叵测惊心!
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叠在这小小戏子身上,已借尸还魂、冒充“柳纤纤”进了逍遥府的无情,耳边荡响一个声音:“本公子,从未见过一个人会笑得如此像个妖孽,也从未见过一个人笑时不带任何情感,却是如此摄人魂魄!你,竟是个无情的戏子?!”
无情呆在了门口,看着被卖身入府的小小戏子进了门后,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小花园里围的人渐渐散去,无情回了神,弹了弹袖,点尘不惊,淡定地往矗立在府邸中央的那座红楼里去。
进入红楼,一楼的厅堂内处处可见古玩珍宝,布置得极尽奢华,却空无一人,只隐约听得楼上有些动静。
楼上共有十间房,九扇房门敞开着,房内均空无一人,只有回廊尽头最后一间房的房门半掩,门内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动静。
沿回廊走了一圈,在经过那扇半掩的房门时,无情往里微瞄一眼——
房间里隔了屏风的内室里的一双人影,蛮横地压在那个叫蕊儿身上的那个臃肿身影竟是……
“白县令!”
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声,正与人在床上撕扯的白县令手底下的动作缓了缓,扭头瞪向撞倒了轻纱屏风、贸然闯进内室的丫鬟,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老爷,是、是孙嬷嬷催着奴婢来与您说、说……”余下的话突然噎在了喉咙里,贸然闯进房里的小丫鬟,万分惊愕地看着被白老爷绑缚在床上的人,凌乱衣衫下紫色的勒痕,汗湿的发丝粘在泛白的面颊,刘海下一双泪湿的眸……
双手被布条绑缚在床柱上的蕊儿,衣衫被白县令扯掉了一半,她浑身颤抖着,宛如寒风肆虐中的一片叶子,抖得发白的嘴唇却强牵着笑,此刻仍记着孙嬷嬷的交代,迎合看老爷的脾胃,只在屏风倒下、失了遮掩后、看到默然站在门外的“柳纤纤”时,隐在她眼底的泪,才忍不住地泛起,似被人撞见这不堪的一幕后内心的羞愤与难堪,却又似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救星,泛起了泪光的眸里,隐含了无助和哀求之色,令人动容!
“木头样儿地傻在那里做什么?”被个丫鬟冲撞了“好事”,白县令勃然大怒,“还不给我滚出去!”
这一喝,丫鬟吓得“扑通”跪地,带着哭腔道:“孙嬷嬷催着奴婢来与您说……有人在县衙门外击鼓,问您这是要去还是不去?”
“什么人在击鼓?活腻了是不?本老爷正忙着呢!”忙着逍遥寻快活的官老爷,哪记得自个本职?
“嬷嬷说、说是有人托了个状师,要跟老爷您状告本镇那座古宅子的主人——凰公子……”
“什么?!”白老爷从床上蹦了起来,一把抓起衣服鞋袜,衣衫不整的,就急匆匆往外奔去了。
“啐!可吓死我了!”
丫鬟从地上爬起,抹了把冷汗,连连拍着胸口压惊。
“小绿,快快把房门关了!”
蕊儿咬牙自个挣脱了绑着双手的绳子,急抓着被褥往自个身上遮羞,目光闪躲着门外的“柳纤纤”,急红了脸冲侍候她的贴身丫鬟喝令。
砰——
房门关上了。
站在门外的无情,犹豫了一下,终是打消了问房里人自己住哪间的念头——哪有自己不晓得自己住哪间房的?眼下,她可是借了柳果儿的尸身还魂,顶着与柳纤纤一模一样的容颜混进这逍遥府的!
“纤纤——纤纤——”
正独自踯躅在回廊上,无情突然听得楼外有人在叫唤,意识到那正是在叫她呢,便转身下楼来。
“纤纤,不好了!”楼外站着个陌生的少年,看反串着红装、涂抹着胭脂的模样,也是个逍遥府的草倌儿,见无情走出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她就往府里那片精舍去。
“什么事,这么急?”
一大早就冲她说“不好了”,无情心里还真捉摸不准出了啥事。
“孙、孙嬷嬷……是孙嬷嬷……”少年喘着气,拉着她一路小跑着奔向那片精舍。
“孙嬷嬷?”
无情被硬拉着跑了一阵,一时半会儿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对方口中的“孙嬷嬷”是哪个,只估摸着:许是老板娘之流!
“孙嬷嬷要将你卖人了!”这草倌儿发了急,蹦豆子似的一口气地道,“她要将你送出逍遥府,卖入杨柳镇上那座古宅子!”
“古宅子?!”
无情一怔:这事儿,竟来得这么快?!
“就是那座古宅!”
草倌儿尖着嗓子,十分凄厉的声音,惊荡在无情耳边:
“今晚,凰公子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