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你这么急,是要去哪儿?”
逍遥府门外,青石巷子口,一个赶马车的车夫哈着腰,冲巷子里匆匆走出的素衣少年打个招呼,撩开车厢上门帘子。
“郊外,义庄。”
外头下着雨,柳纤纤胳肢窝里夹了柄油纸伞,手里拎了只篮子,低着个头,换了身不惹眼的素色长衫,戴了顶瓜皮小帽,恢复男儿装束,纤瘦的身形晃摆着,一路小跑,匆忙奔出巷子,走到马车前,跟赶车的知会了去处,“噔噔”上了车,坐进车厢后,垂下门帘。
劈啪一声,马鞭子抽响,车夫赶着车往郊外行去……
天色已近黄昏。
杨柳镇郊外,一座泊尸义庄。
庄子里祠堂置棺,泊的尸棺,都是无钱来下葬的,便收容在此处,待家眷认领了,打赏些银两,方可抬棺出庄。
前些天,泊尸房里多了一具红漆棺材,说是刚嫁到夫家未行房事便猝死于新人床上,被夫家抬棺出门,怕招晦气似的,丢弃在这义庄里,官府里头也不来查死因,说是送棺来的人,是得罪不起的一位凰姓公子,竟连这人命之事,官老爷也不敢插手过问。
尸棺被弃置在庄子里,未闻死去新娘娘家的人来认领,这一搁就是七天了!
管庄子的白丁儿发现,自打泊尸义庄里停来这具红棉被裹顶的尸棺后,半夜里总听到些哭声,嘤嘤啜泣,似有人在尸房里闷着声儿悄悄地哭,提着灯去看了好几次,泊尸房里却只有静静搁置的一具具尸棺,找不到发出哭声的人。
白丁儿晚上管这片庄子,只觉心里发毛,这晚便去酒家沽了半斤烧刀子来,“咕噜咕噜”灌下烈酒,借着烧腹上冲的酒劲儿,壮壮胆,再闻哭声,他醉眼惺忪、踉跄着走到泊尸房外。
吱——呀——
房门儿一开,举高灯笼,往里头照一照,白丁儿愣了一愣,用手使劲揉一揉眼,再细看——房里,一排儿、一排儿搁置着的尸棺,竟有一具横斜出来,横在那排排棺材前,那位置正好接不到破碎屋瓦滴漏的雨水。
棺材无端端被移动了位置,白丁儿才知事有蹊跷!
一具死人棺材也能自个长脚,从排列好的棺队里挪移出来,跑到漏不着雨的阴凉角落舒舒服服安顿下来,这这这……这事儿玄乎!
白丁儿疑神疑鬼,抖颤着两手摸到这具棺材板儿上,小心翼翼撬开一条缝隙往棺材里一看……
“呀、啊啊啊啊啊——”
白丁儿猝然怪叫了一声,屁滚尿流地跌爬出门,逃之夭夭!
一缕光焰射在棺材板上,穿过撬开的那道缝隙照了进去——
棺中空荡荡的。
受惊而逃的白丁儿方才撬开棺盖后,其实并未看到什么惊人的事物,躺在棺中的死人不见了,留下的自然是一具空棺。
没有敛尸的棺材倒也不吓人,真个吓跑了人的是棺材里留下的三样东西——
一个枕头、一条红棉被、一团红线头。
枕头是横着的,棉被是叠着的,红线是扯断了揉成一团丢在枕头边上的。
棺中之物叠放的位置与样式,倒象是一个投宿的客人在客栈一张床铺上睡了一晚之后,随意叠了叠被子,拂掉身上沾的棉絮线头,潇潇洒洒出门去了。
棺中人不知去向,白丁儿只当棺中诈了尸,逃出去就没胆再回来。
泊尸的义庄这会儿无人把守,四下里静悄悄的,静得人心头发慌!
蓦地,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一盏白灯笼晃悠悠荡入义庄大门,灯笼后面渐渐浮现一抹纤纤影姿。
子时四刻,泊尸义庄竟来了个人,一身素衣,头戴瓜皮小帽,正是乘着马车连夜出城来的柳纤纤,他一手拎了灯笼,一手挎着篮子,踮起脚尖,轻悄悄的穿入门里。
停步在那具红棉被裹顶的尸棺旁,他把灯笼搁置在棺材板上,找了个蒲垫,自个儿盘膝坐在蒲垫上,竟也不往撬开了一条缝的棺材里头瞧,只仰着头,看着棺材板上裹的那层红棉被,幽幽出神。
“那夜……本该是我进凰公子的宅……”与果儿哥哥一模一样的媚色容颜,多了脂粉浮华之气,浸在风月场,洗不尽的满身风尘味,弯眸里暗淡淡,只余倦意。
与柳果儿幽幽睨人的巧媚之色不同,柳纤纤竟似个沉静中略带忧愁的人儿,青涩、纤弱的少年身躯,如承不住万斤重的担子般,垮着肩的很是疲倦。
“偏偏你替我挡了这灾,那夜拦着我,自个抢上了花轿,这一拦一去……我活着,你却不在了。”
落寞地独坐在棺前,柳纤纤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脸皱得像个苦瓜。
“你待我真好,这世间,只有你……待我这么好,往心窝窝里疼着我……”
欲哭却无泪,柳纤纤仰起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在了,还有谁在乎我?”
一腔落寞,一把酸楚,有泪也得往肚子里咽着,但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已遭老爷嫌弃的他,怕是又避不过被送出逍遥府、推进凰家古宅的命运。
“逍遥府里,多得是有本事的新人,纤纤算什么呢?”
真的是累了,比起渺茫的前途,他更彷徨眼下这事,该怎么办?
“果儿哥哥,纤纤真的拿不出钱来给你找个安身之地……”
没钱帮哥哥下葬,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能,哪里都不算出色,哪里都遭嫌弃,老爷嫌他不够媚、眉目总带愁,是苦脸哭相招晦气!
果儿哥哥舍命帮他挡了一次灾,却帮不了他一生一世!
风月场中,如他这么卑微渺小的草倌儿,却都有本事攀着大枝寻得庇护之所,或藏于老爷家后院,或养于金丝笼,偏偏他……遭人嫌弃!
“苦脸哭相么?”
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很是勉强地笑了笑,唇边的笑却有些扭曲。最终还是下垂了嘴角,忧愁地叹了口气。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风月场里卑微惯了、由人使唤惯了,性子就懦弱着,连寻死的意念都不甚强烈。
一叹再叹三声叹,柳纤纤拎起篮子,把篮子里的东西取出——
那是一件他亲手缝制的寿衣。
无钱风光下葬,还得委屈果儿哥哥在义庄多待些时日,他想着攒钱,却连前途都渺茫不测,又有何面目再见亲人?
颤手将那件寿衣轻轻放在尸棺顶部,他连最后看棺中哥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懦弱地叹息、低头,微缩着膀子,卑微地走出门去。
疲倦地挪移脚步,出了泊尸房,还没离开义庄,他突然觉得奇怪——自己身后怎的凭空多出了一条影子,像是有人正蹑手蹑足地悄悄尾随着他!
冷不丁打个寒战,柳纤纤不敢回头,疾步往前走,走在义庄幽暗的庇荫道,身后似有若无地荡响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走得急,后面的人也跟得快,亦步亦趋!
“谁?!”
怕极了,反倒激出胆子,他霍地转身,还没看清背后的人影,眼前已是一黑——
一根木棍迎面砸来,狠狠地敲砸在他的头上,耳朵里嗡嗡一响,金星四溅中,他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晕死过去。
树林子里簌簌响动,藏身暗处突袭人的两个泥腿汉子,见目标已被敲昏、倒地不动了,便匆忙上前,一前一后,抬起地上的人。
“去吧,将他安置到乡下,看守几天,再不要让他出现在杨柳镇!”
有个声音依旧隐在暗处,只冲两个受雇来帮人办事的泥腿汉子叮嘱一句:“去了乡下,开荒耕种也罢,渔猎谋生也行,告诫他莫要再回杨柳镇上!”
“是是是!”
两个泥腿汉子收了点小钱,点头如捣蒜,一前一后地抗起柳纤纤,绕秘径、走偏门,片刻,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午夜时分。
在义庄外头等着的车夫,远远地瞅着一抹纤细若柳的身影、沿庇荫道从庄子里头漫步走出——柳纤纤带着丝漫不经心的淡笑,慢悠悠地走出义庄,走到马车前。
“回去。”
很简短的一句话,柳纤纤极是淡定地坐上了车。
赶车的车把势惊疑地看了看上车的人,摸摸自个脑袋,嘴里头暗自咕哝了一句,持了马鞭跳上车辕,趁天色未亮前,赶着车返回杨柳镇。
天蒙蒙亮时,马车由郊外归来,穿街而过,停与青石巷外。
柳纤纤下了车,打发了车钱,往街面上看了看,左右张望一下,像是确定了什么,便独自往巷子里走。
至逍遥府门前,他凝眸细细打量这座府邸外貌,不慌不忙的,举步,踩着门前石阶、拾级而上,到门外,抬手,轻轻一敲……
门开了。
逍遥府的门丁从门里探出半张脸来,看了看门外站的少年,有些纳闷这人昨日黄昏出门时还穿着白净儿的素色衣衫、天亮回来时怎的却换了身缃素衣?
心中虽纳闷,门丁还是老样子地一扬下巴,拿鼻孔罩着人似的哼哼;
“野出去一整宿,狗也知道夹着尾巴回家?”
换了平日,柳纤纤怕是要低头缩肩,闪过门丁,匆匆往门里去的,今日却有些不同,听着门丁这话,柳纤纤只淡笑着瞥了他一眼。
只这轻轻一瞥,门丁陡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