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安小葵精神都高度紧张,她给杨军和他家属们沏上茶,谨慎地赔着小心。好在她定时给他换药,杨军也知道整件事情与她无关,倒也没怎么生事。但是这样一天两天还行,日子久了肯定会激化更大的矛盾。医院一直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对病情的控制也不利。她仗着夏立仁对自己的特殊关照,一再劝说他同意苏宁他们替杨军做手术。
夏立仁说:“我之所以不同意手术,完全是为病人着想,上次就是因为听信了张放的话,手术失败的事还历历在目,小安,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我决不能心软,即使大家再误会我,我也不能心软,你若真为病人着想,就该好好做做杨军的工作,让他放弃手术的念头。”
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她沮丧地独自走出医院。一股强烈的思念难以自控地噎住了她的喉头,安小葵刚要拨苏宁的电话,就收到了他的短信:小安,你在哪儿,下班后怎么就找不到你了?我很担心。
安小葵没想到苏宁会主动找自己,他还发现自己下班后就不见了,最近她像个找到亲人的孩子一样敏感,她语无伦次地回道:你在哪儿,我要去找你,我想见你,我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苏宁:我在医院。
安小葵转身,飞快地往医院跑去。回到医院后,安小葵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苏宁,她失望地坐在办公室发呆。小原回办公室取东西说:“你找苏大夫啊?他刚和他女朋友约会去了。都快七点了,你还不走吗?”
安小葵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听任黑夜张开血盆大口将自己慢慢吞掉。
叶子已经在茶吧里等了约莫两个钟头了,这种漫长而宁静的等待充满了流金岁月般的恒久况味。茶吧不大,零零星星地坐着几对恋人。这里灯火迷离,穿湖蓝色旗袍的女服务员个个走路轻盈,云一样飘到你跟前,云一样又飘至别处。叶子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苏宁六点下班,从医院到这里,乘52路,坐三站,若是下班前没有手术拖延、路上不堵车、不遇到熟人打岔,估计六点半左右到,若是有拖延的话,时间就很难确定了。
张放坐在另一边的角落,叶子虽和他通过几次电话,其实也不算怎么熟识,所以并没认出他来。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女服务生俯身温婉地劝告:“先生,这里禁止吸烟。”张放眼皮都懒得抬,闭上眼睛猛地吸了几口,将烟缓缓地吐到她脸上。女服务生克制地笑了笑又劝告道:“先生,这里禁止吸烟。”两个人正在僵持时,苏宁推门走了进来。张放坐直身体,把烟掐灭。女服员说了声谢谢,心满意足地姗姗离去。
叶子坐在阴影里,四周围了一圈竹编的藤蔓,很有田园风情,这样既可以很好地把桌与桌隔离开,又不影响整个大厅的气氛。叶子故意不做声,用余光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两个人应是有感应的,这种感应来自于彼此之间无法分辩的直觉,苏宁第一眼就越过众人找到了她。苏宁的目光从她头顶掠过,看到了不远处的张放,张放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拾起桌子上的烟盒招手结账。一年前,谁也想不到师兄弟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走到苏宁身边时,伸手拍了拍苏宁的肩膀,然后一昂头,扬长而去。
苏宁在叶子对面坐下,手里紧紧握住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是该还给她的时候了。那天和肖沐阳见过面之后,第二天苏宁就搬离了那个家,那个曾经带给他温暖、像灯塔一样照亮他回归方向的地方,现在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一个让男人抬不起头的羞辱。
只要他掏出钥匙,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就算了断了,像电影剧终时打出来的END。苏宁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进茶杯。
叶子看起来憔悴不堪,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充满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隐秘和安宁,她双手捂着一杯茶,浅浅地一口一口地喝。
是幸福让她如此宁静吗?苏宁胃里不舒服地抽搐了两下,手只能用力地握住桌沿,要把桌沿捏碎了一般。她是不愿意在他面前炫耀自己失而复得的爱情吗?她一向是善良的,也许怕伤害自己,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平淡。可是她的同情,她的背叛,又是多么的残酷!
苏宁心脏传递着揪心的痛楚,强作镇定地问:“找我有事吗?”
这段时间,叶子的身体非常不舒服,动不动就恶心,每天都像睡不足觉一样,浑身懒洋洋的。她猜测或许打击太大得了厌食症,要不就是胃肠不好。今天上午肖沐阳陪她到医院做检查,先去了内科,内科大夫说:“你的症状有点像怀孕,结婚了吗?先去妇科查查吧。”何秋叶震惊地望着大夫,大夫回敬她一眼道:“没结吗?”大夫抬眼看了看肖沐阳。两个人都红了脸。逃出内科到了妇科,大夫说验个尿吧。他和她心里都惴惴不安,尿样结果下午三点才能出来,他们一点多钟就去了,到检验科问了三遍。
阳性。女大夫很随意地把化验单从窗口递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苏宁的孩子。肖沐阳痛苦地说,做掉吧,要想和他完全了断,只能做掉孩子。
叶子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抛下他独自朝医院外面走去。
叶子茫然地在街上转了一下午,去商场买了一双平底鞋,换下的高跟鞋提在手里,她小心地摸了摸腹部,有一个豌豆大小的生命正在里面偷偷孕育,她有一种喜悦和自豪。她还逛了婴儿用品商店,里面有许多可爱的衣服饰品,她买了一双粉色的小袜子,看到别的孕妇都有丈夫陪着,就强烈地想苏宁,想象苏宁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其实她是没多大信心的,万一苏宁也像肖沐阳一样让她做掉怎么办。她想好了,果真那样,她就独自把孩子养大,养大之后让孩子去找苏宁复仇,不管那时苏宁日子过得好或不好,有没有家庭。
叶子一路胡思乱想,构思肥皂剧一样构思着孩子、苏宁和自己的未来。所有的情节里竟然找不到肖沐阳的影子,她对他感到深深的歉意,爱已逝去,过往如风,他已经变成了岁月长河里的一个倒影。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肖沐阳的感情不是爱情,是亲情、手足情,想到他,她就像一个晒着太阳的老人,把时光停驻在流金的过去。想到苏宁,她会紧张、痛苦、担忧,想看着他守着他体贴他。
肖沐阳一遍一遍地给她打电话,她不接,他给她发短信说:你跑哪儿去了,你快回来,回来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肖沐阳接着又发了一条过来:只要你喜欢,可以留下孩子,我真的无所谓。我爱你,我想我也会爱他。
叶子的眼角湿润了,可怜的阳离自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孩子片刻间了断了她和阳之间的牵挂。她反而觉得离苏宁近了,想起苏宁心头会突突地狂跳,一起生活的日子波澜不惊,以为不是爱情,以为只有亲情,只有伤痛和悔恨,其实爱是氧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空气。
叶子对苏宁的恨全部消散了,她觉得自己以前任性得有些可笑,苏宁傻得可笑,想想又心酸,他可能因为嫉妒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想起这些更觉得对不起苏宁,恨不能马上见到他,马上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
苏宁看她半天不说话,只是对着半杯冷却的咖啡出神。看样子她是不好意思先开口,他作为一个男人就该像个男人一样快刀斩乱麻,还给她自由,打开困住鸟儿的樊笼,可他又是那样难以割舍。
苏宁从衣袋里掏出焐得热乎乎的钥匙放在桌上,“这个还给你们,我已经从那里搬出来了,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收容,也谢谢你在物质上给过我的帮助,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读完博士……你没有任何错,千万不要自责……这房子是你和肖沐阳的,现在完璧归赵了。”苏宁一阵伤感,完璧归赵的不只房子,还有他的女人。他瞟了叶子一眼,叶子脸色灰白,有失望,也有少许薄怒。
苏宁继续说:“你一直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可是你知道你伤害了我吗?你把一个男人的尊严踩得稀巴烂。我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我也有自尊,我再穷再苦,也是个读书人,知道人穷不能志短,知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知道不食嗟来之食,打死我也不愿意吃别人的残羹剩饭。”苏宁知道自己失言了,这话很容易让叶子误解,他其实指的是他们的房子。
叶子嘴唇都气青了,他的话太伤人了,她忍无可忍地低问:“残羹剩饭?苏宁,你说我是残羹剩饭?”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了,现在争执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走了。我还是那句话,感谢你,祝福你。”苏宁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怨气发泄完了,扭身就走。他头也不回,也不敢回头,怕万一一回头,自己的决心就会完全坍塌。
叶子咬住牙关,颤抖着站直身体,举起杯子朝他的背影砸过去,然后颓然地瘫软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一时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刚刚喝进去的咖啡全都吐了出来。
苏宁恍惚中听到一声:苏宁,你回来!
紧跟着他听到杯子破碎的声音,他的心也跟着破碎了,但他狠了狠心,没回头。走出门之后,他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张放回到办公室时,屋子里漆黑一团,一个黑影静静坐在桌子后面。
张放喊了一声:“安小葵?”黑影动了动,头转向他。
张放说:“果然是你,我给你发短信了,你怎么不回?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就算当成普通同事也不应该这样吧?”
安小葵木然地说:“你发短信了吗?”她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有六七条新短信。
“为什么不开灯?像个傻瓜一样待在这里?你固执起来像块石头。”张放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低声说:“乖,别动。我知道你在等苏宁,刚才我在WAITING看到他了,他和他女朋友在一起,两个人好像和好了。”
安小葵腾地站起身说:“谁说我在等苏宁……”她暗下决心,以后要学会把苏宁苏大夫当成一个普通同事,要和他保持距离,要像他冷落自己一样冷落他。
安小葵冷冷地问:“你白天的话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有一颗痣?”
张放嬉皮笑脸地说:“想知道的话就亲我一下。”
“走开,我要回家。”安小葵低着头,想绕开这只苍蝇。
他拉了她的胳膊一把,安小葵刺猬一样瞪着他喊:“别碰我。”
张放举起双手连连说:“好好,我不碰你。你坐下,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你在胸口上有一颗痣,还要告诉你一件肯定会让你震惊的大秘密。”
安小葵毕竟年轻,她是有好奇心的,大秘密这几个字吸引了她。为了和张放保持安全距离,她坐到王顺利的椅子上。张放拉拉椅子凑过去说:“除夕那天晚上我特别想你,在宿舍怎么睡都睡不着,想起你好像那天晚上值班,于是便半夜溜回了医院。在休息室果然找到了你,那时侯你正在睡觉,看到熟睡中你婴儿一样可爱的模样,看到你粉红色的嘴唇,均匀呼吸的恬静……我忍不住就想亲你。”
张放说着说着,表情出现了异样的激动。安小葵脸涨得通红,命令道:“快说重点,否则我不听了。”
张放诡异地笑了笑说:“对,重点马上就来临了。你可能做了什么梦,脸上一片潮红,而且你知道我听到什么了吗?我听到了你的呻吟声,太迷人了,简直令我神魂颠倒。”他又异样地盯着安小葵说:“估计那时候你做春梦了吧,梦里的人是不是我啊?”
安小葵愤怒地瞪着他,想到那天的那个梦,她的耳朵都羞红了,这个秘密竟然被张放发现了,她哪还有脸见人?
张放继续说:“我虽然有点失控,但因为我爱你,所以当时只想亲亲你,真的没想别的。我的脸刚凑到你跟前,嘴唇刚碰到你的嘴唇,你呻吟得更厉害了,你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你搂住我不放,你看起来很激动,很性感。”
“住嘴!”安小葵怒喝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你骗我!我不信!”
“你不关心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张放不怀好意地望着她。
安小葵瞪大眼睛问:“发生什么了?”
“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吗?何必问我?小葵,其实潜意识里你也是爱我的。”
“我让你住嘴!”
“住嘴就住嘴。”张放笑嘻嘻地说:“刚刚可是你要我说我才说的,你非让我告诉你为什么知道你有一颗痣。不过,今天我找你不是来说这个的,我这儿有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张放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想听的话,亲亲我。”他把脸凑到她跟前说。
安小葵一把拨拉开他的头,冷冷地瞪着他说:“你不要再重复你那些令人生厌的陈词滥调了,你说得越多越让我厌恶!”
“厌恶也是七情六欲的一种,有好多爱情都是从厌恶开始的。”
安小葵把头猛地扭向一边。
“好,好。既然你认为我真心的剖白有辱了你高贵的灵魂,那么我以后再也不来自取其辱了,我现在想说的是你的最爱苏宁,说说他是多么高尚无私,说说他是怎么人模狗样地哄骗你的。”
“你不要在这儿造谣生事,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我不听,不听。”安小葵举起双手捂住耳朵。
张放一把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拽开,粗声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亲安利新是怎么死的吗?”
安小葵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叫安利新的?”
“安利新六年前因为牙龈癌入院,主刀医生是夏立仁,苏宁是夏立仁的助手,当时夏立仁非常赏识和信任苏宁,什么手术都放手让他做。但是你知不知道,你父亲送来之前在当地医院确诊为牙龈癌,为了确保不出问题,术前又做过一次切片活检,没等到病理科把结果送过来,夏立仁和苏宁就把手术做了。当时苏宁正是研究生毕业前夕,他去病理科取病理报告时,得知根本不是牙龈癌,只是一个良性肿瘤,怕事故会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怕影响自己留院,偷偷把病理报告藏了起来,弄了张假病理报告蒙混过关。如果那时他悔改还来得及,你是知道的,你父亲是化疗期间因为对化疗药物不适应心力衰竭而死,如果不是苏宁知情不报,即使做错了手术,只要他以实情相告,至少你父亲不会死。苏宁是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凶手,纸里包不住火,他做错事情最终被夏立仁知道了,从那之后,他和夏立仁反目,而他之所以对你这么好并不是因为爱你,而是他在忏悔,想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
眼泪凝在眼角,安小葵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滴落,克制着自己抖动的身体,“不可能,你一直恨苏宁,你嫉妒苏宁,所以你诽谤他,你骗我,我不信……”
张放双手摇动着她战栗的身子吼道:“你醒醒吧,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去问夏立仁,你去问他啊,再不行你去问问何秋叶,何秋叶是苏宁的同谋,苏宁根本就是个人渣,是垃圾,他连自己的恩师都背叛,他脚踏两只船,他才是骗子,一个没有人格、丧失人性、自私自利的渣子……”
安小葵一把推开他发疯一样冲出办公室,冲出医院,她嘴里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苏宁不是那种人……我要去问问苏宁……不,我要去问问夏主任……”泪水终于开闸一样奔涌而出,在她脸上无声地流动。一辆出租车迎面呼啸而来,嘎的急刹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道:“你想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