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到了医院指名道姓地找苏宁,小护士说:“苏大夫今天放假。”杨军固执地说:“苏大夫要是不来我就不走。”杨军也存着一些小心眼,每次都选择夏立仁和张放不在场的时候找他。苏宁知道,夏立仁和张放不在,可是他们的耳目还在。苏宁有点犹豫,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再加上最近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他实在没心思接下他,便反复推辞。他越不接,杨军越来劲儿,人可能都有这种心理,百求不得的,便成了好东西。苏宁很为难,不能对他说不接诊,也不可能一句去找主任吧,就把病人打发走。
杨军说:“我们是来看病的,你为什么不给看?”
苏宁说:“你这个情况一直由夏主任在处理,还是等夏主任上班时再来吧!”
“我们不想让他看了,就想让你看,行不行?我们现在就信你。再说我们挂了号,凭什么不给看?你们推过来推过去的,拿我们当球踢,是不想管我们了吗?不行的话,我们只能去找院长了。”
苏宁迫于无奈只好接诊换药,打那之后,杨军就赖上他,动不动就来了。苏宁接连给他换了几次药,看着他口内口外相通的创口,炎症是被控制了,可是今天冲洗了,明天脓又流了出来。苏宁反复考虑后对杨军说:“只有再次手术,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即使是再次手术取出钛板,也比现在强。”
“那个夏主任也这样说,可是我们不相信他,要取我们也找你取。”杨军诚心诚意地说。
苏宁可不敢随便接这个球,接了这个球就是正面向夏立仁宣战。苏宁感觉病人已经进入了相当大的知情阶段,医生和病人就像打游击,要说医生什么话都向病人实话实说,那是不可能的。有时候简直是一场战争,首先要考虑的也许不是尽力把病人的病治好,而是要保护好自己,别出医疗差错、事故。出了事儿除了自己遭罪,没有人会同情你。
苏宁感觉杨军肯定已经被明白人点化了,他仿佛看见一双贼亮贼亮的小眼睛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冷笑。
杨军家属见死缠烂打行不通,开始在下班后找苏宁,还偷偷往他手里塞钱。苏宁坚决回绝。但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举动,动摇了苏宁的决心。
师兄也帮着苏宁接了几次杨军,一天下午,天有点阴,明亮的灯光下,师兄突然说:“索性咱们做了吧?”
苏宁看着师兄想,是和夏立仁最后叫战的时机了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灯光下,师兄的眼睛炯然有神,苏宁转过身,看向窗外,他拉开窗户,夜风带了一股寒意扫荡进来。
第二天,杨军突然不找苏宁了,看到苏宁把头一低假装没看见。杨军换挂了苏宁带组组长赵东的专家号,几次三番,不厌其烦地挂,和当初找苏宁的过程一样。门诊孙护士问:“解脱了?”苏宁一脸苦笑,“水平不到,解决不了。”张放倒是挺关心苏宁的,一天下班时给苏宁来了一句:“行啊,学会解决问题了。”苏宁恨不能冲上前扇他一巴掌,最后却淡定地笑笑说,杨军怎么把张副主任给忘了,也没人提醒提醒他。张放下意识地向还在诊室里面软磨硬泡的杨军和愁容满面的赵东看了一眼。
赵东终于还是把杨军收进病房,收进病房前赵东找苏宁还有李绍伟认真谈了一次话,赵东年轻时从事过纤维外科,虽然放下多少年了,眼光还在,对苏宁和李绍伟最近的手术开展非常满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夏立仁的压制之下,处于千年老二的地位,今天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放任苏宁和李绍伟放开了手地搞。赵东说:“杨军收进来后,我们要尽快安排手术,以免夜长梦多。”
上午科里集中安排下星期的手术,大家像往常一样说笑着纷纷落座,往常排手术由张放主持,虽然有时也有争论,但大多是为自己组争好时段,具体安排本组哪个病人手术则由各组自行掌握。大型手术讨论,也往往走一个过场,最终还得尊重本组意见。夏立仁满脸阴云地正襟危坐,大家的笑声收敛了,办公室里出奇地安静。苏宁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他知道夏立仁已经知道杨军再次被收进病房的事,以夏立仁的性格绝不会坐视不理。苏宁平静地看了一眼夏立仁,不理师兄打招呼的眼神,默不做声地找了个靠边的角落坐下。几个资历比较深的教授尽量寻找着舒适的姿势,有的还在打哈欠,有的半睁半闭着眼睛,对外界的一切看似漠不关心。几个下级大夫早躲得远远的去了,生怕被一会儿的火药误伤了自己,几个进修生却充满了好奇和等待。
星期二是科里安排大型手术的时间。赵东说:“这周我们组有个腓骨肌皮瓣移植术,这个时间就留给我们吧!”
张放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夏立仁,夏立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听完赵东的话后,猛地挺直身体,开了口:“不行!”他说得斩钉截铁:“大家都知道杨军是我的病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收他进来。你们这是跟我作对!跟科里作对!”
赵东一愣,他没有想到夏立仁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说:“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作,我们没有跟谁作对的意思,更不会跟主任您作对。”
夏立仁面部肌肉激动地抽搐着,“那你们收他进来是什么意思?故意给我难堪?”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病人找到我们,我们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不是你们,病人哪能知道这么多事情,你们是故意给科里找麻烦!”夏立仁越说越激动,腾的从座位上站起来。
赵东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你在门诊处理不了了,可以撒手不管,我们怎么办?病人找到我们,我们有权利把他收进来,我们起码要为病人负责。”
“你们为病人负责,我不为病人负责?你们就能把科室的责任负起来吗?就你们能,别人都不能?你们在这个病人第一次手术时就跟我耍手段。我告诉你们,办不到!我不但要为病人负责,更要为科里负责,也要为你们负责。你们想怎样就怎样了,告诉你们办不到!”
“不用你为我们负责,我们已经把手术申请报给医务科和分管院长了,医务科已经批准了,出了什么问题,自然有医院负责。”赵东的口气也硬了起来。
医院规定大型首例手术必须报医务科备案,这样手术风险由医院和科室共同承担。赵东也担心出问题或夏立仁找麻烦,特意让苏宁把手术申请报给了医务科和分管院长。
“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早上我已经去过医务科,我告诉他们科里不同意开展这个手术,我不签字,出了问题由医务科自己承担。我是主任,我就有权决定科里手术的开展,没有我的签字,这个手术谁也不能做……”夏立仁彻底爆发了,不顾一切地宣泄着他主任的威严。
赵东被夏立仁的无理和君主一样的霸道气得浑身发抖,王顺利打圆场道:“新手术不是不能开展,具备了条件我们可以尝试……”
夏立仁根本不理会王顺利,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决不能拿病人当实验品,决不能拿病人的健康当儿戏……上次的手术失败就是一个沉痛的教训。一次教训还不够吗?不足以让你们警醒吗?你们怎么能为了贪功心切,拿病人当实验品,拿病人的生命当儿戏?”
王顺利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到底谁在拿病人的健康当儿戏?第一次做完了不就没有现在的麻烦了吗?”
张放想要插嘴,可几个老教授已经吵成了一锅粥,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敢开口,苏宁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根本就没打算开口,几个好事的病人家属围在外面探头探脑,夏立仁不拍板,局面再混乱,讨论再激烈也毫无用处,最终大家不欢而散。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反正手里有医务科的签字书,赵东一赌气,把杨军排在了自己的手术日。可是就在手术的前一天下午,夏立仁再次找了医务科,紧接着医务科打电话过来,手术被迫停止。
手术排上又被拿下,杨军和家属们可不干了,气冲冲地去找赵东理论。
杨军儿子说:“赵主任,您到底给不给我爸做了?不是都安排好了吗,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你们这不是在耍我们吗?”
赵东本来就一肚子火,但这个火又不能对着病人发,在病人面前他是理亏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了片刻搪塞道:“科里对你的手术有不同意见,我们还在研究,你不要着急,做是肯定要做的。”
“我真的想做。”杨军再次表达了自己的诚意,“即使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怨你们,我们……我们可以签协议。”
两天后,杨军又来找赵东,问医院什么时间替他做手术,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每天度日如年,赵东试着劝他转到夏立仁组里。杨军的儿子一听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我就知道是姓夏的从中作梗,主任怎么了,主任就可以一手遮天吗?把我爸治成这样,没告他算便宜他了,他再这样不讲理,非找人废了他不可。”
赵东义正词严地说:“你是流氓地痞吗?你如果再说出这种恐吓性的话,请你们马上转院另请高明。”
杨军赶紧打圆场说:“赵主任您别生气,他也是急的,看我这么遭罪,他一个一把扳不倒的大小伙子,经常偷偷掉泪。赵主任,您说实话,真是夏主任不让做的吗?”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正面回答。
赵东软下来道:“你们别想得太复杂,每个医生都会对自己的病人负责,都会尽力为自己的病人寻找最适合的治疗方案。”
杨军的儿子并不理会赵东的中庸之道,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下午,主任办公室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激烈冲突。刚开始,夏立仁还试图控制局面,但几句话说下来,自己在家属们咄咄逼人的质问下,无法自圆其说。杨军的儿子和他找来的几个年轻人把夏立仁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杨军在一旁历数自己的痛苦经历,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夏立仁一脸,夏立仁想推开杨军一走了之,这更加激起了杨军儿子的愤怒,场面变得非常混乱,大家由口角争执演化成指手画脚,推推搡搡起来。张放吓得赶紧给保卫科打电话,苏宁、李绍伟、安小葵和几个下级大夫闻讯赶来,安小葵一看夏主任受困,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试图把他拉出来,不想被杨军的儿子一掌推倒在地,苏宁扶起安小葵。安小葵说:“我没事,你快去拉架。”苏宁和李绍伟一起冲上去扭住了杨军儿子的胳膊,保安也跟来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夏立仁从他们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夏立仁又惊又怒,脸白得像纸片一样,脸上、耳朵上多了几道伤口,他浑身打着哆嗦,仇恨地看了苏宁一眼,一把推开张放的搀扶,摇摇晃晃地走了。
杨军和家属们回到病房,病房立刻成了作战指挥部。连旁边的其他病人也都参与进来,有人出谋划策,有人献计献策,询问的、出主意的、气愤的、谩骂的……乱成一锅粥。护士和医生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敢进去自讨苦吃。苏宁把安小葵拉进换药室处理她胳膊上的擦伤,安小葵说这次的事件对夏主任的打击肯定很大,她非常担忧。苏宁苦笑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安小葵从来没看到夏主任如此狼狈,想起他踉跄着逃离的背影,她第一次感到夏主任老了,这种感觉很刺痛,不由联想到自己过世的父亲,眼角湿了。她决定去病房看看情况,于是和护士小姜一起来到病房,病友们马上警惕地闭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出事前的状态,毕竟都是来求医看病的,不是来起哄的。安小葵和小姜麻利地给31床换药,杨军和他的家属还在骂骂咧咧,她愤怒地瞪视他们,杨军看到安小葵刚刚包扎过的手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安大夫,今天谁给我换药?”
小姜在旁边吓得拉住安小葵的衣服要走,安小葵想了想说:“听领导安排吧。”
“你的手还行吗,还能换药吗?我就想让你来换,你熟悉情况。”也许是怕出了这样的事情再没有人管他,杨军用力按住想发火的儿子说:“不关安大夫的事,你别像个炸药包见了谁都想炸,安大夫可是个好人,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你看你把安大夫打的,快给安大夫赔个不是。”
杨军儿子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床角,一只手支撑在腿上,脑袋耷拉下去,他是气不过,明明受了欺负,还要讨好别人。安小葵发现地面上啪嗒啪嗒落下两滴眼泪,她对杨军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们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别再惹是生非了,再闹下去对你的治疗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她走到病房门口,又回过头安慰道:“肯定会有人来给你换药的,你放心吧。”
下午,安小葵很晚才从手术台上下来,刚下来就有人告诉她,因为下午没人给杨军换药,他儿子带着他的朋友又来办公室大闹了一场,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几个进修大夫。
杨军儿子手里提着棍子说再不去给他爸换药,他就把医生办公室全砸了!他们说到做到,把桌子上的玻璃板,门窗全都砸碎了。张主任打了110,可110来的时候,人早就全跑光了。
第二天上午,科里的正常查房被迫停止。只有几个下级大夫早早来忙活了一阵子。杨军和他的家属一直没来,一上午难得科里平安无事。就在大家暗自庆幸的时候,临近十一点钟,杨军回来了,一头扎进了病房。大家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早上杨军和儿子到医务科打算讨个说法,正好碰上夏立仁也在里面和医务科科长谈话,两个人话不投机,争吵起来。事情从科里闹到了医务科,很快就被反映上去了,一时间,几乎闹得全院皆知。这绝对不是夏立仁想要的结果,在临近换届的关键时候,这么一直闹下去,即使没有人落井下石,流言飞语也会把他淹死。何况传来传去,就成了主任开展不了手术,还压制下级大夫,夏立仁明显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很快,医院责令五官科病区支部党委宋书记联合医务科和口腔科共同解决问题。宋书记开始还试图控制局面,可是几次下来双方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夏立仁本来就对宋书记和苏宁的关系非常忌惮,干脆越过宋书记直接找院领导反映问题,事情就这样一拖再拖。为防止杨军再次出现情绪波动,科里安排安小葵负责接待他,夏立仁把主任办公室的钥匙临时交给安小葵保管。
苏宁偷偷嘱咐安小葵,杨军来的时候,一定要把房间的门敞开着,要把杨军他们让到里面坐,自己坐在门口,这样如果万一他们情绪激动闹腾起来,随时可以逃走。安小葵看到苏宁这么关心自己,替自己考虑得又这么周全,感动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