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涟被温融的一句话激到,虽然面上竭力冷静,可伤口又崩开来。西秀要叫御医,他却不肯,于是只得西秀自己动手替他换伤药。
东陵叆闯进来时,西秀刚给温涟上了药,还未来得及绑上纱布。东陵叆看着半裸着身子的他,一时不知该退该进,杵在了原地。
跟着东陵叆进来的守卫喘着粗气说世子妃硬闯,温涟却静静看了东陵叆一眼,无所谓道:“行了,都下去吧。”然后转过头来对西秀道,“你也下去。”
西秀愣了一愣,握住伤药盒子的手紧了紧,但一字不说,与守卫一同退出了主帐。
东陵叆等人走了,却仍旧站在原地,她看见他的伤口,以前的现在的,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这个头。
温涟却笑着望着她,道:“能不能替我把纱布绑上……?”
“……”他语气中带着认真的请求,东陵叆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她恍惚了,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他们一同坠落山谷的时候,他那时那样霸道顽劣,命令她给他治伤,而现在……他的眼神里语气里,除了当初令人讨厌的欺霸之势,更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可东陵叆仍旧只是站在原处,以不肯屈服的眼神望住他。
温涟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歪起嘴角笑道:“你不是……有事来求我吗?”
“……!”东陵叆被他点穿,惊的睁大了眼。
温涟又道:“那就照我说的做,事情才有商量的余地。”
“……!”他又变回了从前的温涟!东陵叆咬牙抿唇,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不等温涟多说什么,拿起来床头放的纱布便开始给他包扎。
她虽然不情愿,可动作很轻,并没有弄疼他。但温涟的心却莫名其妙紧紧的,他抬头望着她,她从前,会哭会闹,会打死都不从,可现在,却站在他面前顺从地替他包扎——她竟然、在温融身旁成长得这样好!
他忽然恨恨地伸手抓住她的手,她一惊,不及挣脱却听见他道:“你看见这身上的伤没有……?每一道,都与你有关。”
“……”她怔住,垂眼看见他肩上自己曾经留下的牙印,一切她以为已经过去了的回忆像被这枚钥匙开了锁,排山倒海地宣泄而来。她眼前有一些些模糊,她的手还停留在他的手心里,却忘记了挣脱。
温涟昂头望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沉静安腼,东陵叆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惊得浑身一凛,立刻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往后退了两步——他方才的眼神、简直太像温融的了!再加上他这张与温融惊似的脸!东陵叆无法淡定了,她转开她的脸道:“别这样看着我!”
“……”温涟对她这样突如其来的抗拒无从理解,无奈地笑笑,将还未缠完的纱布自己绑好,对她道,“说吧,你来的目的。”
“……”见他不再盯着自己看,东陵叆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深吸一口气,道,“放了雪赞。”
“……”呵。温涟心里笑到——她不说求,不说请,只说“放了雪赞”,这样命令的语气……是跟在温融身边久了染上的恶习么!他歪头笑道:“凭什么?他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凭什么放了他?”
东陵叆平静地看着他:“是不是他射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温涟的笑容稍微僵在了脸上,但很快便恢复了他一贯的邪戾表情,道:“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他。”
“……”东陵叆料到他会是这样抗拒的反应,但她也不是脑袋一热就跑过来和他谈判的,静了静,她鼓起勇气往前两步,道:“如果你不肯放过他,我就将你在杉门设计刺杀世子的事情禀报君上!”
“……”
“你敢!”温涟还来不及说话,西秀忽然从外帐闯进来,目光亮得像黑夜里唯一的一盏烛火。
东陵叆没被那样的气势压倒,反而更坚定地看向温涟:“如果有人要拼个鱼死网破,我也没有什么不敢的。”
“……”温涟的目光由西秀又转回东陵叆身上,表情分明严厉了三分,他道:“一个雪赞恐怕不值得你花这么大力气吧,你是为了温融?”
东陵叆看着他,回答道:“不管是为了谁,你这样不择手段,就绝不能让你得逞!”
温涟的脸色暗了暗,忽而又轻笑起来:“好,我答应你,放了雪赞。”
“真的?!”
“殿下!”
这两声几乎同时发出,温涟却完全不理会西秀急迫地劝阻,对东陵叆道:“本王说话向来算数,明天,你就能看到那小子被安然无恙地放出来。”
“……真的?!……好……”东陵叆似乎因为自己这样轻易便赢了这场谈判而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对温涟道,“谢……谢谢你……”
温涟看着她微红的面颊,艰难地起身,想要靠近她,她却猛地往后退几步,说不打扰公子休息,便跑了。温涟怅然地站在原地,一时失笑。
西秀见主子如此,心中的一口闷气更是升腾起来,走到温涟身边道:“奴婢没想到,公子竟将那样机密重要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温涟从沉思中抽出来,淡淡看了西秀一眼,坐回床上,漫不经心道,“不告诉她,她怎么能弄明白,她一直以来是认错了人、喜欢错了人呢。”
“呵!”西秀嘲笑道,“告诉了又如何呢?!如今还不是向着世子!”
“……”温涟不语,只是眼神锐利地看了西秀一眼。
西秀这才收敛了些,压制中心中的怒火道:“奴婢只是心寒,公子手下那么多人,包括奴婢,跟着您做事,无一不是将脑袋提在手上的,无论有多大危险,我们都义无反顾;可是您呢?上次那样好的刺杀机会就因为世子妃而错过了不说,您还将身份透露给了她,如今让她抓住了这个把柄,以后还如何做事呢?!”
“……”此番肺腑之言,令温涟稍稍皱了皱眉,他沉默了一阵,道,“你放心,她不会说的。如果她有心要出卖我,早就该说了,又何必跑到这里来跟我谈条件。”
西秀却仍旧不甘,道:“如若华文公知晓,必除掉世子妃以绝后……”
“住口!”温涟紧眉喝道,“此事你若敢透露给外公知道,你从此便不必再伺候我了!”
“您——”西秀还欲辩解,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生忍下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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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时不到,雪赞果然被放了出来,谢过了国主便往温融的住处来,东陵叆见他好模好样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一颗忐忑的心这才归了位。温融却不解了,他问道:“以何名义将你放出来的?”
雪赞答:“君上说公子殿下说自己认错人了,所以除了那柄箭头,没有其他证据指证我,所以暂且释放……”
“……”温融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实在不明白,温涟的诡计既成,为何又要更改自己的口径呢?他如今不是应该高束双手等着看好戏吗?
东陵叆却怕自己单独去找温涟的事情败露,对温融道:“不管怎么样放出来就好了嘛!这样你也可以不用想破脑袋想法子了呀!”
温融看了一旁的雪赞一眼,对东陵叆道:“我什么时候想破脑袋了……”
“嗯?……”东陵叆疑惑地看着温融,一时又恍然大悟,道,“没有没有、殿下没有想破脑袋、没有没有、”又对雪赞道,“就算君上今日不放你出来,殿下也有办法将你弄出来的!”说完对温融眨眨眼,“对吧?!”
“……”温融抿了抿唇,不做回答。
东陵叆却别过脸,忍不住地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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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温涟受伤之事,温贤举行狩猎大会的兴头减了些,温融估摸,不出三日便是要回宫了,又想东陵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样悻悻回了,恐怕心情又郁结,于是趁今日阳光尚好,用过午饭便邀她出去走走。
东陵叆正在喂“一只耳”吃青菜叶子,听到这提议,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她正好可以骑着惊儿出去溜溜!于是温融带着她,再叫了永牧与蔻笙二人服侍,便出了帐,一路往西走。
温融说,往西去是大悬崖,那边走猎玩耍的贵族们少,而且草长得很丰厚很漂亮,方便他们游玩。东陵叆却也不挑剔,一连发生那么多事,有个地方能让她散散心就已经很好了,更何况有惊儿又有……温融陪着。
四人往西走不出一里,便到大悬崖了,果然是芳草连绵,虽值初秋,这里的草开始泛黄,但看起来色彩层递,甚至比东陵叆在山下看到的还要美。而且崖下雾气蒸腾,蔓延过来,竟像是入了仙境。东陵叆一颗心似乎都被这雾气****了,她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勒马挺立的温融,他的周身也弥漫着雾气,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简直像是下凡来的天人。她呆呆地看着他,呆呆地想:或许他真的就是天人吧,上天派下来,拯救出水的天人。从自己第一眼看见他时——他坐在鎏金冠盖的车驾里,藏蓝金底朝服,红宝发簪揽发,双手扶膝端坐,高贵庄重……对自己而言,他就是遥远的;若不是因为与温涟酷似的那张脸,如今,他们俩也不一定会走到这一步……或者爷爷用其他的条件免去了这场婚姻,或者他寻寻觅觅,又有了别的世子妃人选……可是……上天真的好神奇,如今,她就是他的世子妃,与他并肩,与他同骑,一切都像一场梦,而梦里面的自己,好像正在与真实的自己背道而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在想什么?”温融见她双眼无神直直地盯着自己,出声问道。
她一惊,顿时红了脸,摇摇头,翻身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蔻笙,拔腿就往崖边跑。
“那边危险!”温融见她撒欢了跑,立刻下马追她,好在草深难以行动,他大步过去,一下就拽回了她,略担心又略生气地道:“那边草长得厚遮住了地面,稍不留神就会跌下去的!”
“……”东陵叆被他收进了怀里,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想过去看看……”
温融见她脸赤红,觉得可爱,想了想逗她道:“温涟说你前几日在林间唱歌,你唱什么歌了?”
听到“温涟”,东陵叆的心突突跳了一下,嗫喏道:“也没什么……就、就是家乡的歌……”
温融故意皱眉道:“我都没听过你唱歌,竟然让那个小子先听到了……说吧,你怎么补偿我……?”
“……”东陵叆抬头看温融,他那张好看的脸此刻正孕育着一种邪气的东西,她猛地想起来之前在帐里发生过的事,惊得张大了眼,“你、你想干什么、?”
“扑。哧。”温融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你说我想干什么?”
“……!这、这可是外面!还有永牧和蔻笙在呢!你、你别乱来啊、!”
“哈哈哈哈……我不过想要你把那歌再唱给我听,这也算乱来吗?”温融挑眉,笑道。
“……原、原来是这样……”东陵叆窘,却倒也松了一口气,抬手对着温融的胸口就是一捶,“那你不早说!”
温融握住她的拳头,柔声道:“快唱吧,我可没什么耐心,再不唱,我就要……”
“好好好、唱、唱、我唱!”东陵叆惊惶地从他的怀里旋出来,站到一旁,虽然这样面对着给他一个人唱歌有些尴尬害羞,但还是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了——
“出水之南,有城远汤,远汤有平原兮,淼漭无涯;出水之南,有城远汤,远汤有大河兮,淼渺无痕;出水之南,有城远汤,远汤有美人兮,落落大方……”
不远处看马的永牧和蔻笙听见歌声都抬起了头,蔻笙的脸上,更是充满了对家乡的向往与对东陵叆的喜爱。
而温融,在她这样欢跳却悠绵的歌声中渐渐静了下来,他看着在阳光下撅着嘴唱歌的她,心像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觉得温暖而安全。
他慢慢地走上前,要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身后却忽然传来响亮自信的对唱:“出水之南,有城远汤,远汤有平原兮,淼漭无涯;出水之南,有城远汤,远汤有大河兮,淼渺无痕;出水之南,有城远汤,远汤有少年兮,志在四方……”他脚下一顿,气恼地回头去看是哪位不知死活的“少年”竟敢闯进了他的“领地”,却见温涟马上姿态,正淡淡地看着自己与东陵叆,而蔻笙与永牧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公子殿下吓了一大跳。
温融冷冷地抬起嘴角,伸手拉过东陵叆,冰冷道:“微弟好兴致,身负箭伤竟也拦不住你东闯西闹的势头。”
温涟却依旧顽劣戏谑,下马笑道:“谁叫……这边风景独好呢?”说完若有所思地望了东陵叆一眼。
东陵叆装没看见,却有些尴尬地从温融的手中挣脱。她小声对温融道:“我们回去吧……?”
“……”温融也觉被扫了兴,他从小到大从来都不会让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看着东陵叆不开心的样子,他便也无心与温涟争,说好,上前去牵马。
东陵叆紧步跟在他后面,好像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路过温涟时,脚步更是慌乱急快。她这样想逃,可温涟却像故意要和她作对一样,竟明目张胆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她暗声惊呼,抬头看向温涟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担忧。温涟却单纯地看着她,道:“玩得开心吗?你觉得如果把我们的事告诉给了温融,你们之间还能这样开心吗?”
“……”面对这样简单直接的威胁,东陵叆几乎吓得绿了脸。她望着温涟,说不出话,目光却晃得厉害。
“温涟!”温融回头来见到被温涟拽住的妻子,几乎不经思考,便以由上对下的态度喝斥道。
“呵呵呵……”温涟嘲笑着这样的语气,撒开了手,转头对温融眨眨眼道,“王兄不用紧张,不过是找王嫂讨一些治咳嗽的药食罢了……”又咬牙压低声音对东陵叆道,“王嫂还是尽快回宫吧,否则……接下来再会发生什么事,小王可不敢保证了……”
“……”东陵叆因紧张而拼命地咬住上下齿,她将目光从温涟身上挪开,一步一步沉重地回到温融身边。
温融小心地扶她上马,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对她说不必在意温涟。
他们又原路返回,留下温涟独自一人,站在他的青骢旁边,马儿与他的身影都被开始西落的太阳拉得老长。
西秀捧着他的斗篷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心疼。她抿抿自己干涸的嘴唇,想要上前去替他披上斗篷,可脚下却像千斤重,如论如何也迈不开。她想,或许他只有被伤透了,才能够彻底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