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牧领了懿旨回来时东陵叆仍坐在镜台前发呆,蔻笙巴巴地叫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见是温融身边的首领内侍,她便问:何事?
永牧看着世子妃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有些左右为难,但无论如何差事还是要办的,于是咽了咽口水镇定了镇定,搭过拂尘,双手捧上王后的懿旨来,道:“奴才见世子妃安好。这是今早王后娘娘下的册封肃鸢姑娘的懿旨,殿下让奴才来请世子妃的雏凤印……”
“……”分明应事不关己,可东陵叆心里头还是钝钝地被这句话撞击了一下。她故作轻松,也不多做分辩便对蔻笙道:“去取印。”
蔻笙心里头却不甚痛快,不大情愿地取来了凤印盒子,交到东陵叆手里。
永牧立刻上前来,将懿旨平摊桌台上,好让世子妃下印。
东陵叆开了盒子,拿了印,本以为只是盖章放印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可印到手中,才觉千斤重。她看着那懿旨上的字字珠玑,想起温融的面孔,手便颤抖不已。半晌,她终觉不可,将印递到蔻笙手中,说你来盖。
蔻笙惊诧亦难做,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永牧上前来对她道:“世子有令,让世子妃亲手盖印……”
“……”亲。自。盖。印。这几字更是在东陵叆心中一声闷响,她脸色瞬忽惨白,看向永牧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委屈。
却又听见外头宫婢报,肃鸢掌宫求见。
蔻笙正没好气,张口就要回了肃鸢,却听见东陵叆微颤的声音道:让她进来。
肃鸢还仍是宫人的打扮,身材娇小玲珑地低头站在下头,一如当时东陵叆初见她的模样。东陵叆不禁好笑,自己那时因她之故吃醋闹别扭,却是她一字一句地劝自己开导自己,甚至在自己和温融之间做疏通,如今——却也是她轻易就横在了自己和温融之间,不是侍妾不是宠婢,而是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侧妃!她一团气涌上胸口,开口便问:你来做什么?
肃鸢这才抬头,面上却是梨花带雨。东陵叆不禁更憋屈:“管文姑娘都要被封为侧妃了、怎么还不高兴吗?”
“……”管文肃鸢这才止了哭,上前来两步,扑通便跪在了地。
东陵叆一惊,却也不叫她起来,只是看她要做什么。
肃鸢果然道:“奴婢明白世子妃为何如此、是奴婢荒唐是奴婢不该、可奴婢也有屈情要诉——此事并非奴婢所愿、而是王后娘娘……奴婢昨晚的确和殿下一起在别院,可并没有做过任何逾越规矩的事情、只是见殿下一人独自喝闷酒,奴婢往日友情作祟,心中不忍,才……谁知此事传到王后娘娘的耳朵里,便不由分说地要给奴婢一个名分、奴婢听凤令传来,惶恐至极,立刻便前去藤青宫求娘娘收回成命、可奴婢在藤青宫从清早跪到现在,王后娘娘也不肯……”
“不肯收回成命?那不是正合你心意了!”蔻笙实在听不下去,出口堵截道。东陵叆虽心中三分信肃鸢之言,却也不作表态,只是盯着她看,她只想自己能有一双火眼金睛,能看透人心,如此,便可省去多少心思多少心眼,人又可获多少清净。
肃鸢见东陵叆仍旧不为所动,态度不是更卑微,反而迎上东陵叆的眼神,口气真诚坚定道:“还请世子妃想想下东陵之时,奴婢若有心作歹,又何必苦心竭力地对世子妃掏心掏肺地说那样多的心里话——奴婢不是戏子,所言皆是肺腑流露,奴婢真心,世子妃应该也是有感同的啊……奴婢……”
“你日后在她面前,便不必再自称奴婢了。”出声打断的是温融,他见永牧久久不回殿,便过来看看,却看见这样一幕。他款步入房,行至肃鸢身旁时竟纡尊降贵地弯身扶她起来,并对她道:“非大节,也不必行跪拜之礼。”
东陵叆见他进来,以礼起身,却见他缱绻在她身旁,气不过,复又一屁股坐回了原处,然后从蔻笙手中拿过雏凤印,“啪”就盖在了上面,然后三两下卷起懿旨,扔给了杵在一旁的永牧。
永牧马猴儿一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懿旨,吓得一身冷汗。心想,这世子妃生起气来,气场也不比世子殿下弱啊。
温融没有见到这一幕,扶起了肃鸢,抬头见永牧站在东陵叆身旁,却也不与东陵叆说话,倒对永牧道:“你是越来越出息了,这么一件小事也能阻了你一个时辰。”
永牧吓得背后芒刺倏起,连忙舔着脸小碎步跑到温融跟前,将懿旨递给温融过目:“殿下,事情办妥了。”
温融却看都不看,拉起肃鸢转身就走:“去知会御马场,本王与侧妃要过去散心。”
永牧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应着声,跟着温融出了东陵叆的偏殿。
东陵叆还不等人走出殿门,便抬手就把桌案上的一樽细颈花瓶扫落在了地。听见这“哐当”一声巨响,她那憋了这三刻的一口气才发了出来:“怎么还有这样的道理!他背着我偷了情、倒还在我面前带着情人耀武扬威的!有没有搞错!我东陵叆就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蔻笙看着那碎了一地的渣子,正要弯身去捡,听见东陵叆这几句话却笑了——这才是做妻子的正常的反应不是吗?而那几句话,也终于令她又找回了从前郡主的影子。
东陵叆见她站在一旁呆笑,气又添了三分,问道:“连你也觉得我可笑了是嘛?!”
“不是不是、”蔻笙见她真火了,急忙安抚道,“蔻笙不是笑那个……而是开心,郡主终于又变回以前的郡主了……”
“什么又变回以前的我了……”东陵叆不明白她的话,气恼却一分不减,在床前踱过来踱过去,外头进来扫残渣的宫婢也被她一声喝退。
蔻笙忍笑看她穿着厚重的宫服走来走去滑稽可爱的样子,终于伸手拉过她将她按到桌前坐下,道:“郡主为何这样生气?”
东陵叆似是听到了一个最傻冒的问题,她不可思议地回答蔻笙:“你丈夫要是背着你偷情了还要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你难道不生气、?!”
蔻笙笑,按住激动的东陵叆又问:“郡主不是说——自己连喜欢的是不是世子都不知道……?那这气又从何而来呢?您不是说、他临幸谁不临幸谁、册封谁不册封谁,都跟您没多大关系吗……?”
“我——”东陵叆立刻要反驳,却不知拿何话来驳,反而静了下来。是啊,她为何……会反应那样激烈呢……?
蔻笙又道:“郡主这是吃、醋、了、”
吃、吃醋?!——东陵叆懵了。没错,她是吃过肃鸢和温融的醋,可那时……那时她以为他就是他啊……可现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颠了个个儿——想至此,她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只要一涉及到这个问题,她就剪不断理还乱,愁自心生!于是对蔻笙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然后拐过蔻笙,和衣就趴倒在了床上。
蔻笙见她小孩儿样,心里头亲热起来,一面笑一面将地上的渣子捡到手帕里拢着,又叫来宫婢将地上残渍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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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膳时王后忽然传令来让东陵叆去藤青宫用膳,东陵叆本想推说不去,但上次的洗尘家宴上她便不告而退,这几日更是推病不曾给王后请安,所以想想,还是决定去一趟,哪怕明知道这宴是替谁摆的。蔻笙替她收拾了换了一身宴服,便步辇出了东宫门。
与宴的除了温融和肃鸢,还有温涟。东陵叆踏进藤青宫主殿的一瞬间差点没落荒而逃。她定定心神,尽量不去看温涟,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中央,对衍后行了礼。
衍后向来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等她行完了礼,却也不叫她起身,却笑而对管文肃鸢道:“君上今日国事繁忙,抽不出身,但交代了本宫,不可委屈了你——快坐下吧。”
“……”管文肃鸢不知该如何应答,尴尬地对王后笑笑,又尴尬地看看温融看看东陵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末了过来搀住东陵叆,拉她上坐。
肃鸢碰到自己的一瞬间,东陵叆的鸡皮疙瘩便起了一身。她本能地推开她的手,走到自己该坐的地方,也不管温融,自顾自坐下。
衍后瞧着东陵叆毫无规矩连世子都不放在眼中的样子,心中便怒火炎炎,却又碍于今日场面,不好发作。温融却并不在乎,依旧在她身旁坐下。等这二人都坐定了,管文肃鸢才敢在下首屈身坐了。
温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场戏,不动声色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饮下。
这场宴,对东陵叆而言就是凌迟。对面坐着温涟,身旁坐着温融,上头还有衍后时不时冷热失常的话语。于是她只能借助酒来麻痹自己,她不爱喝酒,况且这里酒和东陵的米酒比起来简直就像糟糠之味,却还是一杯一杯地灌下去,想让自己的脑子不要那么清楚。
她杯盏朦胧间,听见衍后的声音道:“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父亲与我温氏原本就是同根同藤的……不必拘泥于什么侧妃不侧妃的……在本宫和君上眼里,都一样……今天去御马场玩的开心吗……世子也真是的……昨夜才同了房,怎么今日也不让你休息休息……涟儿虽未赶上世子大婚,但能与此宴也是一样的……肃儿从今往后也是你的王嫂……你要同样尊敬、爱导…………”
东陵叆烦躁地把眼前的酒杯再倒满——为什么怎么喝都还是能听到这些让人恼火的话!?!然后一饮而尽。温融在旁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杯一杯地满灌自己,终于忍不住,伸手盖住她的酒杯,趁衍后不注意,小声提醒她道:再喝,就要醉了。
东陵叆眼前已然出现了重影,模模糊糊看见挡在自己杯口的手掌,顺着那手臂往上去看,却只见两个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烦躁至顶,想要拿手挥散眼前的两个影子:“喝了这么多了——你们两个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你——”她拿手指住温融,想要说什么,却被一个酒嗝顶了回去。
温融知她已醉,回头看了蔻笙一眼,蔻笙立刻会意,上前来撤了东陵叆面前的酒,换上了苦味的清茶。
衍后恰巧看见,皱眉冷冷道:“世子妃怎么了?”
温融将摇摆不定的她揽进怀里,收紧她乱挥舞的手臂,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听见身后的肃鸢解围道:“娘娘,世子妃不胜酒力,总是一喝就醉,今日又或许太开心,喝得多了些急了些……”
衍后看了肃鸢一眼,心中明白她是在替东陵叆开脱,于是卖她一个面子,也不挖苦责怪东陵叆了,只是道:“醉了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也不需要她陪宴了。”
不料,温融却道:“儿臣与她一同回去。”
“融儿!”衍后有些尴尬窘迫地看了肃鸢一眼,低声喝道。
温融却不理会,一下便捞起东陵叆,扶着给衍后请安退下。
肃鸢见他起身,立刻也跟着起来,又见他执意要走,便对衍后道:“娘娘,今日之宴肃儿已敬领了您的心意,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散了,您与公子殿下都好早些休息……?”
“……”衍后虽气恼温融弃席而走的行径,但也明白肃鸢这话是在温涟面前给自己台阶下,便吞下这口憋闷,点头道:“那便散了吧。你与世子他们一同回去,涟儿也回自己寝宫吧。夜里风凉,都是饮了酒的,小心外冷内热惹了风寒。”
二人便行礼退出。
管文肃鸢赶出来时,温融正扶东陵叆上步辇,东陵叆喝了酒不听话,总是扶上去又滑了下来,如此一来二去,温融恼了,干脆一把将她抱了下来,就要这样打横抱回东宫。
抬轿的、伺候的、举灯的、打扇的宫人们都吓了一大跳,却不敢出声,只有肃鸢上前来劝说这样不好。
东陵叆歪在温融酣暖的胸膛上正要睡去,听见肃鸢的声音忽然便清醒了过来,又意识到自己是在温融怀里,便鲤鱼打挺一样非要窜下来。温融拗不过她,只得放了手。
她得空便跳出了两三步远,身子还不稳,却指着温融和肃鸢对众下人言语清晰地道:“快抬你们的世子殿下和侧妃回去——别、别耽误了时辰、——”
“……”温融见她醉得七歪八倒的样子已是咬牙切齿了,她竟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沉住气,大跨步过去抓她,她却脚步颠倒地往后跑了。
温融莫名其妙地怔在了原地,他实在是弄不清这个丫头到底在搞些什么了!蔻笙见东陵叆的行为已十分不恰当,急忙对温融告了歉,说她马上去把世子妃追回来。
温融在原处来回走了几步,又见一排的宫人都像看猴戏一样看着自己,恼不过,对众人斥道:都回去!然后顺着东陵叆逃跑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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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叆喝醉了酒,不识路,胡闯乱跑地进了藤青宫西面的御园,这园子造得峰回路转,哪怕白天进来也不一定弄得清楚路数,何况她夜里误闯还喝了酒。
温涟庆幸——幸好自己一路紧跟她而来,否则,这黑夜里,她若酒后落了水或是磕了头,哪里告诉人去?他在假山后静静看着迷路的她懵懂地停在拦路的鱼池前,自言自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她的身影,他都能清晰回忆起来那时她遭自己戏弄时的样子——大咧、惊慌、滑稽,却又不肯服输的倔强。他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不可自制地笑起来,晚风的凉意拂走了他面上的酒意,却带不走他心中的炽热。
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眼神直直地朝自己站的方向看过来——温涟几乎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黑暗中,那双眼睛却晶亮如星辰。两月前的回忆此刻如排山倒海,他曾不舍得念她想她,怕自己陷在相思之中不可自拔,可如今,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怎么能、怎么能抑制住心中的那种感觉!
他脚步向前,才要开口唤她,却听见她懦懦不清的声音说:好难受……然后“哇”的一下,把吃的喝的噼里啪啦全给吐了。
温涟惊呆,低声道:“你这个蠢货……”然后从袖里拿出丝帕,不及下一步,却听见另一头有人叫:东陵叆!
是温融!——温涟拿手帕的手倏忽攥紧,然后回身一隐,依旧避回了假山后。
东陵叆听见温融的声音,回头去看,却脚下趔趄,险些摔倒。好在温融步子快,赶上来扶住了她。
温融的眉已纠结成了一团,英美的脸上呈现一种严肃的美。他用力把东陵叆搂到自己怀里好支撑她瘫软的身体,却看见她吐了满地的秽物,不禁更气,嗔斥道:“闹够了没有?!夜里这么凉,你喝了酒又跑出来吹冷风、是——”
“嘘——”东陵叆却忽然把食指放到他的唇上,缓缓道,“听啊……鱼在说话……”
“……”温融窘——这女人,已经醉得不行了。却又对她再严厉不起来,一面用自己的外衣将她裹紧,一面无奈地问她,“……鱼在说什么……?”
东陵叆傻呆呆地笑,笑完又哭:“鱼说……说——小叆鱼啊、你游错池子了……你不是这个鱼塘的……这里的水、不适合你——所以……你才这么难受啊……你看……爷爷鱼和思锄鱼都不在这里……你看……只有一条欺负你的王后鱼……呜——”她停下,开始嚎啕大哭。
温融紧锁的眉头松了下来,心也蓦地软了下来。虽然都是醉话,可她每一句,都直戳他心窝,令他心疼。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掉满面的眼泪,将她打横抱起,一边出声安抚,一边抱她离开御园,往东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