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形,到容貌,到气质,这个温涟与温融,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直到入了座,东陵叆依旧无法相信,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门坐着的温涟看。温融却态度淡淡,对他这个如若同胞的兄弟似乎并不太在意。
东陵叆看着温涟——他举杯、似笑非笑、冷漠却戏谑的眼神……不对……有什么不对……她紧张地握着酒杯,连自己都不察觉地死死盯着温涟。他却忽然转头,笑着对她。那笑容像晴天炸雷一样令东陵叆的心猛的一抖,她一慌,酒撒了一身。
温融询问地看向她,身后伺候的肃鸢立刻迎了上来。
她却不敢看温融的眼睛,慌张地扶住肃鸢伸过来的手,对温融道:“我、我去换身衣服、”然后张皇地对殿上坐着的长辈屈了一礼,逃也似的出了殿,心情之慌错,压根就没有听见王后在身后对自己不懂规矩的嘲骂,也没有注意到,两名温氏王子双双追随的眼神。
肃鸢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对,紧跟在东陵叆的身后,眼看着她就要慌不择路地冲出藤青宫,肃鸢连忙拉住了她道:“世子妃去哪儿、?”
东陵叆无法抑制地颤着声音道:“换、换衣服啊、”
肃鸢道:“世子妃忘了?宴席奴婢们是会备好换衫的,不必回东宫去。”说完扶着东陵叆往回走。
东陵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心慌,连这个都忘了。
二人到了主殿之后的偏殿内房,便有东宫跟来的宫人送上来换衫。肃鸢伺候着东陵叆换完了衣服,东陵叆的心却还是不能平静,脑袋里面塞满了事情,她根本就转不过弯来。便对肃鸢道:“你先去主殿,就说我酒喝急了,要歇一会儿,等下再回去。”
肃鸢看了不太对劲的东陵叆一眼,却也不多问,答应了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了自己一人,东陵叆才稍稍镇定了些。却忽然又听见门“吱呀”被推开的声音,她以为是肃鸢忘记了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来人却不出声,等她疑惑抬头时,那人已经走到了内房,她一惊,立刻站起了身:“温……你……你是温涟……?”
“……”温涟淡而邪腐地笑,一步两步走到她的面前,道,“现在能分清我跟他了……?”
“……”东陵叆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嘴巴,她不敢相信,方才那句话竟是自己问出口的。她乱极了,害怕极了,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往后退到离温涟最远的地方。
温涟见她惧怕的模样,便也不再逼近,只站在原地对她道:“你现在应该……慢慢弄明白了吧……?”
弄明白。弄明白什么?!东陵叆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不敢承认自己心中的那个想法。
温涟看着她,一点不怯地望住她,道:“本王也疑惑过,为何温融的东陵求亲之事竟能如此之顺利……一直到知道了你就是世子妃……本王才明白。”
“明、明白什么?!”东陵叆惊慌,说出的字都磕磕巴巴。
“明白原来是本王促成了这桩婚事。”温涟接着道,脚步一点一点地接近东陵叆,“若不是你亲口答应,东陵郡王哪里可能这样轻易便同意这门亲。而你——是因为本王,才答应他的对不对?若不是将他误作了本王……”
“住、住口!”东陵叆本能地反对着,她无法相信,无法承认她相处了这些日子、喜欢了这些日子的那个人,竟分裂成了两个人!她推开温涟,逃到能够令她顺畅呼吸的地方。
温涟看着她颤抖的身躯,略有不忍,但他更无法忍受、她居然不肯认他!他抓过她,咬牙道:“你不肯信?!好!那本王问你——那****被掳绑架、你以为是谁能令你毫发无伤地回到温融身边?!我知你已成了他的世子妃、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可我不愿意利用你来对付他——我——”
“是你……?!”东陵叆终于抬头看他——没错!那眼神!那个眼神……!
“……”温涟知自己失言,不再多说,转而道,“我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你明不明白?!”
“……放、放开我……”东陵叆依旧挣扎。可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反感他、或是质疑他的话,而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挣扎那个不可思议的真相。
温涟无奈,她反抗过激,若不放开她,会让她伤了自己。于是缓缓松开了手。他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时间想清楚,于是不再逼她,看了她一会儿后,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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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鸢看着温涟离开了,才松开了已被自己咬得惨白的嘴唇——她只是回来看看世子妃是否安好,竟然听到了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对话!她再三镇定了心神,才敢进入房内。
东陵叆见是她进来,故作镇定地坐到桌边,问:“王后催了么……?”
肃鸢摇头,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倒了杯水给东陵叆,问道:“世子妃好些了么……?”
东陵叆接过水一口喝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道:“好、好多了……”
肃鸢才要说话缓解着尴尬诡异的气氛,却又听见东陵叆问:“世子的……温涟……跟世子是……同胞兄弟吗……?”
肃鸢心知肚明她问这话的目的,却装作不知,平淡回答道:“并不是,二人只是相貌惊似而已。王后诞下世子一日之后,公子微才出生的。”
“公子微?”
“是。微是公子温涟的封号,宫中人一般都称他为公子微。”
微……原来那个“微”,是他的封号……!东陵叆暗骂自己愚蠢,竟然从未想过,温融身上、根本没有一样是与那“微”字相关的啊!还有他的胸口、怎么可能受过伤的胸口竟可以恢复得那样完好!——她忽然头痛欲裂,用手肘勉强地撑住额头,喘着气又问:“你们……能分清楚他二人?”
肃鸢道:“世子与公子的确是相貌身板都太过相似,不好分辨,所以宫中人一般以衣着装饰来分别他二人——世子一般着黑色镶金边朝服宫服,佩戴黑烟木镶玉字牌,而公子一般着深紫镶金边朝服宫服,佩戴紫檀木镶玉字牌;世子官图为龙鹰,而公子官图为虎狼……不过公子微也甚少回宫,所以……”
东陵叆却似乎没再听了,她皱眉躬身,额上的汗密密麻麻地渗出了一排。
肃鸢忙蹲下身来问她怎么了,东陵叆却回答不上来,只是更难受。也不知是因思虑多繁,还是因酒后过了风。肃鸢知道这样不行,便叫来外头伺候的内侍去回禀君上头说世子妃酒后不适,要先回宫,然后叫人备好步辇,即刻送东陵叆回宫。
温融听到她不适,便也不等宴席完了,也借辞回了宫。回来时,她已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睡觉,似乎已经睡熟了。
温融问肃鸢她有没有事,肃鸢一一答了,又确定了她喝下了热汤发了汗,好多了,他才放了心。他在她旁边坐了许久才离开,却不知,她未曾睡着,只是不愿面对他。
温融回自己寝殿,却见良迎在外等候,他看他一眼,良迎便立刻恭敬地跟他进了殿。等宫人内侍撤尽,温融才开口问:“查到了?”
良迎做拱回答道:“没有。那日挟持世子妃之人来去不留丝毫痕迹,属下多番工夫,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温融皱眉,接着问:“东陵也查不出什么来?”
良迎摇头:“世子妃在东陵时并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您也是知道的,她连府门都不曾出过……”
温融沉默,二人正无言间,忽听见外头首领内侍报,天宫监主监求面殿下。
温融便让良迎退下,叫传天宫监进来。
天宫监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见了温融却大礼拜下,温融见他年岁已高,便出声免了他的礼,赐了座。
他问:“本王出去这些时日,合房吉时可推算出来了?”
天宫监惶恐胆小,忙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回道:“已经推出来了,原本六月初九流火节便是上乘吉日,不过那时殿下与世子妃出门在外,便只得作罢……不过下月初一更是大吉之日,若那时行合房之礼,必定可以得麟儿……”天宫监说着,兀自兴奋起来,以为立了一大功。
可温融却面色沉沉,毫无欣喜之色。缓缓,他对天宫监道:“这事可回了王后了?”
天宫监回:“没有。殿下今日才回宫,还未来得及……”
“那就别说了。”温融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可那天宫监却像是没听明白,抬头不解地望着温融。
温融便又道:“在本王允许之前,没有合房吉日。”他起身,气势更加逼迫下人,“你听明白了吗?”
“……”天宫监虽然丝毫不明白世子这道命令的原因,可在王族做事,只需听命无需多问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维诺应下,退出了殿。
此时夜已初下,天宫监退出之后的房内便只剩了温融一人,他背对大窗,熹微的光亮缝合在他的周身,将那身影嵌合得如同一尊神圣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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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不眠的东陵叆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便更痛了,连早饭也无法下咽。蔻笙甚是担心,要叫御医来瞧瞧,肃鸢却是明白世子妃这病是由心生,恐怕再厉害的御医也治不了,于是也不多嘴。
果然东陵叆也不让蔻笙请御医,说迟些便会好。又遣开肃鸢去向王后回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无法请安,才叫过蔻笙来陪自己坐下。蔻笙不明白郡主到底怎么了,她本就与郡主不甚亲近,再加上肃鸢陪同回东陵的缘故,她丢失了这么多天,更加无法猜测到郡主的心事,只好一言不发地陪坐着。
东陵叆陷落在自己的思绪里,却也没有顾得上蔻笙,只是脑子里马不停蹄地将所有的信息都罗列排好,想要理清事实。却忽然记起临走之时思锄对自己说的那句莫名其妙深沉的话:“或许有些事情一开始是错的,但只要真心走下去,就一定会有好结果的。郡主只需要做一件事:惜取眼前人。”她那时认为思锄是指这场婚姻的开始是因为政治,但只要她能和温融真心相爱,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战胜的,可现在想来——思锄似乎话里有话——信!还有信!还有临走前思锄交给自己、让自己最无措的时候看的信!东陵叆忽然激动起来,抓着蔻笙便问她从东陵带回来的行李放在哪里了。
蔻笙不明白这又是哪出,却还是急忙去衣柜里将各个包裹都拿了出来,东陵叆一下便翻出了思锄的信,她手脚慌乱地打开看,只见上面字体娟秀工整地写着:
“郡主见信安好。郡主既启此信,恐怕真相已明。思锄无能,竟令郡主陷如今境地,若思锄当初能够多长一份心思多作思考,或许事情可有另一番转机。可——事已至此,思锄无奈局势,只可四劝郡主。一劝郡主安心;世子对郡主,没有十分也有八九之爱意,思锄劝郡主安心世子妃身份,无需惶恐。二劝郡主放开心;那人或许是郡主最初动心的原因,但人之情感,并非只有‘一见钟情’,郡主要放开心,接纳世子,情之长久才更重要。三劝郡主要死心;郡主与那人之间,已然是船过不可回头,劝郡主切莫意气,要念及大势。四劝郡主不可妄心;郡主虽对那人芳心暗许,却无法料及他情意之深浅,所以劝郡主不可贪妄,不可令虚妄之心令自己失落方向。
思锄话至此,只望郡主自生思量,虽然艰难,但思锄相信郡主定可扭转心意,令心中便宜。
思锄笔。”
东陵叆一字一句看完这些话,眼睛湿润着不断喃喃:“原来思锄知道了……原来思锄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可是怎么可能啊!思锄!我不是你!我不能做到想你这样的冷静、这样的丝毫不乱!我不是你啊!我是东陵叆!我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事还能够像你一样一二三四地告诫自己应该如何去做——我……我怎么可能……”
蔻笙被突然激烈起来的东陵叆吓了一跳,接过东陵叆手中思锄的信一路看下来,却也不甚明白,还不来的及问,便被东陵叆一把抓住道:“蔻笙、蔻笙你知道吗——我——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离开了爷爷离开了东陵——甚至是将东陵城的未来自动自愿地交到了他的手上——我还曾那么认真地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与他比肩的位置辅佐他帮助他、不惜一切——我在他面前发现自己越来越矮小、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不是自己——现在却忽然发现!他根本不是他!根本不是!那这一切——意义在哪里?!我折腾了这么久——到底为了什么?!”
蔻笙依旧不太明白东陵叆的话,只是不住地安慰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追寻她话里的线索:“可是——可是郡主一开始嫁来王城——蔻笙以为——不就是为了替郡爷解围么……?现在是怎么了呢……?”
“……”东陵叆听了这话,忽然静了下来——是啊,她忘了,当初情况无论是怎样,她都是会嫁给温融的。现在不同的只是——她对温融投入了太多不该投入的感情、将原本的政治婚姻变得复杂,而却又发现、温融根本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一切瞬间变成了闹剧!她身子软下来,沿着床面坐下,无力道:“你说的没错……这是命。逃不过的命。我嫁给他……只是为了爷爷为了东陵,只要这样想,没有什么……过不了。”
“我嫁给他,只是为了爷爷为了东陵。”这明明是他已经清楚的事实,可为什么这句话扎扎实实听在心里,还是会有些痛。温融停住步子,忽然不知该进该退了。
肃鸢从藤青宫回来,正好见温融呆站在东陵叆房门口,身后宫人退后三丈,也不进去。她脚步轻轻地走向前来,拘谨小心地问他:“殿下怎么了?为何不进去?”
温融似是惊到,低头看了她一眼才渐渐缓过神来,说不进去了,然后拂袖转身离开了。
肃鸢看看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里头坐在床沿发呆的东陵叆,似乎猜测到些什么。她走出殿来,远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心中微痛——他堂堂一国世子,竟然为女子之故,双肩微落,脚步落寞……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那比断指剜心还痛百倍的感觉——东陵叆,你就是这样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