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会儿非要去呢?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去不行吗?”妻子有点儿着急,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变样。
“去看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刚开工,乱了一天,不去看看不放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妻子手里拽过风衣披在身上。妻子知道他的牛脾气,长长叹口气也就不再说话。
天完全黑下来了,小山村和它周围的大山,栆林,田野,早已失去白天的色彩,四下黑乎乎一片。
白天的那点儿暖意随着太阳落山早已退去,山风吹在身上觉得有点儿凉了。
男人们刚吃完饭,晃晃悠悠走出院门来到街上,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烟,远近的红火一明一暗。
他费力的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认真地走着,街上有人跟他说话,他只笑笑,不跟他们拉呱,他知道,只要一跟他们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反正他们已经吃饱了,没事,哪怕聊到天亮他们都不怕。可他不行,他心里只有他的工地。
一勾弯月出现在西边的天上,这里的一切顿时披上一层淡淡的清光,看上去朦胧灰白,小山村和它周围的大山,森林,田野似乎也就有了诗意。忽然一朵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四围立刻又一片黢黑。
他打开手电筒,探索着前进。
他的腿有点不太听使唤,那是小时候一场大病留下的后遗症,可不影响他干活,更不影响他挣钱。他养奶牛,跑运输,开修理厂,办诊所,什么都干,干什么成什么,在这一带大山里小有名气。可他不满足,仍然没明没夜地干。有人劝他歇歇心,他以笑相对,不答言。人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私下里嘀咕:再怎么干,你还能赶得上香港的李嘉诚么?他妻子,一位贤惠通达的女人,也不住地心疼地劝他别再苦干,他总是低头不语。前些时日,他又看上南山上的铁矿,一阵猛跑,跑下了开矿的所有手续,又一阵猛跑,这天上午剪彩开工。
翻过一座山头,远远地看见工地上灯火通明,他心里暗暗高兴,一不小心踩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脚下一滑,身子打个趔趄,险些摔倒。上山的小路曲曲弯弯,高低不平,他用手电筒照着,挺直腰杆,又接着仔细认真地走。
“嗨,谁也不了解我的心思。”他想。“瞧着吧,早晚会知道的。”
弯弯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月光下的小路清晰了许多,他的心情好起来,步子也迈得大了些。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他知道,走过一个山坳,再越过一条小溪,爬上一面山坡就到了。
他默默地计算着开矿的收益。他早已不再缺钱,可他还是精于算计,这也许是他的习惯,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压在他心底深层的一个东西驱使着他,他害怕它,他想摆脱它,彻底摆脱它,永远摆脱它,他觉得永远不见到它才好。
工地上还有许多人在上班,见他来了,都急忙打招呼。他转了一圈,一切正常。月光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光。他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不一会儿来到掘土机旁。他要盖间宿舍住到山上来。高大威猛的掘土机正挥舞着大铲忙着工作,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已经挖下大大的一个沙坑。
突然,他觉得脚下的沙土在松动,来不及做出反应,两腿一软就跌倒在沙坑的斜坡上。此时此刻,他还没感觉到有什么灾难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使劲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不料却神使鬼差地迅速向沙坑底部滑去。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呼救,一个硕大的黑黑的东西就劈头盖脸砸下来,他顿觉眼前一片黑暗。
他的妻子在慌慌张张的人们搀扶下慌慌张张地朝工地赶来。
乌云罩住了那弯月亮,工地上的电灯也不知为什么突然灭了许多盏,四下黢黑一片。
一声凄厉的呼喊,从围拢的人群中飞了出来,划破长空,直冲云霄。不一会儿就见几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抬出一妇人来,那是他因悲痛欲绝而昏死过去的妻子。
那弯月亮躲进乌云里就再也没有出来。小山村和它周围的大山,栆林,田野黑得吓人。一队人抬着一个刚刚搭起来的担架慢慢地朝村里走,后面还有一队人抬着另一个刚刚搭起来的担架跟着慢慢朝村里走。
沉寂。一切都凝固一般的沉寂。
这沉寂似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墩死死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憋闷无比,出不得一丝声响。
走到村边时,一个担架上突然爆发出失声断气般的哭喊声,那声音撕肝裂肺,肠断心碎,惊天地,泣鬼神,扯裂苍穹。
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一个奇怪的帐本,帐本上写满字,但页页只写着同样的一个字:“穷”。
2009年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