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的阳光早已歪照在靠东墙的书柜顶上,西边学校里的放学钟声也已经敲响,不一会儿,楼下就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然而,蹲在床头柜上那部傻呵呵电话机的铃声仍然没有响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它,直到眼睛发酸。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身子一歪,顺势倒在厚厚的被垛上。
厚被垛是老伴悄悄为他摆好的。天天如此。早上起床,扶着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在屋里溜几圈,吃完早点,便扶他上床坐着给朋友们打电话,累了就朝后一歪,躺在厚厚的被垛上养神。
那部电话机也是老伴跑了好几个大商场才买回来的。那是一部最新款式的高级电话机。高粱红的机身,宽大的显示屏,日历、来电显示、通话记录、联系人电话号码存储、收发邮件、日程安排、记事等等,功能齐全,应能尽能,据说新型时尚,领导电话机的新潮流。
自从他生病以来,电话机便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惟一最方便最快捷的手段。
老伴买来的这部高级电话机帮了他的大忙。
每当他联系上一位老朋友,通完话之后,他准能激动兴奋好几天。
“哈哈!没想到,真没想到。他门都混得这么好!”
他不住地念叨着,自言自语,一连几天。
时间一久,所有朋友都联系上了。大学同学,中学同学,小学同学;老单位的同事,新单位的同事;亲戚,远房的,近家的,父亲这边的,舅舅那边的。他激动,高兴,开心!
他有时候甚至瞎想:假如不得这个病,哪能联系上这么多朋友呢!
这样一想,便又不住地摇头,脸上也便露出苦笑。
亲戚朋友联系上了便不住地给他们轮流打电话。这是他的工作,每天惟一的工作。
电话机放在他的床头。他的右腿右手动不了,左手左腿灵活依旧。他歪着身子,按下电话机的免提,用左手拨号。有时候一激动便拿起电话机的听筒,他仍以为这样说话似乎更痛快一些。
亲戚朋友都知道他的病情,总是耐心地不厌其烦地陪他说话。而他呢?听筒里传来的一句句话语,一声声问候,一点点信息,都宛如久旱春雨滋润在他的心头。立马便觉得通体舒畅。没事的时候静下心来回味,心里头好像有朵花儿在慢慢绽放。可他心里十分明白,都在为生计而奔忙的朋友们,却还得经常陪他聊天,为避免重复通话或间隔时间太短给人家打电话,他想出一个主意,列了一张“蜜(甜蜜)电码”,照“码”行事,果然妥贴顺当,有条不紊。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六年过去了。
新朋友没有增加,老朋友还是那么几个。慢慢地,打来的电话少了,打去的电话多了。他自己有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拿起话机话筒。伸向电话机的手,有了些颤抖,有了些迟疑,甚至常常在触摸到电话机的那一霎那又将手收了回来。
每当此时,老伴便不住地在屋里走动,似乎十分忙碌,刚放下的东西又拿起来,刚拿起来的东西又放下。她不朝他这边看一眼,只是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忙碌着。
三个月前,一位老同学忽然打来电话,兴奋地报告给他一个好消息:他们另一位同班好友的下落找到了!他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市里当副市长。他还弄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是他的一位中学同学。上学那会儿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那位同学家弟兄多,生活十分困难,全国人民“瓜菜代”,他家连“瓜菜代”都没有。靠吃树皮草根度日的他,饿得面黄肌瘦,也不长个儿,在班里人最矮。他帮助了他。从家里带来的菜团子分给他吃,熬好的玉米面野菜粥分给他喝,自己有时候也饿肚子,但看到好友一天天面色红润起来,他打心眼里高兴。后来他们都离开学校各奔东西,便再也没见过面。
一天,他试着拨通了他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令他激动的声音。他还是他。那么热情,那么真诚,那么充满活力。他听说他生了病,忽然电话那头传来哽咽之声,他眼里也便立刻灌满泪水。
“老同学,我现在正接待外宾,忙完这阵子我一定去看你。不,不!打电话,先打电话,一旦不忙我打电话给你。你等着,啊!”
话筒里早已是“嘟嘟嘟”的忙音,可他还紧紧地攥着话筒不放。
然而,七天过去了,没有电话来;半个月过去了,还没电话来。他坐不住了,又打电话过去。
“哎呀,老同学,我正准备出国考察,回来再跟你联系吧。”
老同学忙,他能够理解。重任在肩,能不忙吗?他耐心等待着。他心里好像有许多话要给他谈,谈谈过去苦难而有趣的学校生活,谈谈他们分别后的经历,谈谈各自的家庭,要谈的事很多很多,可他没事需要他帮忙。他也希望他能来家里坐坐,吃顿家常便饭喝杯清茶。但他马上又觉得不大可能。他太忙了。于是,他只有耐心等着他来电话。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他的电话仍然没有来。于是,他又拿起电话筒。
“老同学,我刚下飞机。回来还得组织学习总结,向市委汇报,一完事一定给你去电话。别着急。”
然而,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老同学的电话仍然没有来。
有时候,他觉得是电话机出了故障,老伴急忙过来检查一番,一切正常。有时候,他觉得是电话线路有了问题,老伴又急忙去找电话局从里到外查看,一切正常。有时候,他觉得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老伴急忙请医生到家诊治,一切正常。
后来,他终于弄清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可他仍然相信那部高级电话机说不定哪天会忽然响起来。
不过,他决心不再给他打电话,单等他的电话打过来。
阳光已经离开了靠东墙的书柜,离开他的小屋,通过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楼外的绿树涂上了一片玫瑰色,他知道,西边的天上一定布满灿烂的晚霞。
他盯着那部高粱红机身的电话机,死死地盯着,直到眼睛发酸。
然而,傻乎乎的电话机却好像故意跟他作对,说什么它也不响起来。
老伴仍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东西拿起来,又放下;刚放下,又拿起来。她不朝他这边看一眼,只是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忙碌着。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了!老伴一惊,三步并两步来到电话机前。他也早已坐了起来。
高粱红的机身,宽大的显示屏,新型时尚,领导电话机的新潮流,最新款式的高级电话机,此时此刻,正发出格外动听悦耳的铃声。
他颤抖的左手慢慢伸了出去,迟疑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话筒。
里边传来的,却是他老母亲慈祥亲切的声音:
“孩子,过得好吗?妈妈想你。”
他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已是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多病缠身,却一直惦记着儿子。他想念母亲,但又怕母亲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已有很长时间没去看她老人家了。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问寒问暖,电话这头,他呆呆的愣在那里,似有万朵棉团塞住喉咙,早已发不出声来。
老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却极慈祥,有些苍老,却很坚定,音量不大,却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突然,他觉得一股热浪从心底猛然涌出,瞬间涌遍全身。他浑身滚烫,热泪盈眶,左手左腿微微发抖。他觉得心底有许多话要给老母亲诉说,有好多事要给老母亲讲,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老伴看见,急忙回身拿来热毛巾,轻轻地慢慢地为他擦拭。
2009年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