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松手。决不能!”他心里急急忙忙地想着,紧紧抱着大树的双臂便更加用力。
此时,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十分清醒。
天刚蒙蒙亮,大街上无人无车,分外冷清。远远地,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拐弯处的红绿灯在冬天清晨朦朦胧胧的雾气之中闪亮。
他站立着环抱树干。这棵大树有一搂粗,正好适合他环抱。他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紧紧地握着。时间一长,渐渐地,觉得被握着的那只手有点儿发麻。他慢慢地试着把手松开一些,没有跌倒。他心里一阵儿高兴。于是,他握着手腕的那只手一点儿一点儿的挪动,慢慢地将两只手的十指绞插在一起。完成这个动作,他松了口气。他心想,这样抱着树干会更加安全,再不会跌倒了。
这棵大树,同旁边的那一排排大树一样,是在他的注视下慢慢长大的。二十年多前,它们还只有胳膊粗细。秋风萧索之时,一根根干拉巴唧的秃树干让人胡乱埋在大街两旁,第二年春天,这些秃树干竟然生长出翠绿的枝叶来。
那时候,他天天在这条大街上跑步。不满四十岁的他,正年富力强。但他早已在心底默默许下一个心愿,趁年轻练好身体,退休之后回老家过他一心向往的田园生活。每天,天刚亮,他便从他的住处跑出来,往西跑一段路而后拐而往南,穿过几条大街,跑到e地折而向东,再从另外一条大街上跑回来。他做过一次测量,这一圈跑下来得有近十公里。春夏秋冬,暑去寒来,从不间断。二十多年过去,他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跑到了花甲之年。
他跑了有多少路呢?他简单计算过,除了下乡不在市里,按每年三百天算,一天十公里,一年便是三千公里,二十年便是六万公里。嚯,好家伙,足足绕地球转一圈半了!一想到这些,他便有一种自豪感。
不过,关心他的朋友却劝他,不要跑那么远,锻炼身体要以强身健体而不损伤身体为原则。年轻的时候每天跑十公里还可以,都六十来岁的人了还跑那么远,身体会吃不消的。但他不信。他觉得自己身体那么棒,正是因为每天跑步锻炼的缘故,况且跑了这么多年,从未感到不舒服,怎么说会损伤身体呢?朋友的话他一点儿不听,依然故我。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好像很特殊。刚刚跑了一半的路,便觉得天旋地转,紧跟着便站立不住。他大吃一惊,慌忙靠边抱住路旁的那棵大树。
雾气似乎小了一些,东方的天上也渐渐露出白光。但大街上依然冷冷清清,看不到人来。
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紧急时刻,他不假思索猛然抱住路旁那棵大树,也许是他一生之中做出的最果断,最勇敢,最利索的一件事。
他的家在农村,他的妻子儿女也都在农村。偶尔他也会突然冒出把她们弄到市里来居住的想法,但他这样一想便不住地摇头。他不愿意沾公家的光,也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当时农村人口进市要有户口指标。一个单位一年给不了几个。那时候他家里老婆孩子共有四口人,光他家便将单位一年的指标占完了。既然如此,沾单位这么大的光,他怎么会去想、怎么会去做呢?
沾光的事并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他绝对不做,他有过教训呢。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有一回,有人竟然给他提出意见,说他用公家的信封给家里写信,占了公家的便宜。他的心灵大受震撼。从那时起直到后来,每每做事必战战兢兢,如履破冰。他给家人、给亲戚朋友写信,只用自己买的信纸,自己买的信封,写好之后,自己买邮票贴上,自己送到邮筒里。他办私事绝不用办公室的电话,跑很远的路到电话亭去打。他不喝办公室发的招待用茶,来了客人,他给客人喝招待用茶,自己喝自己买来的茶。
四十年如一日。他少说多做,默默干活,与世无争。他的谨慎,他的敬业,他的工作业绩,终于成就了他,他被提拔为部门领导,虽为副职,但他十分珍惜,更加默默无闻地卖力干活。
他的生活轨迹很简单。从单身宿舍到机关,从机关到单身宿舍。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条单调无彩的线路,习惯了那种孤独枯寂的单身生活。
然而,在他的心底的,却一心向往老家里的农家日子。他将这一想法深深埋藏起来,从不告诉别人。可当他静下来的时候,脑海里便会出现一幅幅美妙绝伦、情趣盎然的农家田园生活的画面:
大运河旁边的一座农院,坐北朝南一排大瓦房,院子里几棵参天大树,一口水井。树阴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凳,一壶清茶。闲来一坐,看着孙男孙女追逐着小猪崽在院里嬉戏,惊得鹅乱叫,鸡乱飞,逗得他仰天哈哈大笑。——那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四天前,组织部通知他办了退休手续。他顿觉一身轻松。眼看着苦苦等了几十年的梦想便要实现了,他欣喜若狂。他把几十年的积蓄拿出来到商场采购。买沙发,买儿童玩具,买学习用品,买老伴用的,买女儿用的,买儿子儿媳用的。小小的单身宿舍一下子装得满满的。他不用办公室同志帮忙,他不习惯,他习惯自己动手,况且,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快乐,充满情趣,充满甜蜜。
准备好了东西,他便通知儿子来接他,他真的要回到那夜思梦想的田园生活里去了,兴奋得他一整夜辗转难眠。
这天早晨,他比往常醒得都早。醒来便开始跑步。熟悉的大街,熟悉的街树,熟悉的路灯,熟悉的高楼大厦。这里的一切都要再见了。二十多年啊!天天见面。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东看看西看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忽然,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来势之凶猛,事发之突然,一下子打乱了他的脚步。他打了一个趔趄,但他没有跌倒,他猛然抱住路旁一棵大树。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抱着街树的双臂却再也不能松开了。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清楚。他希望有人来,他也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然而,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了,始终不见一个人影。往常一起晨练的朋友都哪儿去了呢?怎么一个也不来呢?怎么一个也看不到呢?
他仰头看看树冠,落了叶子的树冠光秃秃的,铁一样的枝杈密密匝匝,纵横交错,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勾画出一个硕大的混沌的圆。
他抱着大树的胳膊发麻的时候,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声响。他看见一个身影在雾气里出现。心里一阵儿高兴。他便大声喊起来。可是,晨练的朋友似乎没听到他的喊声,继续“踢踏踢踏”的缓慢地朝前跑。他想,也许这位朋友岁数太大,耳背,于是便更加使劲张大嘴巴大喊。然而,晨练的老人依然缓慢地低头跑步,慢慢从他身旁跑走了。
忽然他觉得不妙。莫非是自己不能发声了吗?他又使劲大喊了几声,自己似乎也没听到喉咙里发出什么声响,他立刻紧张起来。
一个个晨练的朋友从他身边过去,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有的停下来看看他,有的还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有的好像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这伙计什么时候不跑步而改练气功了呢?
终于,有人朝他走过来,他听到那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张张嘴,没有发出声来。接着他便看见了一张变了形的脸,不多一会儿,便又听见急救车急促的呼叫声。
他一下子晕了过去,仆倒在地。
儿女们搀扶着他的老伴走进来的时候,一个个早已泪流满面。老太太几乎是被孩子们架进来的。病房里顿时哭声震天。老伴走上前,掀开盖在他头上的洁白的单子,刚刚哭喊着说了一句话便昏了过去。孩子们围了一圈,跪在床前哇哇大哭。
一位老同事流着泪,弯着腰走过来,庄重地,恭敬地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轻轻地,在他圆睁着的双眼的眼帘上,轻轻一抹,他,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2008年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