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慧心忙转头看姐姐,见陆慧如人已呆住,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一会儿惊疑,一会儿担忧,一会儿似乎有些欣慰,一会儿又像满是绝望,最后终归于淡然。此时她的眼睛终于活了过来,似乎一个长期幽闭的房间突然照满阳光,宽敞明亮,眼里边还隐隐有些水光。陆慧如见妹妹望着自己,眼睛一红,低头片刻,平静一下,又坦然回望过去,嗓音带些哽咽但清晰的说道:“我没想到,我真想不到,他那么冷静,这次却傻了。”
陆慧心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想不到,是个正常人恐怕都想不到,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冷静到有些懦弱的张逸之这个书呆子会做的事。
在一切几乎已经成为定局的此时,在眼看没有任何转机的情况下,如此冲动,如此决绝,如此不顾后果。仿佛已经不是在想办法改变现状,也不是为了能得到不一样的结果,似乎只是单纯的为了求亲而求亲,为了呐喊而呐喊,或许也是为了让心上人知道,让她临上花轿前有一个欣慰的笑,为了不让她抱着对爱情对人生的失望度过余生。
陆慧心仿佛能够感受到那种竭尽全力也无法够到的无奈,那种百般被压抑明知无用也要发出声音的绝望,因为她就是在这样的心情逼迫下去开拓,像小草在被泥凝固住的土地里艰难发芽,钻出一个细缝,接触雨露阳光和清风。想必陆慧如也感受到了这种呐喊,所以才会有绝望。
陆慧心不理会旁边狗剩的焦急,无视张妈的疑惑,想了想,用略微低沉着声音说:“逸之先生除了那次去‘梅海’见你,已经有一年没碰过琴了。”见陆慧如微显疑惑,接着说,“他这一年多都在做生意,不过本小利薄,又初入商场,获利很小。”她的声音本是低的清爽,此刻却有些同病相怜的悲伤。
陆慧如缓缓流下泪来,不顾周围行人的眼光,她抽出帕子擦了擦,笑道:“原来他这么傻,就算他能一日间挣得比邵家还大的家业,爹爹又岂会轻易悔婚的。亏我还一直以为他成熟稳重呢。”家败时都没有放弃弹琴的逸之,为了她却弃琴经商,不是不感动,而是因为心在一起,没有必要再去计较谁付出的多些。
她用帕子细细擦了擦脸,又抿嘴笑了笑,完全发自真心。见陆慧心略带些疑惑的看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又哭又笑不免让人奇怪,可她现在胸中块垒尽消,无比敞亮,于是耐心对陆慧心解释:“他那么多顾虑的人都傻了,我陪他傻一次又何妨?”说的虽然轻,人人都能听出里边的坚定之意。要说不忐忑是假话,但盖不住心里汩汩冒出的幸福的泉水,即使那水喝了能让人神志不清,让人说傻话干傻事,她也甘之如饴,只想喝到溺死在里边不出来。
“姐姐知道一起傻的后果么?”陆慧心还在惊叹人真是不可捉摸的生物,她现在看张逸之就像看死火山突然喷火一样稀奇,见陆慧心也有恍惚的迹象,出于义务提醒道。
“我们想了三年多的后果,又有什么用,现在哪还有必要去想后果去。”陆慧如已经被冲动占领了头脑,不愿意再去思考。
陆慧心不再说什么,对这两个温吞的三年都在彷徨犹豫的人来说,也许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契机也说不定,没有什么在能打破僵局了。
两人都不着急,但也得回去,陆慧心正掉头回走,就听见耳边狗剩的一声急叫:“小姐,小心!”还有陆慧如的轻忽:“慧心!”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已经撞在一个人身上,忙退后一步,她身子矮小,大概撞在对方肩膀,虽然不重,布料擦过脸颊还是带着些微的刺痛,轻抚了抚脸颊,抬头细看,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大概比陆慧心高一个头,发如墨,人如玉,细长的丹凤眼,高高的,薄薄的唇,身穿粗布白衣,手拿一把半旧不旧画着青竹的折扇,风雅却不张扬。真是一个翩翩风流佳公子,只是斜飞的眼角泄露了一丝主人的玩世不恭。
陆慧心打量他的空隙,对方也打量了过来,先是眼角依依扫过陆慧如碧荷萍儿,最后落在撞到自己的小人儿身上,眼里一丝惊艳一闪而过,又恢复温和,眼前的小姑娘不到十岁的样子,梳着一对小丫髻,扎着简单的粉红头绳,脸上皮肤细腻毫无瑕疵,即使是江南水土养人,这种一眼就看出来的娇嫩也极是少见,眼神清澈从容,撞到人的惊慌一闪即逝,很快就淡定的回望过来,鼻子不高不低,和小嘴一样小巧可爱,白净的耳朵上没有打耳眼,圆圆软软的娇嫩样子。全身一套粉红衣裙,裙边袖口处绣着同色的花草,远处看不出来,近看才能发现精致费工之处。颜色张扬,品质内敛,和她人给人的感觉相得益彰。
白衣公子忽然缓缓一笑,温暖入春,语带关心,开口说:“刚才没注意,冒犯了小姐,小姐无碍吧?”声音清澈,如清泉般涤荡人心。
萍儿只觉得面红耳热,仿佛那人是在她耳边悄声细语,那声音那笑容充满宠溺包容,好像温柔的手能抚平心里的不安,似乎你无论做什么在他那里都会被理解被支持。她不好意思的看看左右,发现大小姐和碧荷姐姐脸都有些微红,放下心来。看自家二小姐,依然面色平静,心想小姐真是冷静大方,暗暗佩服不已。
陆慧心心里却在皱眉头,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若不是发现他眼角的戏谑,唇边一闪而过的捉弄,恐怕她也会相信这少年是个真正的温润君子。小小年纪就学会招蜂引蝶,不知以后怎么浪迹花丛,惹人伤心呢。可惜自己有事在身,否则倒要逗弄这少年一下。
陆慧心还礼,落落大方的回道:“本是我不小心,贸然回头冲撞了公子,公子何来冒犯之说。只是如今家里有事急着叫我们回去,不能请公子吃茶赔罪,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想着干净利落道歉离去,赶紧回家里看看情况。
少年见她们确实是有事的样子,也不纠缠,笑着告辞侧身让他们离去。只是陆慧心眼里的无奈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眼里更添了丝兴味。他看着她走远,拿出手里的东西把玩,自言自语:“什么东西,还别在胸口?”又反过来看看,念道:“心……慧心?”了然一笑,把胸针揣进胸口,挥扇离去。
陆慧如拿帕子擦擦妹妹的脸,和她一起回去,想着,妹妹真是长大了,待人接物比自己还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等回了府,早有人在门口张望着,见了两人回来,急急忙忙跑进去通报,两人想拦都来不及。
陆慧如刚才还淡定自若,此时见了家里红漆府门,不免有些慌,她深呼吸,不让妹妹看出自己的不安,又想到张逸之正在府里等着她,光明正大的等着见她,心下平静下来。稳稳地迈进府门。
陆慧心见姐姐镇定的走进去,略略放下心来,她知道姐姐下定了决心,只要两人还有决心在,总会有一条路,不管是好是坏。她跟进府门,却不再往里走,摆明让陆慧如独自去客厅。陆慧如临走前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冲她感激的点头,说:“妹妹,姐姐谢谢你一直的帮助,不管结果如何,陆慧如此生都无憾了!”她等眼里的水花隐去,笑着又说,“记住,姐姐希望你能得到自己的幸福!”说完往里走去,不再回头。
不知怎么,在这明媚的春光里,陆慧心居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冷意,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她在陆慧如身后叫道:“姐姐,你也记住,我会一直支持你!”
陆慧如顿了顿,不回头的往客厅走去。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背后,模糊了她的剪影。
张大爷把陆慧心让到门房屋里,省着她热到,又给她倒了杯热茶,陆慧心也无心喝,端起茶杯用碗盖儿拨茶叶玩儿,有一下没一下的,心里居然还能胡思乱想着:“从张妈到狗剩到张大爷,今天这事儿可让张家人看了全程直播了。”
萍儿一遍一遍的去府门口瞅,在屋里团团转,陆慧心也不管她,想想怎么跟哥哥说,也没个头绪。等陆慧心手里的茶没了热气,萍儿跑进来道:“小姐小姐,大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