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之最近很郁闷,若不是得保留点教书先生的气质,他真恨不得把头发揪下来几撮儿。实在静不下心来,索性把面前的琴一推,起身靠到窗边远眺。天气平平常常,太阳照得人眼花,梅树又粗又老,连花儿开的都凌乱不堪,他四下里也没找到一处可心的景色,最终眼神定在西边的院墙上,出起神来。
“她一定又在一边蹙着眉头一边抚琴呢吧!宁可一个人躲在屋里哭泣么?以前还能见上一面,如今却连见都不与我相见了。难道真要诀别?若是就这么算了,那我这一年来的努力拼命又都有什么意义?”他胡思乱想着,又深深叹了口气。
这三年来两人每次见面几乎都是相对无语两行泪,有时故意抛开这事儿不想,开开心心的谈诗论琴,偶尔相视一笑,可又发现这笑中都夹带着苦涩。
他知道慧如的心思,即使她从没说出来,他也知道,慧如希望他能向陆老爷求亲娶她,可她注定要失望了。自从父亲去世,他独自支撑起张家门面,几年下来,早尝尽了人情冷暖。
若是去找陆老爷求亲,肯定会被嘲讽驱逐,以后恐怕两人见面都难,若是带慧如私奔,只怕最后要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慧如是身娇体弱的娇小姐,就算她愿意跟她走,他们要怎么生活呢?何况他不可能丢下家里疾病缠身的母亲,更何况孝顺懂礼的慧如也不可能同意丢下家人跟他私奔。
眼看三年过去了,前阵子邵家继室夫人来府里串门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两家孩子年纪都不小了,拖不得了,等邵家二公子除了服,就择个吉日给两个孩子成亲。陆老爷陆夫人也都附和赞成,据说现在府里已经在悄悄给大小姐准备嫁妆呢!要不然陆老爷今年怎么这么有兴致,还来西山赏梅呢!
“唉,自那之后慧如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再也没有见我一面了,我这次‘凑巧’也来赏梅,她明明知道了也不愿出来看我一眼,想必是对我死了心了吧!唉,忧虑过度容易伤身,每天躲在屋里弹琴,她可别闷出病来。”他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感伤,一会儿又担忧,只觉情之一字实在是累煞人,左思右想也没个出路。
直到屋外有人拍门,他才从沉思中惊醒,慢慢收回眼神,回到现实中来。听着外边是陆慧心的丫鬟萍儿的声音,可能喊了一遍没人应,所以小丫头又喊了一遍:“陆先生,在么?”
“在,稍等。”他扬声回答。
听见萍儿在外边儿应了一声,张适起身去开门,他住的是道院给普通香客安排的一排厢房中偏东面的一间,屋子简陋却干净,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了两本书一张琴一副茶壶茶碗。
萍儿略扫了一眼,屋子的东西就全部看完了,她略施一礼,也不落坐,干脆利落的对张逸之说:“二小姐让我来看看先生这两日过的可好?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
“劳二小姐挂心,我只是来赏梅散心,小住几日,有吃喝住宿能弹弹琴就够了,不缺什么东西。”张逸之有礼的答道,他虽然教了陆慧心两年琴,现在陆慧心早就停了这课,两人之间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师徒,他待陆慧心倒是像对妹妹一样,所以对着萍儿也很温和。
两人客套几句,萍儿转入正题,说道:“小姐让我来问问先生的意思,小姐说‘目前的情形先生也看到了,是坚持还是放弃,不知有没有好好思量?’小姐还说‘不管是放是抓,都不妨早作决断,便于采取行动,犹犹豫豫只能使双方心痛又于事无补。这些先生自己想,不必回复。只是不知这对先生在彩云飞做事有没有影响?’”
张逸之没想到陆慧心会说出这番话了,脸上烧得通红,听到后来,才渐渐恢复正常。以前张逸之和陆慧如之间传个话递个字什么的,有时候会麻烦到陆慧心,她从来都什么都不说,也从没有像一般小孩子们那样,或者打趣调笑或者好奇追问或者趁机要些好处等等,她都没有。她只当是做了件好事帮了个小忙,举手之劳,也从不过问两人的进展。这让张逸之很感激。
如今她突然说出这话来,抛下最初的尴尬,不得不让张逸之细细思量。
“彩云飞”是陆慧心开的一个纺织作坊。当年陆慧心存了些本钱,只愁自己不能出面又没有人可用,恰巧张逸之即将完成陆府的授课,两人一拍即合,合作租了个院子当作坊,买了两个织布机,又请了两个中年妇女当织娘,就糊里糊涂的经营了起来,陆慧心和张逸之都不会管理,对经商一窍不通,两人从零开始,一步步摸索,从采买原料到生产销售,现学现卖,虽然没赚什么钱,作坊倒也支撑了下来,到年底已经逐步稳定,还有了收益。
陆慧心经营作坊期间,主要是在经营管理上给些意见,跑关系租店雇人的事儿全是张逸之一个人忙活,这家店与其说是张逸之的事业,不如说是张逸之的孩子和老师,他照料它,经营它,也通过经营管理学会了不少经商之道,获得了充实和自信。
如今陆慧心问这些话,既有担心他对作坊里的事不在上心,也是不忍看自己姐姐每天烦恼伤心吧!不过不管自己和慧如结局如何,他当时虽然是为了配的上慧如才下决心从商,如今却对“彩云飞”有了感情,也对这份事业有了期待,他不会放弃这份事业!
“至于慧如——”唉,他想到这儿心里又是一阵烦乱,“也罢,慧心说的对,空想无益,不如化作行动,只要我心里有她,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麻烦萍儿回复你家二小姐,我这两天赏梅花已尽了兴,作坊里还有好多事,我明天就回去了,并且告诉她,就说至少我的心不会变。”说完,他缓缓的坐在桌边椅子上,听着外边道士诵经之声,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萍儿听了微微一笑,走到桌边,提提起桌上的粗瓷茶壶斟了杯茶,边放到他面前,边说:“小姐说过,‘努力不一定成功,不努力注定失败’‘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奴婢虽然体会不深,想必跟公子说的是一个道理。”
张逸之把玩着手里的盛着七分茶的茶杯,望着里边漂浮的新茶嫩叶,低低重复着:“努力不一定成功,不努力注定失败,百分之一的希望,百分百的努力……”
出了会儿神,他抬起头,眼神闪亮,望着眼前穿着朴素的嫩绿春衫的小丫鬟,含笑问道:“二小姐还吩咐你别的了么?”
萍儿被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脸略略发红,顿了一下才回道:“小姐偶然识得一位朋友,连连赞叹是性情中人,值得一交,不过因为当时太匆忙,没有详细说明各自身份,小姐说,‘交朋友讲究随缘,过后本不应再去细查底细,但是既然知道是住在同城,当做没认识过一般不相往来,太过可惜’,所以小姐想拜托先生帮忙打听一下。”
接着向张逸之说了孟飞白的名字及样貌特征,见张逸之点头记住了,又说道:“小姐说,‘只是私下里打听一下,大略了解就行,若是为难就不必再查,若是被孟先生知道了反而不美了。’”
张逸之听着萍儿说完,点头表示明白了,又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口一个小姐说,一会儿小姐说这,一会儿小姐说那,亏你能记得清楚,说的明白。”
萍儿看了看外边太阳升得老高,道士们早课将终,边告辞出门边回道,“小姐不方便过来,奴婢自然要记清楚,免得误了小姐和先生的事儿。”
张逸之送到门口,见萍儿转身要走,说道:“你回去告诉二小姐,就说我今天下午就回去。”
萍儿闻言吃了一惊,回身道:“先生何必如此着急,小姐并没说什么时候要回复,想来并不着急。”
张逸之抬头望了望漫山的梅花如海,听到不远处响起道院下早课的梆子声,笑着回道:“我要去百分之百的努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