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那天,他的话出口,我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他以为……我已经失了心性……
其实,那是长久的忐忑突然释放,因为心慌终于找到了来由,无论是怎样的万劫不复,有了结果,人就可以莫名地坦然……仿佛重罪之人等待着宣判,一天一日,煎心熬肺,今天朱批终于签发了刑毙……
威威帝王,人间生死,上天入地,我在他,股掌之间……皇家妻啊,皇家媳,我终被掐断在这皇家的“嫡血”外……
心落地,这一刀,实在好过惶惶的希望……
他早说过娑婆世界,天地不全,我却在天堂里痴缠了五百多个日夜,那幸福太放肆,太奢侈……
天,原来,你也会妒……
不言不语,无泪无声,我静静地一个人,仔细地想着……
一点点,一点点,我小心地解着那结……只要他在,我就在……只要他在,我就在……
万籁寂静,时间总会的无月的夜凝固,黑暗中,我清醒地睁着眼睛,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可我,总还是绕不过去……
怎样,该怎样,身体和心真的能分开吗……也许,也许可以……可我,我做不到……
又是一天,又是一夜……
今夜,依然没有月,却出奇地缀满了星斗,天那么高远,星那么明亮……原来,没有了月的皎洁,星依然可以点缀出漫天的华彩……心猛地一颤,是啊,月不能消失,却可以不见……退一步,这一切,也许就迎刃而解……
“你……睡了吗?”
他侧身,将我拢进怀中,那熟悉的温度让我的坚强支撑得好艰难……
“我会守着你……直到我命里的最后一天。”
“嗯。”
“可我不能……和人分享我的夫君。”
“嗯。”
“但我可以……不纠缠别人的夫君……”他成亲时,我只有六岁,原本……就是顶了别人的名而来……
“秋儿……”
“从今后,让我……让我只做福晋,不做妻……”
从今后,就像当年在上书房,他是四爷,我是吟秋,每天都见得到,每天都思念,却也可以……可以听人说……他新添了小阿哥……
“……就够了吗?”
“那么多回忆……掰开,揉碎……今生,足够了……”
“秋儿……”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泪,倏地滑落……
夜色,更浓……
那以后,我搬回了正院……白天,进宫侍奉婆婆,打理府中事务,我认真地履行着贝勒福晋的职责,夜里,褪去繁杂的旗服,换上曾经的长裙,弹弹琴,写写字,有时,只是坐在窗边,看那月儿一天增加一点,慢慢地,圆润……
在轮到正房的日子里,他会来陪我吃晚饭,我会挑他爱吃的菜,尽量,亲自做给他,还会和他唠家常,告诉他敦琳今年竟然不打算随驾,不知道皇阿玛会不会同意,燕宁听说可以跟着去草原,已经开始睡不着觉,你说她会不会悄悄在草原上溜掉,他总是微笑地听着,偶尔应着,问我,几天后塞外之行就要启程,行李可都准备好了,我说,你的都收拾好了,我的……今年我不去了,带玉淑去吧,他说好,就带玉淑去……
只是,每到临睡前,我总会……总会看着翠儿,她会不经意地说,书院还亮着灯,听小顺子说,爷最近公务很忙……
还有两天就要启程塞外,我早早进了宫,一边帮着最后安排起驾的行装,一边听雅蓉和德妃聊着天。十四府昨天才刚刚决定今年还是由嫡福晋随扈,雅蓉有些无奈地跟德妃说她原想待在府中帮着照看不满百日的小格格,就让佳颖陪着爷去,可怎奈爷的话又怎么敢驳。德妃笑着说你这孩子就是太操心,忙了一年,也该去散散心,雅蓉这才点头称是,又转而问不知萱凝身子可好些了,这些日子忙竟没得空儿去看望。德妃冷笑了一声,她这病倒是不曾见,来不得宫里,却去得塞外,只别让车马颠簸散了就好。雅蓉笑了,说这小夫妻真是粘得一刻也分不开……
陪过德妃,又去怡情殿看望温琳,她还在为敦琳不肯随驾耿耿于怀。我劝她想开些,往年人家不在她寂寞,今年人家在了她倒又不自在,她却只管叹气,看她没精神,我也就告辞出来。不知为何,心突然烦闷,出了长春宫,不想即刻回府,于是一个人溜溜达达往御花园去。
夏天毕竟是到了,浓密的绿像化不开的墨汁晕了满满一圆,映了阳光,越发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鹅卵石的小径倒被这浓绿庇护着,清凉幽静。我深深地呼了几口气,这才觉得舒爽些。伴着蝉鸣,一个人走着,弯弯绕绕,像缠在心头的结……他要走了,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这两天我把他的行李整理了再整理,检查了再检查,每一件衣衫都被打开,折好,反反复复……
不经意间,满眼的绿中忽见一朵粉晕,仔细看,原来是位粉装的女子,背对着我,低头随意地抚着矮灌木的绿尖儿。极佳的上等绸料紧紧地裹着她的腰肢,可那曲线却像是疲惫,腰努力撑着仍显得有些塌陷,背着身看不到她的脸,却能看到旗头处别出的一支点翠花蝶簪,那新颖别致的样式,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哦,对了,是琴雅,她曾戴过这么一支,不过她的要更华丽些。这是谁呢?不是嫔妃格格,也不是我熟悉的妯娌,她是……正在暗自琢磨,却见她侧过身看向不远处,我的心猛地一紧……
侧身的轮廓比平常的女人更多出了一个起伏,在身体中部高高地、骄傲地凸出着,已是六甲之身,她很难再保持女人优雅的姿态,背显得有些驼,笨重的身体即便只是站着也很吃力,艳阳下,额头已经渗出了汗,可嘴角依然挂着不加粉饰的笑容,她轻轻擦擦额头,而后双手支撑着腰向前腆着,努力找一个舒适的姿势,却无意中让那鼓起更显得浑圆突出……
这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任眼中的泪像开了闸的水,我不想掩饰,也无法掩饰心里突然疯了一样的渴望……我好想上前,轻轻摸摸她,摸摸那小小的、跳动的生命……我好想问问她,是不是幸福,是怎样幸福……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泪,如此汹涌,淹没了人类文明的进化,冲塌了不堪一击的理性,暴露的,是最低级、最本能、最可耻的嫉妒……心深处,一个嘶喊的声音,一天!一刻!求你,让我换作她,就是眼前的她,求你……求你……
一个小丫头远远地向她跑来,我赶紧躲到树后,却仍是悄悄拨开树枝看着她……主仆二人说了几句话,小丫头搀着她缓步离开,我走出来,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跟着她……
终是不得不,停下……她走远了,心,失落渊底……
许久我这才回过神,擦擦泪,转身……突然僵住……
他的双眉已紧紧地拧成一个结,扭曲着他清秀的脸庞竟有了几分狰狞……我突然有些心慌,不知该怎么开口,正待转身,却见他大步上前,我吓得急忙后退,一个趔趄,被他一把扶住,这么近的距离,他眼中的惊痛深深地刺入我的眼底,心被攥紧,却仍是茫然……
“你,你这是……”我努力说出几个字,想让这声响提醒他现实的存在,他却像是遁入了时光的隧道,紧紧的攥着我的手臂,全不顾这是在皇宫之中,全不顾叔嫂有别……
“胤禟!快,快放开我!”我努力挣脱着,他依旧不肯松手,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铮响,他,他这是怎么了,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我越发怕,“胤禟!胤禟!!”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挣脱,险些摔倒,他又想扶,我立刻躲开。终于站在了安全的距离外,刚刚平息些呼吸,脚步已近在眼前。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刚刚离去的主仆二人。
“妾身见过爷,”那女子冲着他笨重地福身,又转过来,看我满脸泪痕,她显然有些吃惊,却不敢多嘴,依然福身,“四福晋。”
我顾不得心中的惊愕,赶紧双手将她扶起。
“你怎么进宫来了?”胤禟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
“福晋说娘娘想见见妾身,妾身就随了来给娘娘请安。原是要一道回府,可娘娘又留了福晋说话,让妾身在此候着。”
“不必等她了,你早些回去吧。”
“是。”
她依然是面带笑容,恭敬地福身告辞,这才扶着小丫头缓步离开。看她渐行渐远,胤禟那里却依然不做声,我心中懊恼不已,怎么恰巧是他的女人,又怎么会,怎么会正落在他眼里……
“我,我不知道……其实不是……”我努力想解释,又似乎越描越黑,干脆住了口,转身离开。
“秋儿!”他追上来随在了身边,我赶紧向旁边躲开些,好在他似乎已经恢复如常,没再有过分之举。
“看你最近像是瘦了,脸色也不好,过两日就要起行,要多当心。”
“哦……”我一怔,抬手僵在半空,又放下……“我,我不去了。”
“嗯?他往年不是只带嫡妻吗?为何偏偏……”
“不,不,是我自己不想去。”
“不想去?你不是最……”他突然顿了顿,“京城酷暑难当,一个人闷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草原上散散心。又有八嫂在,闲来你们也能常在一处说说话。”
“等她回来再聚也是一样,这几个月,我倒一个人乐得自在些。”
不知我这话又哪里出了问题,胤禟竟又拧起了眉,我想想,实在不通,却也并不想多纠葛,于是不再做声,默默地走着。
“今年还是去吧,”半天,他才又开了口,“八哥和八嫂给你备了礼,原本是想做个惊喜,你若是不去,他们岂不扫兴。”
“是吗?”我笑笑,“多谢他们费心了。只是……”
“这么为难?”
“哦,不……”我轻轻摇摇头,却是再说不出什么。
他一直将我送出了宫门,直到轿子走出很远,他依然没有离开,正午的烈日下,伫立着一动不动,银白的袍身投在青石的砖地上,一个短短的影子……
后天就是塞外出行的日子,皇城中公事的意味减少了许多,到处都是即将旅行的欣然。而府中依然如常,没有谁过于兴奋,只仿佛他又要远行办差,家丁们各司其职,各房也都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开始整日留在房中,翻看府中账册,抄写父亲的圣经,偌大的正房正院,静悄悄,冷清清,繁茂的夏日里竟空落出深秋的萧瑟……
傍晚,我去了小厨房,正想试做新学的那道滑溜鸭脯,翠儿却小心翼翼地提醒我,主子,今儿……爷在兰格格房里用饭。哦……
晚饭一小碗粥,一碟酱小椒,草草吃了两口,就吩咐翠儿收了。依旧坐回桌前,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读着父亲的手记,一字字,一行行,那词,那句进入眼中就立刻散成一个个的字母,片片断断,不成意思……
夏日天长,过了许久,翠儿才来掌烛。
“几时了?”
“亥正了。”
“歇了吧。”
“哎。”
洗漱,更衣,上了床,垂下了纱帐。
“翠儿……”
“主子,您还有何吩咐?”
“各处……都歇了吗?”
“听上夜的人说,各院儿都落了锁,只有咱们了。”
“哦,那也落锁吧。”
“哎。”
翠儿麻利地安顿好一切,就要起身离开。
“哎……”
“主子?”
翠儿今夜像是格外不解事,我轻轻咬了咬唇,还是自己开了口,“书院那里……”
“书院?今儿书院没人。”
“你说什么?”我坐起了身。
“爷今儿用了晚饭,就……”
“就怎样?”
“就……歇在兰格格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