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宁的相府里,季节总似比外边晚上几天。
庭院里落英纷纷,踏上碎石铺设而成的甬道时,总有细枝踩断是微弱的声响。
秦淮依稀感觉这种碧蓝到有些恍惚的天沉沉盖下,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有着说不出的味道。青丝如黛,顺着细致的颈间落下,风微动,发梢便也随之微微翩摇。
徐徐抬手,恰好吹过几片落红,旋坠掌心。
秦淮看着这一处隐然绚开的色泽,一时出神。回来相府已过七余天,祁宁的高烧却不知怎的,就是顽固地久久不退。想着,肩上一暖,正落上一件披肩。
回眸,尚渊依旧站在三不开外的地方,一步不多,也一步不少。
尚渊这个贴身侍卫,也不是说哪里不好,形影不离地尾随,就好像自己的影子,却总会觉感觉身后的视线落过,从背后落在脊梁上,留着若有若无的触觉。
他的眼神里没有很多下人拥有的畏缩,可是分明从不逾越半步。好像主仆之别很明显地横亘她与他的之间,多迈出半步,即是他越权。
但是,每次看到他垂眸敛息的神色,秦淮又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他本就不该是个本分到几近死板的人。
他所有的卑微,只不过因为对于一个人的敬重。
后来问起过尚香便知,他们姐弟两人自小在外头颠沛流离,当初在相府门口饿至昏迷,命悬一线的时候,是相府的管家收容的他们。
“尚渊。”
眼里稍有动容,秦淮叫了一声,得到的是预料中恭敬的一句:“在,小姐。”
她随手取下了披肩,递了过去:“才刚入秋就用这个,未免太过金贵了一些。”
尚渊接过,始终未有多言一句。
无意中抬头,恰见一道身影由相府大门口冲入,不多会便消失在书房的方向。看那轮廓,秦淮隐约间反应,似是宋拂。虽然这个宋校尉来相府时总是风风火火,但是一时间,却叫她感觉总有那么几分异样。
微微偏身掠过一眼,交代道:“去书房看看。”
秦淮本是想着会否有什么事,不想很快就得到了应验。离书房还隔了极远,便可以听到宋拂的话传来:“二哥,你现在这个状态,要怎么入宫?”
尚渊的步子在这个时候微微一停,秦淮留意到,知道有些事情以他的身份不便多听,也就未多说什么,任他留在了拱门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走得越近,宋拂的声音也便愈发清晰了起来:“二哥你明知道没有好事,宋扬那老狐狸恶人先告状,把南柳亭的火难一事统统归咎到了你身上,皇上那里恐怕……”
始终听着宋拂在滔滔不绝,隔了许久,才听到淡然无波的一句:“三弟,不要‘老狐狸’长‘老狐狸’短的,宋大人好歹也是你的父亲。”
秦淮的步子在这时候不由一顿。这才忽然发觉,其实这两人都是姓“宋”的。原来,竟是父子的关系。
想起那天街口宋拂说起宋扬时候阴狠的眸色,她不禁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人说血浓于水,也不知为何面对自己的父亲时,他竟可以露出这种神色。
但是再一回想,也便明白过来。正因宋拂的这层关系,程亚夫他们才不便叫宋拂出面扯进那南柳亭的风波,那日许她上街不过是顺水推舟,随便派了宋拂一个差事,只是谁也未料到她最后竟会又放了他过去。
“二哥,你绝对不能入宫!”
走到门口时,听到宋拂字字铿锵的话语,祁宁却是随手取了桌边的外套轻轻披上:“皇命难为,你难道还想让我再被扣上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吗?”
正说着,一抬眸看到门口的秦淮,系衣襟的动作微微一顿:“什么时候来的?”
他本是坐在书桌前看着书卷,一屋子的墨香,青丝未挽,轻衣翩翩的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只可惜,依稀间病容却也分明。
宋拂回头,见秦淮到来,忙不迭蹿到她的跟前:“二嫂,你来得正好,还不快劝劝二哥,这皇宫,不能去!”
可能是他的言语过分急促,秦淮潜意识里也不禁落过一丝的紧张,但是还未开口,一只大手已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上。指尖在柔软的青丝间细微地抚摩,他背对着她,与她并肩站着,立在门口的整个人似落入了阳光的铺射之中,青丝也落过她的脸颊,微痒。
“我去去就回。”言语落过间,似是云淡风轻,然后一笑而过,待她回神,人已经隐约消失在了园中门边。
宋拂一跺脚,忙不迭已是跟上,秦淮后知后觉地蓦然回首,倚阑望去时,只看到了转角处落过的一缕衣衫。步下一动,下意识跟想追去,然到了门口只见尚渊,祁宁早已没了去向。
“小姐,是否回房?”
几天来也习惯了这种不卑不亢的语调,秦淮的视线遥遥落过远处层叠的余荫,点了点头。
祁宁的一句“去去就回”,结果那日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后来才知道消息,那日殿前,他与当今圣上也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龙颜大怒之下,竟然直接将他下了狱。
乍听这消息的时候,秦淮只觉得心口突兀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呼吸也重了几分。
不管是不是“伴君如伴虎”的这个道理,以祁宁现在高烧不退的身子,哪可以再上狱中走上一遭?
宋拂为此没有少上宋家宅子大闹,但是宋拂那老头据说始终闭门不出,险些闹得宋拂要有了火烧宋府的冲动。只是没过几天,朝中下了任命,他与程亚夫各被排了一支部队,被差离了京都。
两人再是百般不愿,也是圣命难违,相府的落英依旧纷繁,然而静待的人却只剩了秦淮一个。
就在两只军队声势浩大地驶离京城的第三天,祁宁终于被宫中的人送回,只是到达相府的时候,已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一群人簇拥着他手忙脚乱地送回了房中,秦淮赶到的时候也只匆匆看过一眼,余光落过的地方,隐约是一些细碎的伤口,到门口时却被人一把拦住。
如果是相府的人,自然是不敢挡她去路的,但眼前的人一个个神色肃穆,看模样却是大内的御林军,而屋里头早有人手忙脚乱地忙活开了,依稀竟是连宫中的御医都惊动了。
“尚渊,让我一个人走走。”
轻吐了一口气,身后的人在原地驻足须臾,又跟了上来。只是这一次他的步伐慢了很多,随她踱步走去,渐渐地也拉开了一些距离。身后依旧是这样的视线,秦淮知道是祁宁吩咐下了“寸步不离”的令,就没再多为难她。
庭院中湖边的短亭,她靠着阑干垂眸望着,眼中微有恍惚,尚渊的身影落在拱门之外,隐隐然只见一袭衣角,随风微微翩曳。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只觉得凉薄的风吹在自己的身上,不知不觉,肌肤间也落过了一分的凉意。
秦淮的整个身子都倚在亭柱上,感觉满目的碧水似是落入了她的眸里,波纹涟漪,不禁轻吁了一口气:“这宫里的人啊……”感慨的声音轻轻的,更接近于几分喃喃。
话还没过耳,冷不丁却是响起了一个男声:“宫里的人怎么了?”
心头无防备地被吓了一跳,秦淮猛然回神,不禁直了直身子,才发觉自己背后不远的地方站了一个男子。下意识回眸向拱门处望了望,尚渊的那缕衣衫竟是不知了去向,整个庭院周围显得一片空落。
她不禁拧起眉心,几分狐疑:“你是……?”
相府里的男人实在少之又少,如果是下人也就罢了,但是看一番眼前的人,一双桃花眼横眉含波,朱唇轻抿,嘴角微微勾起,竟比明媚的山水画还要动人上几分。
不论怎么看,实在与“下人”这个词相差甚远。
秦淮不禁低头瞥过一眼,视线落过他腰间的玉佩,不看上头龙飞凤舞的雕功,只看那通透碧绿的成色,显是上品。
男人却是答非所问:“姑娘好像还没有说,宫里的人,又怎么了?”
真不知是否该表扬下他这种孜孜不倦的执着,秦淮一想起一面未见的祁宁,忍不住也是嘴角一扁:“这宫里的人,奇怪的很。”
男人似很有兴趣:“哪里奇怪?”
“要是当初要囚禁人,何必在事后再派人照顾?既然现在要劳师动众地派御医来专门诊断,当初又为何还要把人下到狱里?”秦淮滔滔不绝下,只当是抱怨。
“呵……”这样一说,男人却是笑了。秦淮不禁有些不悦,他又很快不徐不缓地接下了口:“姑娘想必不知,这‘御臣之术’,和饲养畜生却是一样的。一直给蜜宠着自然不行,畜生迟早会变得骄横跋扈,但要是一直使着鞭子,那畜生便定会养成畏首畏尾的性子,主人让它做什么,它就去做什么,未免木讷生硬了一些……”
秦淮也不知这人到底有几个胆子,居然在丞相府堂而皇之地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禁微微张大了眼瞳。
“对付那些畜生,只有打一鞭子再喂一些蜜饯,才能让它们懂得服服帖帖地俯首称臣。”男人的桃花眼这个时候微微一眯,眸中透出几分笑意来,“你认为是与不是呢……秦淮姑娘?”
没想到这人竟是认识她的。
在秦淮瞳中衬出几分诧异的神色间,男人含笑而立,也不知是否错觉,那副浪荡不羁的神色之间,却好似忽然几分凝重深邃,风乱动,拂着他的衣袖愈发一阵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