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最终还是如秦淮猜测的那样,祁宁发起了高烧。
庭院落英纷纷,秦淮这才发觉,不知不觉,竟然时已入秋。
南柳亭那日大火,如果不是为了折回去找她,祁宁其实早已安然脱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满身创伤。她也是后来才知,原来祁宁找到她那里时,是一直支着重伤的身子,几天不眠不休。
终于忍不住捉住宋拂来问。
“失忆以前的事?”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一句,宋拂的脸上隐约露出几分尴尬,干笑两声,“二嫂忽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秦淮道:“记不得以前的事,总是心里会感觉憋得慌。”
宋拂的神色这时微微一肃,却硬是勉上一抹笑意:“二嫂,二哥素来对你很好,以前这样,现在仍是如此。一直这个样子,难道不好吗?”
这种神色,带着无可奈何,然而更多的却是担忧,秦淮凝眸看着他,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相府中,真相实在藏得太深。然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地不想对她提起。宋拂说得没错,祁宁对她很好,然而对她再好,对没有分毫记忆的她而言,这种感觉,始终太虚。
秋的氛围有些沉闷,落叶随风,她最终抿唇笑笑,没有再追问什么。
宋拂仿似彻底松了口气一般地落荒而逃,秦淮凝着他远去的背影,眸色却是愈发得深沉,如一团酿不开的黑墨。
后来又过了几日,偶尔一日提起大火,尚香一时想起往事,不禁开始滔滔不绝。说是足以比得上南柳亭这次火患的,唯有当初前城北高园的那场大火。
据说火起的那日,仿佛被笼在半边灼烧的天际之中,连鸟声都成了虚无,只有呼啸的风,带着浓重的焦味,沉沉地笼上了整个帝都。也不知什么原因燃起的大火,不论多少人前往扑救,偏是经久不熄,一桶又一桶的水浇上,皆蒸作了云霓,怎地也熄灭不了。
那次的大火,接连烧了三天三夜,当终于灭下的时候,整座偌大高园都已被焚作了灰烬,而高园里的人,都已焦得只剩下几根残骨,尸首无存,据说没有一个人得以从中生还。
“也不知那几天到底是怎么起的那么大的风,把高园里焚尽的灰吹得漫天纷飞,帝都的街上就好像被乌云笼罩了一样,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很多迷信的老人都死守着家里闭门不出,说是冤魂索命啊。最后还是皇上将整个羽林军都派了出来,把残骸清理了干净,城内这才算恢复了安宁。”
尚香难得滔滔不绝,看得出来,这些时日的接触也终于让她对自己放下了过多的警戒,秦淮一时便也不扫她的兴致,随口问道:“这高园里头住的,可都是谁?”
尚香想了想:“应该是古楼国的将门康家,古楼的皇帝把他们一家献给了我们大魏换去一纸协议,记得当初还是大人亲自将他们押回京都的呢。”
听到“古楼国”时,秦淮感觉脑子里头生生地一下揪疼,一时恍神,下意识地问:“古楼国是……”
“是东南面那五十四个小国之一,版图应该也不过是五座城池吧,当年拒绝朝我们大魏上缴供奉,郑老将军还特地奉命出兵征讨呢,结果啊,反被古楼康家打得节节败退,最后还是大人微服去的古楼,小施了计策,才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古楼国乖乖臣服。”说这些的时候,尚香显然很豪气,温婉的语调中竟也透上了几分凛冽,“我想啊,郑老将军肯定是因为当初这事太丢了自己的面子,才对我家大人这样的仇视。”
秦淮始终默然听着她絮叨,眼前仿似有什么东西隐约地飘着,却任怎样都捕捉不着。已是接连几日这样子的状态,她一时也是愈发恍神。再想想,宋拂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祁宁待她是真的无可挑剔,现在这样的日子,安静宁谧,若要真说哪里不好,她也确是说不出来。
秦淮刚被救回的时候,乍眼看去着实狼狈,但是等大夫看过之后,却都是些轻伤。相比起来,祁宁身上的伤口反而严重很多。
后头一次换药,祁宁本要赶她出去,但秦淮依旧死皮赖脸地非要留下,结果看到那样深邃的刀伤之后,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她本来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口就已经足够骇人,待见过祁宁的身子,几乎是叫人不自禁地想要别开眼去。
那处伤口很深,恰在心脏附近的位置,即使不懂医术,秦淮也能猜到,只要稍稍再偏远一分的后果。据说太久未过处理,加上一直的奔波疲劳,于是受了感染,这才引起祁宁全身发烧的症状。
这个时候,几乎稍稍牵扯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大夫在换药前不禁犹豫地问:“要不要先用些麻药?”
“不用。”祁宁淡淡地道。
秦淮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见他忽然向自己看来,不禁一愣,却见他招手:“秦淮,过来。”
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坐他床边,祁宁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漠声道:“换吧。”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清理伤口,祁宁的吐息微微凝重,只有眉心微微地蹙了,若不是落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不禁地紧了几分,秦淮丝毫觉察不出他的异样。他的指尖有些微颤,不时地一下缩紧,几乎可以让她感知到那种深沉难耐的剧痛。
秦淮不知为何想起了割骨疗伤的故事,指尖轻轻一触,另一只手又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的指尖似在这时微微一僵。
待换好药的时候,他早已双唇煞白,那张脸上,满是微薄的虚汗。
大夫临走的时候交代,近段时日,务必好好休息。
听到“务必”两字的时候,秦淮不自觉地从中读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必是祁宁这人太过前科累累,连大夫也早已对他深感无力了。
小心翼翼地扶了祁宁睡下,因伤口的关系,单衣都不曾穿上,只是动作轻柔地替他盖上了被子。许是过分的疼耗了太多的气力,这一时的祁宁从未有过的安宁顺从,秦淮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手却被一把握住。
祁宁的掌心,一时依旧残留几分冰冷,好似一下蹿入了她的体内。
秦淮不禁恍神,却听祁宁的话从耳边传过。
“秦淮,一直在我身边,好吗?”
这一霎,不自禁地想起宋拂无奈含笑的样子——
一直这个样子,难道不好吗?
眼睫隐约一颤,心里顿时笼上一种莫名的滋味。许是因为祁宁语调中的那分虚弱,竟然让她心里无来由地一软,下意识地开口:“好……”
这样说着时,心里不知为何却有几分恻然,隐约也知道许是宋拂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有多问。
祁宁松开了手,她便转身离开,轻轻地合上了门。
一直知道人是不知满足的生物,一直兢兢业业地想要寻觅着以前的记忆,如果反过来要问她如今这样有哪里不好的,她竟然也答不出什么来。
然而,秦淮却也不是随意会应下事情的人,既然也算是“答应”了祁宁,毕竟让他受伤也有自己的责任,一时间,便也暂时打消了逃走的念头。
上一回的事情几乎闹得整个相府鸡犬不宁,祁宁担心她的安危,竟是有意让宋拂给她配上一个专用侍卫。
乍听这提议的时候,秦淮着实哭笑不得。毕竟自己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如今既然想好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地过日子,相府又不是刀山油锅,又哪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危机?但是看了但祁宁的神色,却是认真,这事于她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于是干脆也就随了他们去折腾。
选侍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据说是惊动了整个相府。外头热闹的情形秦淮并没看见,尚香倒是偷偷跑去围观过,回来时兴奋得满脸通红,又是在她的身边详详细细地描绘了半天。
秦淮听着,却是因为尚香的模样好笑,但是看着她开心的神色,眼中不禁又露出几分羡慕来。或许府中很多下人都格外羡慕她,因为祁宁对她的好,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使千般万般的好,她依旧会不时在夜半从睡梦中惊醒,但是不论如何回忆,都再想不起点滴。
有时候甚至会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才存在于这个世上。
尚香虽是丫鬟,身份卑微,却是正因为过得简单,才叫她羡慕。
起初只是觉得尚香最近跑外头难免跑得勤快了一些,知道宋拂笑眯眯地将选好的侍卫带到她面前的时候,秦淮才感到恍然大悟。
“奴才尚渊,见过小姐。”
毕恭毕敬地单膝跪在她的面前,男子身材修长,一头青丝如墨,然简单的粗布短衣,并没有掩盖他太多的风华。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秦淮不由偷眼瞥过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尚香,果见她双手放在衣前不自禁地紧张搅动,踟躇不安。眼中不由掠过几丝笑意:“站起来说话。”
尚渊站起了身,才叫人发觉又是一个高挑清瘦的人,站在宋拂面前,并无那样精制的五官,却别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秦淮又不禁多看了几眼,无意中对上尚渊的视线,却见他一愣后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忍不住又勾了勾嘴角。
“二嫂,以后他就跟着你,你意下如何?”宋拂笑盈盈的神态反倒有几分想是在讨赏。
秦淮不是没纠正过他的称呼,只是缕不见效,如今也早已放弃了这般想法,只作没听见前缀,漫漫地应了声:“这模样……倒是还过得去。”
宋拂闻言险被口水呛到,连咳几声:“二嫂,咳……我这是给你选侍卫,不是挑的男……恩……”他本想说“男宠”,但是突然发觉不妥,还是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我自然知道是选的侍卫,但是模样难看的带在旁边,恐怕要损了自己心情才是。”秦淮淡声说着,这时语调微微一顿,转向身后,“尚香,你说是与不是?”
尚香心里正忐忑,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显然呆了呆,忙不迭道:“小姐说的是!”她的语调略微高了几分,抬眸见宋拂微微蹙了蹙眉,心间一骇,又慌忙低下了头。
秦淮也觉再玩就要过头了,于是摆了摆手,招回了宋拂的注意:“好了,人我收下了。你不是还要回祁宁那复命的么?”
宋拂也想起这事,应了一声,转身也去了。
屋中少了一人,秦淮才慢悠悠地坐回了桌边,随手倒了杯茶送到嘴边,抬眸,用余光看了一眼恭敬站在旁边的那个男子:“尚渊?”
“是。”应的话语也是不卑不亢。
秦淮的嘴角抿起:“尚香的弟弟?”
话出口时,周围的风仿似微微地一滞。
依稀间记得,醒来当日,祁宁本要处死尚香的时候,她苦苦拉了他的衣角,口中念念的就是自家的这个弟弟。后来处得熟了,才听尚香说起,她的弟弟似也是同在府中的。一直以来也有遗憾无缘见到,没想到倒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冒了出来。
只是须臾的安静,尚渊又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这种态度,太过公事公办。
一旁的尚香显得很是坐立不安,犹豫着到了秦淮的面前,双膝一曲正要跪下,已被她一把拉住。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秦淮看了她一眼,转而却是对着尚渊问道:“你,愿不愿意跟在我的身边?”留在她的身边,秦淮自然知道是尚香最为希望的,却不是他。
尚渊的这身装束过分粗陋,依稀记起,倒有几分像是前几日看到的马夫,也不知是从哪被宋拂带来,如今身上尚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感觉,这时垂首恭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始终没有过多的言语:“能够替大人保护小姐,是奴才的荣幸。”
这种分明形同谄媚的话语,不知为何被他说起,居然有几分珠圆玉滑的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