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霎时呼啸,飞沙走石之间,也辨不清自己跑的方向。
秦淮跌跌撞撞之间,只感觉自己被风融在那里,有细碎的沙漏入嗓子中,干涸得难受。
眼界过处,只觉得遥遥的那片人影越来越近,黑压压的一片人,遥遥可以看到魏军的军旗。
果然是祁宁的部队!
咬牙奔去,虽然已是眼前的距离,然而此时却不知为何竟感到这样遥远。
在一片军队中,仿佛忽然奔出一匹马来,他身后是上万精锐部队,唯独他一人朝她策马驰骋过来。
那一瞬,万千呼喊,万千嘈杂,都仿佛只是沉寂的背景。
秦淮的步子有如注了千斤重铅一般的沉重,面前赫然多了一只手,就在她腿上一软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将她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马匹奔驰的冲劲勒得她的手臂隐隐生疼,然而祁宁的怀虽然有些冰凉,但是忽然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一瞬,仿佛隔开了战场的喧嚣,一片繁星密布的夜空之下,只有他和她。
这个男人的千言万语,也仿佛只落在这样的一个怀抱当中。
秦淮轻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衫,抬眸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祁宁。
满面的倦容,风尘仆仆的一身,周围也依稀有浓重的汗味。
他很少会让自己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即使百万雄狮压境的时候也只会不惊于天下,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违他平时的样子。
她知道,祁宁是害怕他的安慰,所以才会这样连夜赶回来的。
最近几天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没有去找他,而他也自然不会来她的帐中。就连最后他带兵出征的事情,她都是听别人告诉他的。
祁宁的脾气总是发得莫名其妙,让她无法理解。
又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现在她,已经再也不想要尝试着去理解他了。
对她而言,他的疏远,他的冷漠,才应该是对她而言最好的解药。
但是这个时候,她却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给彼此喂下的毒——无药可解。
或许越是留下,越是对她自己的残忍。
她的那套计划,已经到了刻不容缓需要实施的时候了。
秦淮发现见到祁宁的这一瞬间,她竟然是有些惊喜的,然而这种惊喜渐渐成了颤栗,成了一种让她难以适从的浅浅的恐惧。
方才情不自禁揽上他身子的手突兀地一松,秦淮抬头看着那双融在夜色间的眼睛,焦急地开口道:“祁宁,快去救尚渊!他刚才为了让我脱身,自己落入了北奴军的包围圈!”
话落出口,马背上的那个身体分明僵硬了几分。
半晌,叫人听不出语调的声音落处:“寿成,带一队人去前方解围。杨二领五千精兵,围剿我们主营,其他人,跟我去预备营扎寨。所有任务完成后,预备营集合。”
也不知道是因为风太大,亦或是他的话语太过冰冷的缘故,秦淮感到通体一片冰凉。
激烈过后,安静才显得格外透彻。
秦淮抱着身子坐在篝火旁边,呆呆地看着其中蹿动着的火焰,也不知道自己满脑子里跳动着什么。
远远地,已然响起了鸡鸣。
天际的光线被沉沉的夜色依旧压迫着,呼之欲出。
背上忽然一暖,秦淮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回头,看到祁宁站在身后。
他脱下了外衣,让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风徐徐吹在他的身上,轻薄的衣衫依稀摆着,脸上有着连夜奔波的倦意。
见她看来,祁宁才道:“天气寒冷,你当多注意些。”
这样平淡关心的话,秦淮心头微微一暖之余,却是一种格外古怪难耐的感觉。她不由撇开眼去:“不好意思,又成了你的累赘。”
周围一片沉寂。
最后最后,只有一声轻轻的叹:“如果可以,我宁可一辈子都带这这个累赘……”
秦淮的整颗心陡然一颤。当她抬头的时候,却发现祁宁就这样低着头深深地看着她,太深的眸色,深到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心底。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秦淮总觉得这双眼中,竟然透着些许的悲哀。
周围的士兵们忙忙碌碌,没有一个人敢多往这里看上一眼。
火光忽明忽暗,衬得祁宁的话语也若隐若重一般:“如果我抛却这个大魏丞相的身份,你愿意单独跟我离开吗,秦淮?”
话语太过飘无,秦淮第一次感到,眼前的这个人竟然也会有这种担心、不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是大魏朝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祁相,想要哪一个女人,何时需要他这样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一句询问?
然而正是这样的一句话,对她而言,却如万千利箭都要来得伤人伤心。
他们之间,跨越了那么多国仇家恨,还可能再回到以前了吗?
如果换在当初他们还在古楼国的时候,他肯愿意为她放下这些,即使他只是为了一场阴谋而蓄意接近她,她恐怕也是会原谅他的;又或者,如果在康家满门被带入大魏之后,他肯悄然带她离开,她也可能,会再狠不下心,但是……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手上沾染了她满门的鲜血,那场熊熊大火烧光了他们最终的退路,他让她再拿什么去面对他?
秦淮一瞬不瞬地看着祁宁,看着他的那双眼中的神色又渐渐深沉下去,嘴角不由露出讥讽自嘲的弧度。
满腔仿佛有什么复杂的情感要呼啸而出,有怒、有哀、有悲、有自嘲,更多的,却是——恨。
或许,他们的这一辈子要注定在这爱与恨之间徘徊。
他们的一声,注定爱恨交加。
她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明明知道假装失忆依旧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或许是她可以同他说明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忽然就想就这样将自己的愤怒,自己的委屈,自己的爱,自己的恨全部一口气说清说明,以后便是天涯两路,再不相见!
秦淮的眼中藏着盘旋的情绪,如风暴一般席卷过她的全身,眼见就要爆发,却被忽然冒出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全身陡然有如浇下一盆冷水一般。
“报丞相,前头那处北奴军队已顺利被我们悉数绞杀,一个不留,但是……但是,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已经死了。”
人……已经死了?
秦淮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想,木然地回头看着那个报告的人,声音单薄地无一丝起伏:“你说谁死了?你,再说一次?”
饶是征战沙场多年,那士兵仍是被秦淮的表情给吓了一笑,不禁结巴了一下:“回……回姑娘,就……就是前两天,常将军说是细作的那个男人,他,死了。”
“你要去哪里?”
秦淮回神的时候,已然下意识地往外跑去,却被祁宁一把拉住了手臂。
回头时,她的眸中只有一片空洞:“放开我!”
祁宁淡淡地看着她:“我不放。”
秦淮狠狠挣脱了两下,过分地用力,依稀让自己手臂上擦破了几道伤痕,却始终没能从祁宁的手中挣脱出来。
不知不觉,脸上一片冰凉的感觉,许是太过惊恐的关系,竟然自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两摸泪来:“让我去找尚渊……让我去……”
这是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身在死亡面前,竟是这样的单薄。
脑海中隐约还回荡着尚渊最后一面时候的话语——我曾对自己说过,自己这条命,永远都是小姐的。
但是,那个傻瓜却不知道,自己嘴里口口声声叫着的这个“小姐”,却在蓄谋着随时也要将他最敬畏的那个大人,也一并推入深渊之中。
这个傻瓜不会知道,他这样敬畏着的小姐,根本就不值得他这样地拼尽性命地去保护。
那个傻瓜甚至不会去想,他这样尽心尽力地呵护着她,自己,却又得到过什么呢?
如果他先前按照她的安排,带了尚香离开,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他本可无忧无虑地浪迹天涯,如今却非要这样简简单单地浪费了性命。
根本就——不值得!
尚渊他不会懂,她的心,早已经半颗给了祁宁,半颗给了仇恨,即使今日今夜丧生在了这片战场中,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解脱”罢了啊……
现在的这个怀抱很柔很冰,隐约还带着颤意,秦淮知道,是她自己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眼前依稀有些眩晕的感觉,她听到祁宁的话,却恍惚间下意识地听不入耳中。
“尚渊的尸体我会让人带回来,你不要乱跑。”
“就算你怨我,唯独这次不能随了你的意思。”
“是我想轻了尚渊对你而言的地位。如果要哭,就尽情地哭吧。”
……
“如果留在我身边真的只能让你这么痛苦,那么,我会——放、你、离、开。”
风很轻,夜很凉。
也不知祁宁的话是否太过低沉,秦淮觉得面前一片昏昏沉沉的黑,全身麻木之余,嘴角不知不觉却是一抹苍白的弧度。
尚渊,到最后她还是来不及告诉他,她已经记起了当年跟着祁宁一起出现在秦淮河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
她已经早就,记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