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小念的说法,她家便是在这郡上。虽然北奴军暗袭不断,但主要目标便是大魏军,很少会直接纠缠到城里,因而在这郡城内部,倒反而是相对安宁的。
秦淮不顾小念阻拦,硬要上城里看看,太过执意,根本没人拦得住他。一来是秦淮一副谁都无法阻拦的模样,二来也没有人琢磨得准,这个忽然出现在军营中的姑娘,与祁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
“小念,我在酒楼里坐会,你不是也有东西要回家去拿吗?先去吧。”秦淮半只脚踏入了冷冷清清的酒楼,转身三言两语支开了小念。
这酒楼中,桌椅崭新,可惜没有什么客人。
小二本来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忙不迭精神一打,迎上前来:“姑娘,几位?”
“就我一个,坐楼上就好。”秦淮说着,已经转身上了楼。
步子落在楼梯上,每一下都格外的清楚,秦淮边上楼边看着,留意到二楼角落坐的那个男人,嘴角抿起一抹笑意来。
不发一言地到那个男人的桌边坐了,随手倒了一杯茶,男人喝酒的姿势并没有改变分毫。
秦淮抿了一口,余光瞥过他空荡荡的半边衣袖,笑了笑:“陆军师,好久不见,你倒是没有忘记我的口味。”
男人闻言一笑,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隐约一晃,正是当初山寨中被称为二当家的陆琊:“忽然收到消息的时候,我还吓了一条。”
秦淮眼睫微微一触:“我不该出现吗?”
“不是。只是我以为……”陆琊笑笑,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秦淮看着他脸上浓密的胡渣,不禁对以前显得有些眷恋:“那日湖中落水,多谢相救。”
陆琊轻描淡写地接了口,并没有现出太多诧异:“小姐那时果然是醒着的。”
秦淮蹙眉:“但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带走,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陆琊饮酒的姿势一顿,默默地看着秦淮,半晌才将酒杯放回桌上:“当初老孙大老远特地跑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是被吓了一跳,于是连夜兼程带人赶回山寨。老孙欣喜是因为得知小姐可能还活在世上,但我不是,因为——我与老孙他们不同,我从头到尾一直都知道,小姐你,并没有死。”
秦淮诧异地睁大了眼:“什么意思?”
陆琊的话语虽是徐缓,但一字一句皆足以叫人听入心里:“山寨上的那些兄弟,都是在康家军解散后独自流散出去的,只有我,是当初随着将军和小姐一同来到大魏的。”
“那日大火熊熊,我有幸逃离,也只是因为答应了将军,定要照顾小姐。既然是要照顾小姐,我自然知道当日小姐定也逃离了这场灾祸。”
“只是,祁宁将你藏得太好,不论我如何明察暗访,都从没有得到关于小姐的丝毫消息。我,一直都瞒着其他人,在到处探查小姐的去向……”
秦淮咬了咬唇:“那你为何在见到我后,不直接同我相认?”
“呵……”陆琊轻笑一声,“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不能?为何?”
如今四海为家、落草为寇的康家军,还有什么足以威胁到他,秦淮着实不明白。
陆琊低头倒酒:“这一点,我不能告诉小姐。这是,我与‘某个人’之间的协定。”
秦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那张脸上读出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探寻不到。她深知陆琊这个人决意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只能放弃:“难道陆军师就不想知道,我忽然联系你,是为了什么吗?”
陆琊抬头:“小姐的交代,只要我能办到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莫非,陆军师你就没有想过要为康家上下报仇?”
“小姐,其实……”
陆琊本想说什么,但见秦淮眸眸望着楼外,一抹笑意间思绪幽幽,虽是笑,看在眼中,却是无尽的凄凉。
他的话语一顿,嘴角多了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或许,这样也不错……”
这话中难免有些凉薄的味道,秦淮回眸看来,陆琊又问:“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自有分寸。”
指尖中拈着的那个瓷杯,不知为何竟是这样的冰凉刺骨。
“说起来,我最近听闻,大魏那个叫程亚夫的将军,被北奴军给碎尸了。”
“咔”地一声,秦淮指尖的瓷杯险些破碎。
“程亚夫死了?”她抬头看去,“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自有消息来源。大魏朝的将军是死是活都与我毫无关系,想来,这个消息今日也该传到魏军那里了吧。”
秦淮呆呆地听着。那祁宁岂不是……
“这个女人,应该是祁宁找来照顾你的吧?”
秦淮顺着陆琊的视线看去,看到萧瑟街道口一个单薄细长的身影,正是小念,点了点头:“是。”
陆琊拾起了桌边的斗笠:“看来,我也该走了。如果有事找我,小姐只需要鸣‘雀笛’,或是继续在驿站捎信便好,虽不再是以前的康家军,但原本立着的几个秘密分舵,还依旧是在的。”
秦淮点头:“我知道。”
“小姐。”
秦淮闻声看去,陆琊已戴好斗笠,立在楼梯口回头看她:“如果当初没有祁宁的话,或许,将军便已将小姐许配给我了。”
秦淮脸上不禁一热。
是的,陆琊是康家军中最有威望的军师,足智多谋,若当初祁宁没有出现,她或许,便已经他的妻子了。
“姑娘,原来你在这。”小念上楼的时候,看到秦淮站在栏杆旁,举了举手里提着的一篮鸡蛋,“东西我拿到了,我们回去吧。”
秦淮瞥过一眼,只觉这些鸡蛋圆润光洁,问:“拿这些做什么?军营中难道不包你吃饭吗?”
小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不是我自己吃的,是看将士们辛苦,也想为他们做些事。”
秦淮久久地看着她。
憨傻可爱的姑娘,不谙世事,也不用有太多忧心的事,就像当初尚香出现在她面前时候的模样……
秦淮回营的时候,祁宁带出的部队还没有回来。仰头,可以看到昏昏沉沉的天空,似在预示着什么。
秦淮回营帐后,靠着毯子迷迷糊糊地小寐了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被外头的嘈杂给吵醒了。
掀帘出去的时候,又被外头的人给拦在了那里。
几个士兵显得公事公办:“冒犯姑娘了,但是现在正在处决俘虏,祁相特别下了令,让姑娘留在营中。”
秦淮的眼眸微微颤了一下。
也就是说,祁宁已经回来了。
这一日的魏军帐中,充满了杀意。
秦淮坐在床边,听着一阵阵痛不欲生的嘶吼声传来,依稀间感觉眼前仿似也染开了一片血色。
隔了一会,小念进来的时候,眼圈也是红红的。
秦淮留意到她手里的那一篮鸡蛋已经碎裂了一片,蛋清蛋黄浑浊地搅在了一起,问:“怎么了?”
小念啜泣了一会:“我本来是想……想让祁相开心的,也不知道……怎么,怎么会这个样子……”
看她抽抽搭搭的模样,似是打击不小,秦淮拍了拍她的肩膀,问:“祁宁现在在那里?”
“在主帅营帐中。”小念下意识地答了,忙摆手道,“姑娘现在还是不要去的好,刚才在帐里的人都被祁相赶了出来。祁相现在的模样好可怕!”
秦淮看着她笑了笑:“不要紧。”
许是祁宁的态度让太多人不敢靠近,秦淮到的时候,整个营帐外头皆是一副冷冷清清的。
士兵照常巡逻,却连她到的时候,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态度。
掀帘走入,里头的光线有些昏暗。
“谁让你们进来的?”祁宁背对着门站在那里,整个身子埋在阴影中,衣衫上的风尘透出几分沧桑,仿似阳光怎的也投射不到他的周围。
秦淮走了几步,立在那里,进退不得。
胸前的手默默握紧。
她这是来做什么?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陪伴这个男人,亦或是安慰这个男人?
她明明跟眼前的这个人理应如同陌路,但为什么光是一个背影,她竟觉得——连心都碎了……
祁宁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指责,在转身看到秦淮的一瞬停在了那里:“你……怎么来这了?”
“抱歉,我这就走。”秦淮只觉得心绪莫名凌乱,转身要走,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只觉得手腕处蹿上了几抹凉意,秦淮用力地抽了几下,不但没有脱身,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忿忿地一眼瞪去,对上祁宁视线的一瞬,挣脱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缓下。
“别走。”祁宁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秦淮呆呆愣了一会,紧咬双唇,默默别开眼去。这个时候,她本不该对这个男人产生不忍之心,但是祁宁一用力,已将她一把拉入了怀中。
这个怀抱,陌生,却又熟悉。
秦淮挣了两下。但是越是挣扎,这样的怀却抱得更紧。
祁宁托起了她的下颌,毫无预兆的,已经一吻落了下来。
不知为何,这样的一吻,竟是让秦淮默默地落下泪来。
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下,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的凉意,深深的吻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彻底融进体内,但越是炽热,体内某处涌上的凉意却越是清晰分明。
她默默地闭上眼去,不去看这张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脸。
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了,就什么都不存在,她宁愿她还沉静在一无所知的梦魇中,从来不曾清醒……
终于放开了她,祁宁的吐息轻轻地落在头上,有些余留的炽热:“大哥他……”
果然,是祁宁知道了程亚夫的死讯……秦淮徐徐地吁了口气。
祁宁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拭过她的眼泪,嘴角的笑意有些单薄:“果然,大哥的死讯,你也知道了吗?”
秦淮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要落泪,绝非是因为程亚夫。还记得自己曾经发过誓,再也不会为任何人留一滴眼泪,面对死亡,她理应已然麻木了,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因为这个男人这样简单的举动而流泪。
如果她最不该为一个人难过,那么,这个人必然就是——祁宁。
“就让我,这样,抱你一会……”
轻轻地拥着,也没有过多的言语,祁宁的怀抱有些凉,凉地有些渗人,如果不是感到微微抖动的身子,或许此时也不过是一个简单至极的拥抱罢了。
秦淮轻轻地合上眼,手臂微微一僵,也缓缓地挽上了他。
风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之间。只有祁宁略显沙哑的声音,深沉而又平缓地落在周围。
“今日交锋,我看到大哥了。北奴人将他的透露顶了旗帜上,身体虽然立在阵前助威,但很明显,也是被一节一节碎了尸的。我本来还抱有一丝幻想,别人捎来的情报不过是逢场作戏,但是,当亲眼看到的时候……”
“秦淮,你可知道,当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只觉得体内有一团无名的怒火,那一瞬我险些失去理智,但我不能……因为我知道,只要我阵脚一乱,就中了北奴的下怀,稍微有些差池,他们便会一举将我们大军击得溃不成军……”
“我从天牢死里逃生,我本以为,任何事情都已经无法让我动摇,但是这样毫无阵脚的情况,是我经历过的第二次……离上一次慌乱已经隔了四年,我真的,差点忘了这种感觉……”
“呵……秦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用呢……”
秦淮默默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近似自言自语的话语。
她很清楚,这个时候,祁宁要的并非是那些安慰的言语,而只是倾听,就如刚认识的时候,她跟他坐在湖遍,硬拉了他倒苦水,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爱听一样。
时隔那么久,当时又有谁想到,时过境迁,倾述的人却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祁宁这样的男子,并不是没有脆弱的时候,而是在那么多人看着的时候,不允许他表示出这一分脆弱。
秦淮一时有些恍惚,竟然有些期望这样的拥抱是否可以持续到天长地久。
祁宁想是累了,秦淮走出军帐的时候,外头依旧有人,阳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
秦淮抬手遮了遮眼,遥遥看到门口仿似有什么人在争执,见有个士兵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便伸手拦住了:“有什么事吗?祁宁累了一天刚休息,如果不是特别大的事,还是不要惊动了。”
那人显然也知道祁宁如今正在气头上,自然乐得不要去触霉头,忙不迭道:“跟姑娘说也是一样,门口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和秦淮姑娘认识,非要找姑娘。”
秦淮略略诧异:“和我认识?”
到了门口,秦淮才知道这士兵口中所谓与她认识的男人说的是谁。
本来落在脸上温温无波的神色一沉,秦淮看了眼那人风尘仆仆的模样,面无表情道:“是我认识的人没从,让他进来吧。”
说完转身就走向自己的营帐,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身后隐约是一步一步徐缓跟着的步声。
小念这时想是回了家,营帐中空无一人,秦淮的视线在一碗热腾腾的蛋汤上落了落。
想必是小念临走时做的,鸡蛋是碎了不少,剩下的恐怕也就做了这么一碗蛋汤了。
跟在后头的人始终没有说话。
秦淮坐到了桌边,喝了一口蛋汤,带着热意,甜甜的。轻轻舔了下嘴唇,她才抬眼看跟前的这个男人。
相较分开的时候,他现在的模样显得有些狼狈,想是奔波了很远的路程,本该还崭新的衣服上已经朦满了风尘。
秦淮原本以为他们两人理当这辈子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不想他竟然又这样地找来了。
不,或许只是来找祁宁的。
懒懒地抬了抬眼睫,秦淮不徐不缓地问:“你现在自己一个人又跑来了这里,那你姐姐呢,她该怎么办?”
男人的身子微微一晃,已然恭敬地弯下了腰:“奴才这辈子只跟着小姐。”
秦淮将碗搁在桌上。
她着实不知道这个男人这样死心塌地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对她的忠诚永远只建设在祁宁的基础上,若有朝一日她与又到了原来那种水火不容的地步,那这个男人,又会做如何选择?
幽幽地叹出一口气,秦淮的声音叫人听不出是感慨,亦或是无奈:“你不该再来找我的,尚渊……”
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寂静的沉默。
外头的风很大,席卷着周围阵阵飞走的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