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自己失忆醒来,潜意识里头会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有一种国仇家恨,是埋在血液深处无法自欺欺人地隐瞒的。
马车辘辘地行驶着,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此时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微微地一闭眼,她仿佛就能看到那一天高园的熊熊大火,吞噬了康家上下所有的人命,唯独她一人,在他的拉扯下被强行带走。
当初是祁宁一手设计陷害了他们康家,让古楼王双手将他们贡给大魏。然后,却又是那个男人,在高园里,放下了那一场火。
这样大的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被扑灭殆尽。
“姑娘,到了。”
车外的车夫冷不丁凭空落处的一句,唬得她吓了一跳,全身冰冷的感觉一蹿,车帘捋起,透入的阳光让秦淮微微眯了眯眼。
下车付了路费,看着马车原路折回,秦淮打量了一下周围,也不急着去魏军扎寨的地方,而是先找了间驿站。
“将这封信送到……”淡声交代妥当,秦淮才问,“这位小哥,可知道最近北奴军可有什么动静?”
那小厮小心翼翼地将书信接过收好,闻言无奈地摇头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北奴军虽然受了魏军的压制,但诡异地就是怎么也打不散,时不时地总会出来骚扰一下。也好在祁相用兵得当,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顿了顿:“说起来,本来这里理当是个繁荣的很的郡城,现在被惹得天怒人怨、怨声载道,连整条街都已经冷冷清清的了。我劝姑娘也别到处晃了,快些找个地方住下,这外头啊,不太平。”
秦淮点了点头:“那,如今魏军扎寨的地方在哪?”
小厮不明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愣了下,才道:“就在城东的平原上。”
城东平原,沙石遍野,一望无垠,的确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只要进了这里,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秦淮遥遥地看着那高耸的围栏,一时有些恍惚。
“站住,来者何人?”
秦淮方走到门口,岗哨上的士兵远远地呵住了她。
遮了遮头顶刺眼的眼光,秦淮回道:“我是京师来的,受公主之托,有事要见祁相,还请通传!”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魏善公主给予的令牌。
哨兵遥遥对视一眼,便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跳下了岗亭。不多会,军营大门自内而外徐徐打开,粗木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浑厚。
“祁相现在刑场,还请姑娘随我来。”
秦淮看了眼军营中井然有秩的巡逻兵,点了点头。
刑场的周围,弥漫着浓浓的血味,带着些许血肉腐朽的气息。
地上的黄土已被染成了血的红色,天际间不时飞过几只秃鹰,尖锐难听的嘶吼似极修罗底部发出的死之讯息。
一个个俘虏身上伤口狰狞,有些四肢已被生生割裂,毫无骨骼般地悬坠在那里,姿势诡异。
这种画面,饶是很多精壮勇猛的男人看在眼里,都显得有些骇人难耐,然秦淮默默地一路走去,不发一眼,眼里除了平淡,再没过多的神色。
往里头再走几步,一眼看去,便可以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
直到这个时候,她的脸色才微微白上几分。
祁宁立在一片血泊之中,神色淡然。周围的那一片腥然的画面,似也丝毫惊扰不到他。
沉重的镣铐扣着一个人,深邃地已经嵌入了他的皮肤中,连日来的摧残已在身上留下了各个狰狞的伤痕,依稀间渗出几缕浓稠的脓血。
带路的士兵要上前通报,秦淮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祁宁的声音温温的,听在耳朵里偏有种说不出的寒意:“只要你说出线人是谁,便不需要再受这些苦。北奴国的人,都是这样固执的么?”
俘虏闷哼一声,似是嗤笑,却没有答他。
祁宁身边似笼着一层永远都化不开的冰,随手取过旁边已然灼烧地焦红的铁块,落在上头的视线有些迷离:“我不想与你们一直这么耗下去,我,急着回京。你可明白?”
依旧是沉默,但这种沉默很快转成了沉沉的闷吼声,俘虏似是格外隐忍,但是灼烧的铁块烙上,已经细微有了一些肉片烤焦的味道。他死死地咬着唇,过大的用力,已经让嘴唇上干裂的肌肤破开,血迹渗出。
祁宁语调平淡:“何苦。”
秦淮站在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这样的场景,眼里盖下的是说不清的神色。
祁宁始终应该是大魏朝那个呼风唤雨、手段凛冽的男人,而不该是当初在秦淮河畔与她共赏灯会、情笺偷递的男子……
“秦淮?”
闻声回神,秦淮眼中的神色一晃,看到祁宁不知什么时候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视线是种说不清的神色。
是诧异、是欣喜,还是几分的不可置信?
但祁宁终究是那种太惯于埋藏自己情绪的人,只这么一闪,还不带秦淮探究,那抹光就已经暗了下去:“你怎么会来这里?”
秦淮收回自己凌乱的思绪,冲他笑了笑:“我有事要同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对他笑的时候,总是习惯温温地眯细了眼,但是到了如今,她第一次感觉,原来对他笑也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情。呼吸微微压抑,好像有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胸口一般。
军帐中,当看完公主的书信时,祁宁低着头,半晌默然:“我没想过会是他。”
秦淮瞥了一眼书卷,随口道:“魏善公主拖我带来的信,我总算是带到了。”
“秦淮。”
“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有一只收轻轻地抚拢过她额前的发线,秦淮想躲,这一时却僵住了身子。
祁宁的声音,柔得有些更似于小心翼翼了:“皇上居然带了你进宫。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秦淮抬头看他。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好”,还是“不好”。
当一切没有记起的时候,她或许是“好”的,但是如今的她,又该如何说出那一个“好”字?
她面前的,是灭他满门的凶手,如果如今她的怀中有一把匕首,她理当毫无顾忌地取出,然后
——深深地刺入他的胸口,用他的血,来祭奠地下康家的亡灵。
“秦淮?”
“……放心,皇上并没有亏待我。”秦淮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笑会否太过苍白,而只让自己显得愈发的人畜无害。
祁宁凝视着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累了吧?我让人为你准备了住处,先去休息休息。”
“好。”秦淮温和地应了声好,笑得很温柔,柔地如一阵风,随时就会烟消云散了一般。
门口已经有人候着,秦淮转身走去,后头的人犹豫的话语让她的步子稍稍地顿了顿。
“秦淮,你是不是……”
胸口有什么豁然一紧,秦淮勾起嘴角浅浅的笑,回眸看去:“嗯?”
祁宁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再转身,没有人留意到秦淮眼中一闪而过的锐意,在她身后,祁宁落在她背上的视线是这样深沉,仿佛一直无形的手,想剖析开那份最后埋下的伪装。
说起来,秦淮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身处大魏的军营之中。她来这里,是为了完成魏善公主的嘱托,就如那日同宫女阿瑶说的,她不会逃。
是的,她不会逃。留在这里,她还有事要做。
秦淮不记得那天是怎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
睡梦很沉,笼着一层浓重的梦魇。就像她当初落水的那一天一样,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这个梦中有爹,有娘,有灶头老王,有新兵小刘,还有——祁宁。
她看到无尽纷飞的战火,看到灰蒙蒙的天,看到一具具被灼焦的尸体,然后,猛然地惊醒了过来。
“姑娘醒了。”
动静惊动了外头的人,秦淮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着掀帘走进的那个女子,一时有些恍惚。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习惯了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尚香的日子。
现在,尚渊应该已经带着尚香远走高飞了吧……
“姑娘?”女子见她恍惚神,抬高了语调唤回了她的思绪,“我家就在临近的郡上,祁相特地找了我来伺候姑娘。姑娘可以叫我小念。”
“是,小念。”秦淮回神来,笑了笑,“我就奇怪这军队中怎么会有女人。”
小念显是个开朗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但是看得出来,祁相对姑娘很是上心。军队上郡里招人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好在我反应快跑得也快,所以才抢到了这个名额。”
被这种欢脱的个性感染,秦淮的笑不知不觉也柔和了不少:“我睡了很久吧?祁相呢?”
“那该死的北奴军又来偷袭了,祁相一早就带兵出去了。”小念答着,又补充道,“这样的情况已经反复过好多次了,姑娘放心,祁相不会有事的。”
秦淮笑而不语。
以为她会为祁宁担心吗?她……才不会。
两人正说着话,秦淮的神色不易觉察地一凝。
小念已经惊奇地念叨了起来:“咦,这是鸟叫声吗?姑娘知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真好听,以前怎么从没听到过呢……”
“我也不清楚。”秦淮抿唇喝了口茶,藏下了眼底渐渐酿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