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谢小瓷端上她最爱的蒜薹鸡蛋,苏暮熙端上鱼香肉丝,而齐子蓝也端来香菇鸡丁。于是,在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情况下,谢小瓷便埋下头来大快朵颐,然后像在家里一样习惯性地将鸡蛋挑出然后放到对方碗里,一块,两块。到第三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咽下口中的饭抬头看向对方。苏暮熙那双没有焦距的眼没有看她,她也突然觉得尴尬起来,只得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对……对不起,我只是习惯了……将鸡蛋夹到姐姐碗里……”
齐子蓝也不吱声,偏头看了看谢小瓷窘着的脸,又看看对面面无表情的苏暮熙,再次埋下头吃饭。苏暮熙忽然开口:“比赛比较累,你该多吃点鸡蛋补补的。”
是在关心她?谢小瓷一愣笑着解释道:“喏,我不能吃鸡蛋。”
苏暮熙眉毛一挑,谢小瓷乖乖解释:“喏,胃有病啦,不光鸡蛋,辣的、易滞肚的都是不可以吃的,而且,连牛奶也是不可以喝的。”絮絮叨叨讲完,她又做苦命状。
对面眼镜框下眼神扫过来,奇异地,她竟然恍惚觉得,那里是有一丝宠溺的。尽管,来得如此莫名。
齐子蓝“咳”了一声,然后开始请教一些学习上的事情,当然是与这次比赛无关的。
两个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通过介质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埋下头扒了两口饭,眼光向门外扫去。正午的阳光铺陈下来,透过窗户,空气里的尘埃宛若精灵翩然起舞,在这个略显嘈杂的季节,竟突兀地透出一丝凉意。
谢小瓷将头转回来,望向苏暮熙,然后开口问道:“苏同学,你有没有做过噩梦?”
空气一下子冷凝,她注意到他一顿的手指,而后是陡然变冷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开口就讲错话,但也不急于道歉。
齐子蓝满脸疑惑地望过来:“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谢小瓷又扒了一口饭,耸耸肩笑道:“也不是啦。就是这几天我老做噩梦,就想找人问一下,有人也做了,我心里就平衡点儿呐。”
男孩子的手终于垂了下来,神色也缓过来,又继续吃饭。
在齐子蓝手机响,她慌慌张张跑出去接电话而后折回来向他们说有事先走之后,谢小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过头翩然一笑:“苏同学,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有关噩梦和香草环的传说?”
二
从那一日起,谢小瓷忽然就觉得苏暮熙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那种近,让她有一种关系日渐明朗化的错觉,就像清晨日出之后那层薄雾之下露出的朗朗红日,让蓝天之上的白云静静透出明朗的纯净的白。其实,如果细想,从前的从前,苏暮熙也跟她真正近过,是偶尔的那么多次。
比如,她偶尔在生病请假回来会看到他为她补得齐整的课堂笔记;比如,偶尔因为忙着作业或者因为胃病的原因没有去吃饭,在教室里赶作业时会碰见早去吃饭回来的他愣神,然后貌似关心地问一句:“怎么没去吃饭?”那样冷漠的人能够这样做,其实她已受宠若惊;比如,会在下一次她又因故落在座位上时,听见他问:“又不去吃饭了吗?”片刻后她便看见早早回来的他还有他静静塞给她的饼,接过去,尚有余热……
可是,还是有些不一样了。比如,她再借故不吃饭,他会放下手中的笔拖上她去食堂,为她排队买饭,然后逼迫她吃下去;比如,定时放在她室内的胃痛片;比如……
不是没有过窝心的感觉,那样的好似乎是直接而真实地奉送给了她,而不是借由任何有关的别的途径间接地传递到了她的心里。最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坚定而真实抑或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出入他的房间,唤作她也是,是去指导也好,手把手教也好,认真看他作画从中吸取灵感和经验也好,总之,她,得到了那个所谓的传奇人物的指点。
众人也渐渐从苏暮熙的某些行动中得到了暗示,于是大家一致将悲悯的目光渐渐地投向了齐子蓝。金童玉女四个字,终于日渐有了裂痕。
谢小瓷看着这场竞争的序幕渐渐铺展开,暗夜里一个人坐于星空之下,面对广袤的夜空,去用内心里所换得的空虚来渐渐抚慰这日趋寂寥的星空。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善于用假象来换取现实之中的承欢与欣获,而陡然不敢去揭开那掩埋着的真实。
门轻轻响动,隔着弥漫的重重烟雾,她望过去,便看见了那倚门而立的恍惚少年,隔着夜色,尚不太清晰,只觉烟雾过去,是盈盈氤氲着的一派水雾。
少年开口问:“有时间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等谢小瓷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翻越栏杆的少年颀长的身影,而后是少年上去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伸出的一双颀长的手掌。她望过去,眼神渐渐透出不可思议,于是不得不伸手掩住了口,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是温良无害才对;是温顺良善才对;是沉静如斯才对;是善良无欺才对,可是她越想越不对,少年所有的举止渐渐超越了她残存意识里的友谊的范畴,渐渐拼凑成她意识之外的形状。
懵懵懂懂中,她已经触到少年的手,然后只觉呼吸一滞。低眉顺眼之下,是极低极低下去的草坪,在微风之中盈盈摆立,细细的叶面渐渐铺成一幅织锦图,再配以周遭虫鸣鸟啾,仿佛成了夏季里另外一个锦绣世界。
相比之下,她处于有些危险又有些安全的高度。高空之上是纯白的月亮,头偏上是少年干净清爽的脸,她呼吸有些紊乱,而令她羞于抬头的是,那片刻之前轻落在她眉间的清浅的吻。
只是一个吻而已,还是落在眉间的。
与那些传说中的令人激动或者血脉贲张的动作相比,已经单纯到像小儿科游戏了。谢小瓷轻拍胸口以示安慰,表面上还是故作恼羞成怒的样子推向少年道:“哎,你干吗?”
苏暮熙似乎料到了女生将要做的动作,身体略向后仰,然后一伸手,那双手就被他紧紧握在了手中。他朝她一笑,刹那,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只是,月光之下,女生略失呼吸。
苏暮熙道:“哎,就是想亲你了,只是一个吻,这么小气。”
谢小瓷一瞬间有些呆,片刻后想通了,便恼羞成怒。
其实,是谢小瓷努力用记忆记住了这个清凉的月夜,那个伫立栏杆之上给她落在眉间的清浅的吻的少年。也是多年以后,她才得以明白自己对这个少年的感情何等坚定,日后如何百转千回的爱情,也不能等于那个清凉夜晚纯纯的所谓爱情。
三
一步,还是一步的距离,他在前,她在后;再走一步,还是,仿佛是月光之下极其无聊的小游戏,她却因为未知前路而玩得乐此不疲。冷不防,身体向前,就撞上前面一个似一堵墙的身体,她鼻尖吃痛,终于抬头,目光撞上少年垂下的有些无奈的眼神,当即垮下了脸。
苏暮熙开口:“你很无聊么?”
谢小瓷瞪眼道:“哪有!我,可是在思考着该如何把月色融入绘画中更漫透出清凉意境来着。”
苏暮熙眯着眼看了会儿谢小瓷,直看得她心发虚,张口道:“哎,继续走啦,你不会半夜拉我出来就为吵架吧?”
苏暮熙动了动嘴角,道:“和笨蛋吵架不尽兴,我没有那么傻。”
谢小瓷又是一呆,苏暮熙已垂下手拉住她的手,抬起头来继续往前走。谢小瓷“轰”地再次头脑一阵发热,手也微微沁出汗来,在他宽大干燥的手掌里怎么都觉得别扭。
不一会儿,谢小瓷就受不了了,直接抽出手来。刚抽出,他又抓住,她又抽,他又抓,她再抽,他终于停下。在他的世界里,事不过三,于是,他睨下眼看她。她朝他嘻嘻一笑,抬起手分开他右手手指,一根一根,而后,十指相缠。
片刻,她终于抓住少年的手,偏头道:“哎,你脸红了。”
漫无目的地行走,月亮不知道何时已经躲在浮云背后,于是整条街道显得昏暗不明,幽静空旷。偶尔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车灯打过来,明晃晃的,刺眼,谢小瓷偏了头,看见两人紧握的双手,十指相缠,而后灯光一闪而过,周围瞬间再次黑暗。
借着黑暗,谢小瓷偏头看向沉默不言的苏暮熙,而后道:“哎,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呢?搞得这么神秘?”
苏暮熙握她的手紧了紧,而后回过头无害地说:“谢小瓷,我们私奔好不好?”
谢小瓷瞬间只觉头顶有乌鸦飞过,传说越安静的人讲起幽默来却有着绝对的杀伤力,原来如此,她周身都觉得冷。
连苏暮熙都觉察到她的不对劲,睨向她道:“你可真够没诚意的,我好歹是拼却了全身力气来……”
仿似漫长黑夜终于要结束了一般,前方不远处微露出的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摇曳曳,如遥远梦境中的鬼火,格外不真实。
谢小瓷说:“苏暮熙,我饿了。”
这是在商贸城路边临时搭建的小餐馆,一般只晚上营业——塑料布用支架支撑起来,两面透风,在路边搭起炉灶,旁边支起桌子,各式菜样摆在上面,零零散散、不算齐整。他们两人进去的时候,只剩角落里坐着一个男子,穿着微有些邋遢,用左手挑着面条一叉一叉地塞进嘴里。苏暮熙拉着她找到一个偏角又靠近另一面透风的桌子坐下来,然后他站起身去点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她:“这里没有米饭,你要吃些什么?”
谢小瓷还在四处打量这里环境,听到他问,随口答:“随便吧,能填饱肚子就行。”
下一秒,她的眼睛就定在了走过去点菜的苏暮熙身上。少年俊秀的面容隐在灯光之下,明亮而扎眼,背过去的身影略显颀长,此时月亮已从浮云之下探出头,大地再一次一片洁白。
老板娘因要取一些菜,又要往锅里添水,苏暮熙便略向后退了退,远离了塑料布之下的明亮灯光,而后整个人便被笼罩在了月光之下。
谢小瓷也是无聊,撑着头望着月光之下的苏暮熙,从头顶到脸部再到脖颈,再往下,往下,一直到脚,再到他身旁的地上——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为什么没有影子呢?
明明是尚有温暖的餐馆里,她开始察觉到有丝丝凉风自顶上的幕布吹下来,吹到她的身上,而后寒意慢慢渗入到肌肤纹理,连血液也瞬间凝固,心脏处传来一阵阵奇异的疼,思维渐渐凝固而后渐渐脱离身体,仿似另一场戏的开合。
茫然之后,她看着苏暮熙缓缓地在她身前坐下,并将一碗鸡汁面放在她的面前,顺带着为她添上一小勺的醋,并帮她搅好面,示意她可以下肚了。而少年兀自坐在那里拿筷子翻着一盘清炒河粉,慢吞吞地往嘴里塞一口,而后用余光瞥一眼不在状态的谢小瓷。
他投射过来的第三眼终于成功地将发愣中的谢小瓷吓醒,她浑身一激灵,意识恢复过来,瞬间正襟危坐。然而,她尚未从刚才的惊醒中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面,忽然间索然无味。
用筷子翻动着半天面也只是塞进去一两口后,她终于决定放弃手中的面,抬起头,望着夜色中的某一点出了会儿神。而后她缓缓抬头,望向苏暮熙,却撞见苏暮熙深黑的瞳仁,在灯光之下,冷然地看着她。
她喉咙有些干涩,可是半日之后还是张口,轻声地问:“苏暮熙,你和齐子蓝当初是为何要分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