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还是有些凉意渐涌,伴着她略带哽咽的凄清。年少时她总是渴望拥有温暖而善意的关怀,来渐渐熬过那些漫长且寒冷的冬夜,尤其是在没有父母在身边,而床边只有姐姐身影陪伴的日子。姐姐是温和良善型的女子,在她生命中静静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在那些寒意渐涌的日子,给予令她心灵充实而安全的温暖。于是,打从有意识起,她便总对姐姐的幸福有着更高的期许。
也许是某一日无意识的举动,也许是少女猎奇心理作怪,她是偶尔趁姐姐不在时偷窥她的日记,窥视到了那个温柔似水的姐姐暗藏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叫作苏暮熙的少年,那个有关姐姐成长的唯一波澜。
四
也许这样的夜真的并不太适合去纠结过去的事情,苏暮熙将谢小瓷送回宿舍后已是午夜一点左右,他站在门边轻声跟她道再见,转过脸眉心已兀自拧成一个结。
关于齐子蓝的记忆,已经在时光荏苒中日渐形成一个秘密,成为他成长期间的一个暗示性存在。而那个故事,无非是一个青春偶像剧的剧情。
他和齐子蓝相识于一场校际辩论赛——作为正方四辩之一的他和反方四辩之一的她在同一场较量中遇见,结束后双方辩手握手退场,轮到他时,他听到她脆生生的一声叫:“苏暮熙,我认得你。”
苏暮熙觉得讶然,抬头的瞬间便被对方刺了目。苏暮熙是太过周正的孩子,性格周正,脾气周正,成长的道路一帆风顺且平坦无忧,身边朋友也俱是性情极佳的人,并不奢望着生活太过起伏。可是,齐子蓝的出现却完完全全打乱了他成长中长期遵循并引以为戒的原则,曾使得他一度慌乱且不知所措。她是太过阳光灿烂的女孩子,性情迥异,开朗大方。苏暮熙一直觉得,齐子蓝是他生命中的太阳,却不是能够拯救他的光明,而是足以摧毁他的黑暗。齐子蓝的激烈追求,令他一再躲避,性情变得懦弱而小心翼翼。于是,他只能一再逃避,平日里因学习紧张而去次数极少的画室,成了他安心静养的一隅;往日并不常与同学一起吃饭的他也不得不开始成群结队地走;甚至,去躲避在周身安静的苏瓷身边去觅得片刻宁静。
大多时候,苏瓷也只是看着他的狼狈展眉而笑,并不多置一言。她浅浅微笑时恬淡如菊,使得他一度沉溺于这样的恬静中不可自拔。可是,偏偏那些日子里的浮躁令他一度又畏惧这样的沉溺,连在苏瓷面前也一度变得懦弱而自卑。
当明天成为今天,然后变成了昨天,最后成为记忆里不再重要的某一天,他也许就会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时间推着往前走了。也许是因为被爱着的虚荣,也许是因为成长中等待的无味,总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和齐子蓝成了大家眼中很登对的一对。
而和苏瓷之间,依旧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般娴静。在恋爱之余他便会去画室,而在那里总能遇见苏瓷——微笑着如菊般恬淡的她,蹙眉时如梅般清丽的她,凝神时如荷般优雅的她,偶尔在阳光倾泻之下,她睁眼朝他望过来,眼波流转,娇艳得如三月之桃花般艳丽。
他亦知,这个女孩子,是真正热爱画画的。
第二日傍晚,谢小瓷正在室内画一幅画,这也是她练习许久的结果,已准备用来参加这最后的比赛。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她觉得烦闷,只得隐忍着继续调色。可是喧哗声却愈大,里面隐隐传来“小瓷”的名字,她正蹙眉,忽听得下面众人齐声大叫“谢小瓷”、“谢小瓷”。
这一下,她悻悻地扔下了画笔,跑到阳台,打开窗户往下看,一阵惊呆,只见宽大的草坪中间的一小截柏油路上摆满了上百只蜡烛,“瓷,生日快乐”五个字清晰入目,周边站满人,均仰头齐视她的窗口。她抬头望去,两栋楼之间已全是黑压压的脑袋,还间或有各窗口盈盈闪闪的手机。
她耳根一下子发热,胸口却只觉气闷,掏了手机,打给苏暮熙。本以为那边一定喧哗无比,却不料接通后便是清晰的男音:“小瓷,我们私奔吧。”
这已是另一个夜晚,她抬头,偶然遇见月光倾洒的苍白色,像是画笔之下氤氲出来的另一重色泽,布满了未知的奇遇。
谢小瓷打开门时,看见了站在外面一脸淡然之色的齐子蓝——周身去除了戒备的她,此时只是微露悲伤之色的女生。
五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日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她躲过重重人群奔越向操场时,偶尔也听到人群里传出的疑问声:“这女主角怎么还没出来?”
另有人嘀咕,忽然一人尖叫:“别说女主角,这男主角是什么时候溜的谁看见了?”
她趁乱一路小跑抵达操场,看见月光之下一脸懊恼的苏暮熙,头发略微下垂,遮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微闭,睫毛长长地覆盖下来,有一团阴影打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大约是感到了她的到来,他忽得睁开了眼,看向她到来的方向。
谢小瓷一脸沉静地看着苏暮熙,额头上还有因跑得太急而淌着的细细密密的汗,微喘着气,看着站起身的苏暮熙,道:“那个……我们放了大家的鸽子。”
苏暮熙一张脸一下子变得阳光灿烂,向她走了两步,道:“嘿,我故意的。”
谢小瓷这才惊觉上当,一跺脚瞪向笑得一脸灿烂的苏暮熙,刚要说话,苏暮熙忽然开口道:“小瓷,谢谢你能来。”
说完他走向谢小瓷,伸开手一下子把错愕的她揽在了怀里,仰起脸将下巴搁置在她头顶。
片刻,苏暮熙的声音再次自头顶传来:“小瓷,你知道吗?你让我没有安全感。你对我忽然温柔似水,忽然又警戒如刺猬,让我总拿你没有办法。我曾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给予你未来,给予你承诺,给予你幸福?至少我曾经那样想过,至少我曾经真的愿意给予你。”
谢小瓷一直以来喜欢并习惯了对那些无法固定的事物保持着距离,这样才会知道什么是最不会被时间抛弃的。比如,爱一个人充满变数,于是她选择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直到看见真诚的感情。
这样的等待也许痛苦,也许煎熬,但是并不漫长,因为她一直固守着内心的准则去抉择前行的路途,然后看见了光。
苏暮熙拉着谢小瓷一路前行。去山上的路崎岖不平,并不好走,又加上是晚上,一路走上去便有些艰难。谢小瓷挽着苏暮熙的胳膊,随着他的脚步前行。仲夏的月光照着无声中的山路,氤氲光色之下的芦苇丛偶尔透出茸茸的蓝紫色光晕,随歌谣一般的晚风轻轻摇晃,也偶尔有虫鸣鸟啾,衬着山谷阒静。
终于走至目的地,是一座新墓,水泥色的墓碑,上面有清凉的铭文。苏暮熙刚到便将膝屈下,手指伸出,抚上铭文之下细刻的“苏瓷”二字,细细抚触,无限感伤。抬眼望去,墓碑之上有一个头环一般的圆形饰物,是用薰衣草环成的香草环。在这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清凉夜晚,香草环发出优美而诡异的光芒,在暗夜中寒意丝丝渗出,遍布成诡谲的气氛。
“苏暮熙。”谢小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令沉浸在回忆之中的苏暮熙身体猛地一震,因着渐趋接近事情真相而内心无限恐惧,于是神情微有些茫然。
“苏暮熙,我一直在想,究竟该用何种方式来给予你事情的真相。一直到今日,我遇见过齐子蓝,才得以探出全部。一直以来,你都宁愿喊我小瓷而拒绝连名带姓,之前我并不明白,以为这是你表示亲密的方式,也曾满心欢喜过。还有我爆热水瓶时你的紧张以及迅疾的处理,还有之前你并未见过我却开始若有若无地待我好,这些全部使我感激命运,一度以为自己又可以获得该有的温暖。
苏暮熙,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绝望不是你得不到你想要的,而是,你明明得到了全部的好,却发现,这一切,并不是为你。’
苏暮熙,你足够聪明,相信此时也已清醒地明白。谢小瓷不是苏瓷,她们,不过凑巧是长着一张相同的脸的双胞胎而已。”
谢小瓷看着忽然颤抖了一下的苏暮熙,悲凉逐渐上涌,可是还是咬牙说了下去:“苏暮熙,我们已经没有明日,不如,就此结束。”
六
第二日是交稿日期,苏暮熙在门口等待谢小瓷,她却迟迟未来。他只好来到她房门口,轻推,门敞开,室内已空无一人,床铺叠放整齐,桌面一尘不染,独独行李箱和画夹已消失不见。
他走在布满阳光的路上,明明阳光,蓝天,碧绿已完全填充这个世界,他却觉得太沉重。
身边不断有人走过,吵吵闹闹,忽地听到两人对话。
“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不?听说他有一种特异功能,貌似做的梦都可以成真的。”
“真的啊?”
“嗯,是啊。那你说,这种人如果不小心做梦梦见了爱的人死,却又成真,这不是挺恐怖的。”
“晕,怎么会梦见爱的人死呢?你可真够诅咒人的。”
“切,你没听过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吗?我们正常人当然都愿意爱的人在现实中活得好啊,可这人的梦和现实却是相等的。”
第三个人忽然插话:“哎,听说,如果真是自己爱的人出事的话,现实中还是可以再遇见她的哦。”
“啊。不会吧?那……”
苏暮熙怅然若失。他一直以为,自己终于在现实中又遇见了记忆之中那个淡漠如菊的女子,于是天真而愚蠢地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去努力靠近,以汲取那一点生命之中唯一可见的温暖来填充缺失,来减少恐惧感。
他不是正常人,有特异功能,知道不能选择真正爱的人,于是选择和齐子蓝在一起,来淡漠苏瓷在自己心中的影像,以免梦见有关她的不好的事情——他就是这样卑微地保护她。
只是思念成灾,那日家中失火,他梦中却牵连了苏瓷进来,悲剧就此产生。
决赛的结果令大家大吃一惊,第一名是谢小瓷,齐子蓝第二名。指导老师找到评委团询问情况,方知苏暮熙已然放弃参赛资格,并未交上任何作品,只是代谢小瓷交上了那幅让评委团轰动的《暗夜香草环》;而苏暮熙的解释是自己已被一公司签约,这次资格于自己而言并不重要,还不如让给那些想要以此得到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的人。
谢小瓷是带着苏瓷的日记走的。她记得儿时妈妈说:“别的双胞胎都是姓氏相同而改名字,干脆让你们用同名,姓氏分别跟着妈妈和爸爸用好了。”这样的解释也令同学们吃惊,觉得新奇不已。只有她明白那是爸爸妈妈用来分居的借口,于是她被父亲带至大洋彼岸一直到苏瓷出事那一年归来。
在自己面前,应该一直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然后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那个合适的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
一日看一本书,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有谁不曾为那暗恋而痛苦?我们总以为那份痴情很重,很重,是世上最重的重量。有一天,蓦然回首,我们才发现,它一直都是很轻很轻的。我们以为爱得很深很深,来日岁月,会让你知道,它不过很浅,很浅。而最深和最重的爱,须和时间一起成长。”
她知道,前者指苏瓷,后者与自己有关。想起苏暮熙的脸,她忽地双手掩面,泪从指缝中缓缓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