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作势向我怀里凑了一下,好像是要从台子上下去,可胳膊却好死不死地捅到我的大腿根部。我忽然就头皮发麻,随着一股热流布满全身,心和身体的某处同时发硬。
那是从没有过的感觉,让人恐惧,也有那么点儿兴奋的快乐。
“哎!你是怎么了?”
这是当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正一边挡着裤裆,一边迷糊糊地向后退,却忘了我的身后不是平地,而是屋顶外的世界。
再次醒来时,我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生疼,失去知觉的左腿被石膏裹得严严实实;几个查房的医生絮絮地议论着我命大,从楼上摔下来,只摔断了一条腿。
没心思骂他们幸灾乐祸,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若星呢,她没被我的怂样吓坏吧?
这时,妈妈冷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以后离那个叫陈若星的远点儿。”
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早晚会害死你。
四
我怀疑当时的自己连脑子也摔坏了,不然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听不太懂亲妈说的话?
她说陈若星的身世是个谜。这镇子虽小,但几乎没人知道她的来路,大家只知道她到这儿的时候已经不小了,是被当地有名的富户陈老板家收养的。
虽然那时的陈老板膝下已有一儿一女,男孩儿聪明,女孩儿美丽。
“他们说是从孤儿院领养的,但就算那么有钱的人家,也不会平白无故招个人回来。而他们既不让她接受教育,也不见给她什么事做,整天就游手好闲的,哪儿有电影就到哪儿去,后来还跑到乱七八糟的录像厅去帮忙,都没人管的!”
原来,她并不是录像厅老板的女儿。
我想起初次吃饭时的情形,有些埋怨陈若星当时的沉默,但妈妈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儿子,都这个年代了,你也快要长大……妈并不是怕你早恋,但那种女孩子,无论从家世还是性格讲,我们都招惹不起啊。”
我虽听得糊里糊涂,但并没怪妈妈,也不曾反驳她说的任何话。我知道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她也不容易,就算明知我学习不好也要花大钱让我去念好的班级,知道我身体弱容易受欺负,就纵容我去拿钱讨好那些有点儿痞气的同学……若非情不得已,她定不会讲这么重的话。
我只是有点儿伤心,住院那么久以来,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
我不是说班上的同学,他们自从我不主动请客就不再理我,我是在想那个人……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想念我?
吃吃睡睡,睡睡吃吃,腿不能动的日子被我过得浑浑噩噩,后来甚至连眼睛也不愿再睁开。终于有一天,我似乎产生了幻觉,半梦半醒间,我听到病房门外好像有女生委屈地说着什么,那个声音,有些像若星!
“若星!”我不知哪儿来的劲,大声叫起来。
睁开眼,她真的就站在我面前,虽然一只胳膊还被妈妈死死拽着,但笑得很开心:“你看上去还不错啊,什么时候能下地?”
“快了。”我不遗余力地吹牛皮,她也不深究,只是将手里的一瓶桃儿罐头放下:“一个月能好吗?到时候我过生日啊,想找你庆祝呢。”
不消说,她一定是好久没吃酒,馋了。我虽心知肚明,但架不住高兴:“行啊,下月几号?去哪儿,你定。”
“30号,就……老地方。不是你摔下来那个,是电影票那个,记得啦?”说着,她饶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甩开我妈的手,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妈妈一个人看着走廊站了好久,老半天才说:“原来每天放在门口的一瓶桃罐头是她送的,我都没敢拿进来……想不到,这妮子还真挺用心。”
我没应声,而是佯装睡觉,将被子呼啦啦地盖过了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从心底涌出的快乐,不为别的,只为她这样抠的一个妞儿,送我的那些廉价罐头!
也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她花一分钱,我要让她尽情地看电影、吃东西、买喜欢的小玩意,尽情地开心,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的一切,也是她的。
五
原来,等一天的到来是那么漫长的事儿。
虽然在这期间我也很忙:说服我妈让我下地练习,忍着疼坚持地走,一瘸一拐地踏遍所有青石板,去选一件看上去像样的礼物,从清晨到日暮守候一个不确定的约会。
我眼见着东方微亮一直到暮霭沉沉,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地点。
那天是周五,我特地买了两张电影票,早早钻进了小礼堂,从窗子往外看,等着给她一个惊喜。当然,礼堂里行人也在看我,他们看看我,再看看我拄着拐的伤腿,笑得很无奈。
第二场电影演到一半儿的时候,天色黑下来,我无精打采地走向门外,却发现陈若星早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你……”我又惊又喜,直想抽傻兮兮的自己,赶忙掏出那个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你。”
那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礼物:一枚金戒指,金光闪闪有些俗气,上头还带一个大大的“福”字,有点儿小贵,我为此还跟卖它的人讲了半天价,最后人家才不情愿地卖了我三百块钱——但它喜气洋洋,据说还有升值空间,符合陈若星的所有喜好。
当然,我们这时的关系,送戒指总有些尴尬,所以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给你个顶针,拴住你的手,免得以后再害我摔下去。”
她侧着头,静静看那枚戒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从没见过她那样,有些害怕,又不好说什么。忽然,她蓦地笑了:“你知道我今天过几岁生日?”
“13?还是……14?”我忍住脸红和心跳,再次打量眼前这干瘦的女孩儿。她单薄的身体,平平的胸,怎么看都像个故作老成的孩子。
“你太小了。我比你大很多呢。”她摇头轻轻地笑:“今天我成年了,十八岁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从那天起,“成年”这个词对于我,就像眼前这灰蒙蒙的夜:寂静的礼堂外,阴霾的天,夜风不起,夜来香不开,遥远而充满忧伤。
“想必你听说了我的事儿,也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钱:是的,我想离开这儿,永远地。现在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黄铜戒指,虽不值钱,但我收下了,谁让只有你送过我礼物呢?”
我明白她讲这么多是在说什么,其实我早想到这样的结局。大家都叫我“怂蛋”,妈妈也说我不该迷恋如此神秘的女孩儿,而我已在心中打好腹稿,想了很多感人的话,只是,那个瞬间,眼见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起看场电影吗?”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回过神,冲早已空荡荡的世界,大声地喊出来。
这时礼堂里正放着那天的最后一部片,《闻香识女人》。经典的探戈舞曲传出来,温暖恬淡,激情高雅。
所有都恰到好处,只有我一个人是可笑的。
六
原以为会痛到不行的事儿,真的睡一觉就过去。
也许是并无悬念,所以我不那么纠结于陈若星拒绝我的事实。而另一件事更令我惊讶:她真的离开了这里,只是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陈若星的养父母还报了警,他们说在不久前收到一封绑票的威胁信,里面讲若星在他们手里,并因此索要一笔不小数目的钱做赎金。
这是妈妈说的。她说因为陈家在当地有名,出了这种事儿很吸引眼球,她也被派跟这个新闻,所以最近很忙,没时间照顾我。于是,她留了些钱,让我按时吃饭、放学就准时回家,不要被坏人跟踪了。
只是最后一句话,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再怎么说我们也不是陈家那种有钱人,谁会盯上你呢?不过说起来,他家真有钱,所以才敢为熊猫血的儿子找一个人体血库……”
原来,领养若星的陈家并非是为了慈善,而是为身体有恙的儿子找一个罕见的RH阴性血人,以免急需用血的时刻,却找不到合适的血源。
“但似乎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儿子的病情并没什么大的发展,所以若星这个养女也就慢慢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说是累赘。”
——难怪她那么瘦小、苍白,像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小星星。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电影吗?因为当电影开始的时候,真实的世界才会暗下来,唯有温暖和幸福像梦一样闪亮着,召唤你。”
我猛然想起她的话,原来那时的她其实很想告诉我许多事,只是我自以为是地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也听不到。
“你太小了。”
我忽然明白了她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只是,我不能再说什么给她听。那段时间到处都是陈家事件的消息,有些记者的触角也伸向了若星的来历,却不知为何被压了下来,更多的报道倾向于这是一起不良养女见财起意,而自导自演的闹剧。
没人真正关心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另有隐情,连陈老板也在报纸上登了“不会纵容这种无耻行径”的声明,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尘埃落定。
只有我会在夜晚想起她,猜想她后来的际遇。她那么聪明,又善良,一定不会遭遇不幸,就算一时被蒙蔽,也会侥幸脱逃,她会过得很好,会有好的工作,也有好的伴侣。
也许她早就遇上了喜欢的人,甚至在我认识她之前,他或许是录像厅的放映员,街边小卖店的老板,或者就是那个严肃的礼堂检票员,他能理解她的痛楚,也能为她遮风挡雨,他们一起走了,离开这美丽又哀伤的镇子——
不再回来。
这样想,才多少让我有些放心。我开始努力学习,不再充什么厉害的角色,也不再胡乱花钱,那可能是因为年纪虚长了几岁,也可能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若星出走的新闻炒得沸沸扬扬的日子里,有天我跑到妈妈的报社找她,只说一句:“能不能不再写她的事儿?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不相信!”
我知道,从这些八卦记者口中说出的,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好啊!那不做这个版面,我靠什么养家呢?你又吃什么,拿什么交学费,用什么请你的同学玩?”妈妈想也没想,连珠炮似的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我。
我愣在原地,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两晃。妈妈看着我,淡淡地摇头:“对不起,我只能在这里向你和她道歉。我也想站在她的角度说几句,她是真正的受害者,我们也许都错怪了她。”
那一刻我的心剧烈地疼了起来,这次我终于听懂了妈妈和若星没说出口的那些话:
原以为这世上最痛的,莫过于讲出告白而被拒绝。事实上,你真正感到痛的时候,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若星……我是那么挂念她。
七
其实十八岁与十五岁的距离,只有三年。
在去往十八岁的三年里,我经历了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并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大学。
“有一点儿她的消息就通知我。”临行前,我固执地跟妈妈讲。
她没说什么,只摇头苦笑。
后来不再有人骂我怂,世界逐渐忘了我真正的模样。学校里也有女生追过我,她们没我当初那么扭捏,当然,在被拒绝时也没那么难过。
“其实每个人的轨迹都不同,能偶遇一个喜欢的,就已经是种幸运,不勉强非要拥有啦!”
我对这样的豁达不置可否。
也许因为我不是什么豁达的人,内心的我依旧停在原地,这么多年我还执念着某个影子。虽然知道我们也许不过宇宙中相差数亿光年的两颗星,其中一颗只是偶然经过另一颗,之后再没半点接近的可能。
甚至,再遇到又能怎样?
有一次,我真的在高级餐厅吃饭时见到一个和她很相似的女人,瘦小的身材,表情淡漠,不同的是气质高傲,像在匹配肩膀上高贵的皮草。
虽然明确地感到澎湃的心潮涨又落,但我并没上前打扰,只望着她中指上戴的那枚金灿灿的戒指——那上头有个大大的“福”字,和我曾在内侧刻下“星愿”两字的非常一致。
那一刻我才发现时光的魔力,它居然能和世事一起,把一个坚信能实现爱人全部心愿的家伙,变得有些彷徨和犹豫。
我于是对那身影看了很久,只轻轻地叫了声:“若星。”
而她没有回头,一下都没有。
这让我有些难过,也多少有些不要脸的庆幸和解脱。
只是,那晚我又梦见了她,恍惚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在天台上打趣的时光。
“如果有天我走了,你会哭吗?”
又来了!我讨厌这样的假设,又不敢扫她的兴,只好用假笑来让气氛变得不那么严肃:“我会找你,一直找,一直。”
“找屁啊,还是老老实实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
这才这世上最痛的事——
漫长时光,如水漫溢,剩下的却都只是我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