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我也盯着他,只看见他的眼中光影流转,眼神深黑。他看我在看他,便朝我无声地笑笑,朝旁边指了指,示意我先坐下来。
我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目光却不愿意从他的脸上挪开。他如同我隔世的恋人一般,在我对于生命具象最为失望的时刻再一次抵达我的身边。
他听我大致描述了这几年发生的事和我的生活,并没有细问,甚至听到我在他的公司里工作时,眉目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安静地听我哭诉完。我自知这么多年的盲目恋情的艰辛,但这份艰辛自是与他无关,也本不需要他来承担什么。年轻人自有的,也无非是这样盲目的热情,且不被这样的人所承担与背负。
但无论如何我总算还能在有生之年等待到他的垂询与牵念,这已足够让我感到庆幸与感恩。
室内再次陷入空荡。播放器里的声音不知道何时被播放开来,李宗盛沧桑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流转:“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这时,浮世忽然伸手按在点歌的屏幕之上按了暂停,四句歌词被停留在了屏幕之上,浮世怔怔地盯着屏幕。半晌了他恍惚地一笑,看向我道:“没想到你也喜欢这首歌。”
我“啊”了一声,没有想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却见他已经随手按了继续播放,然后朝我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房间内的气温冰凉,冷气在缓缓吹放。片刻后,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接了起来,“嗯嗯”了两声,便挂断电话,然后再次看向我,开口道:“我大概知道你找我要我帮忙做什么。不过我也有要求。”
我猛地盯住他,眼神变得茫然。
浮世却笑了起来,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大屏幕,开口道:“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我还是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来,头猛然靠近我的脸。呼吸相闻间,我几乎失去呼吸,只觉得茫然感更甚。他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道:“把你手机给我。”
他把他的手机号输入拨通之后,又把手机递给我,然后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现在我找人送你回去。我现在有事得去忙了。你直接去门口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我等在楼梯口,穿着白色裙子,换上了一双帆布鞋。咖啡馆里透出幽蓝的光芒,照得浮世一身神秘。
然后,我随着他坐出租车去了景阳镇最为有名的景点——朝阳寺。
我们在朝阳寺里行走,寺院的走廊长而狭窄,浮世拿着手电照耀前路。
走过寺院偏角的门,我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在一片蓊郁潮湿的森林里,四处青烟弥漫,如雾霭般令人沉迷,有青色的藤蔓纠缠在周围,绿色的枝叶片上有着透明至清澈的露珠,如少女笑容般甜美。我的内心弥漫着一层讲不明的微光,只是执着地随着浮世往前走,顺着藤蔓延伸的方向,仿佛有着清晰的指引去抵达一个未知的深处。
走了片刻,我们停下了脚步。浮世交给我任务,让我将鞋脱下来系上鞋带挂在脖子上。周身都是蓊郁的藤蔓,还有雨后的水珠沾染在叶片上,我蓦然回首,脸上有着晶莹的汗珠,还有着树上坠落的水珠。那一刻,有荧光在浮世的眼神里绽放开来。他忽然举起相机,只听见“咔嚓”一声,一个画面已经凸现在他的镜头里。
我蓦然脸红,只觉得整日在摄影机下,也不及他忽然的镜头来得让我不知所措。
我们继续前行。因为走得过久,也渐渐熟识,我便放开拘谨,有时候撩着裙摆在里面不停地跳动。白色的裙子早已因为行走沾满了各种植物的汁液,我也不甚在乎,只是不断地奔跑,偶尔应着浮世的呼唤陡然回头,有时候听到他的抽气声,然后便是镜头定格的声音。
我能够感应到自己内心的欢快的笑声,在这个古怪的森林里不停地回荡,细碎的笑声被各种杂音覆盖。
终于走到一处亮光的地方,浮世从身上背的大袋子里取出一个洁净的席子,往地上一铺,我和他分坐两头,我拿过相机翻看他的杰作,他则继续在背包里掏着什么。
片刻后,我听到他的喊声:“终于找到了。”
我甫一抬头,三瓶酒瞬间就摆在了眼前。浮世道:“喝喝酒暖暖身子,这里凉气太重,对身体不好。”
我分辨着他话里的真假成分。看到我质疑的目光,浮世叹口气道:“我也需要找灵感嘛。”
我爽快地接过了酒。
我能够感觉到浮世内心的不欢悦——他的眼神里总有一丝闪躲,还有着一丝迟疑,在看着我的瞬间,还有一丝失神。
不过片刻后,我看着略有些醉意的浮世,然后听到他的声音,在这个杂音丛生的森林里,显得格外低沉。他说:“井宇瞳,你和她真的很像。”
我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个森林里清冽的寒气,丝丝淋淋地渗透进了她的肌肤纹理;我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丝丝清凉。
这一时刻,我终于清晰地知道,这便是浮世带我来这里的真正意图——他以一种残忍的真实来告知我一切的不可想与不可能。我在他的沉醉中逐渐清醒,望着他这张明媚的脸,如同隔世。
我自知在浮世的世界里有一部分是我永远都跨不进去的,我只能站在门槛之外,观望凝视,装作无动于衷,却永远无法向前跨过这个门槛,成为他秘密的分享者。他阻拦着这道门槛,阻止任何人跨入,也包括他自己。
我就这样守着带有一丝醉意的浮世,看着他沉沉睡去,梦中似乎被什么困扰,眉头始终紧皱,不曾舒展开来。
我从他的背包里翻出外套,盖在了他的身上,觉得不够,又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了自己的外套,搭在了他的腿上。
我又从包里拿出毛巾用矿泉水沾湿,将他脸上的汗水全部擦干,又用纸巾将他头枕的地方那些水珠悉数吸干。做好这一切后,我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身边细数时间。
两个小时后浮世醒来的时候,我几乎睡着,低沉着头在他的身旁打盹,头一沉一点。在他的身子一动的瞬间,我身子猛地一倾斜,一头栽了下去。
浮世伸出手来扶住了我,我一窘,连忙避开他的手。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站起身来去了旁边接电话。片刻后,他回来跟我说:“站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听话。不要乱跑。”
这里的环境清幽,溪水清澈欢快犹如情人的眼泪,山林中的虎啸猿啼鸟啾禽啁以及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山顶之上有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地蔓延到远方,偶尔被一处农舍、一座白塔或一行飞鹭打断,于是这绿色就灵动起来,触手可及。
我一个人盲目乱走,将行色匆匆的浮世交代的话抛掷脑后,一个人在山间游荡,感受这丝绸一般的凉意。观远山我早有恍惚之感,内心倍感迷离。
相隔多年,我再一次在远山之中望见了年少时光。我自是清楚,在那些寂寞与贫瘠的少年时代,我曾经无数次地梦到了这个少年。如今,他以更高昂的姿态站立于他的人生之巅,拥有了只属于他个人的记忆,也拥有了他艰难的曾有人陪伴着的他的过去。那些将伴随着他的一生,终成为他人生的归属。我拥有的便只剩下了未来,即便这未来也可能跟我丝毫不相关。但它却并不妨碍我去承担我年少时便开始的漫长感情的具象。
想及此,我便微微笑了起来,回过头来,却恰好看到站在我背后良久的浮世。他朝我笑笑,然后说:“走吧。有人在那里等你。”我放下了心事,便轻松地随他而走。
在一块山石拐弯处,他停住脚步。我诧异地抬头,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了站立在那里的井尧。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看浮世,却不知何时他已经远远走开。我站在那里良久,久到井尧不耐烦起来,直接走了过来,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再一次瓮声瓮气地道:“姐姐,我一定会变得强大的。我一定会做一只鹰。”
我喃喃道:“我不懂。我不懂你们在做什么游戏。”
井尧拿出一张照片来,说道:“喏,就是这张照片才支撑着我一直坚持到现在的。”我低下头来,却看到一个少女正从井水边的一张椅子上站起来,眼神惊惶,如同失措的小白兔。她的背景是山峦叠影之下的绚烂落日,带着大地空旷的美。
井尧继续絮絮叨叨:“那一年,阿世哥来看我,朝我炫耀这张照片,说这是他的私家珍藏,收藏好几年了。我便抢了过来。”
浮世休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回了一趟家乡。我再一次回到故地,却是满心的凄寒,只觉得痛苦不堪。回忆太过直观,并非就是一件良善之事。
山间依旧未曾有过什么变化。外面的世界在匆匆忙忙地朝着现代化的方向改变,只有这里,有着自己的生存哲学,从容地与时代脱着节,却依旧有着自己的美感。听浮世讲,这里风景优美,依旧有很多的剧组前来拍戏,并且留下喧哗的故事。但这两年的剧组素质却不见得比以前好,往往人走后就会留下大片垃圾,给新闻留下了不少批判的话题。
依旧是有变化的。他们之前在洼地居住的房子早已经被推翻,那里盖起了一座又一座的楼房,砖瓦如新。
几番探望,才得知,那个家里的女人后来因为生不出孩子来,曾去检查过,大概是因为得了什么癌症,总之已经死去了,和她的丈夫葬在了一块。
墓地十分空旷,到处都是野草苍茫。他们没有后代,也没有人回来给他们扫墓除草,只剩下世界的荒芜。
记忆太过丰盛,这一刻,看到背负罪孽的人的墓碑,内心深处却是无限苍莽。我们为此付出的却已是惨烈。井尧白白赔付上自己的全部青春年少,尚未成年便被逼成为杀人犯,给自己的人生留下悲怆的遗憾。
而如今的我们呢?除却青春和明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浮世摸了摸我的头——半世叹息,抵过万世苍莽。
毕竟他们都已经垂垂老去。这个轰轰烈烈不停往前奔跑的世界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些许同样苍老的回忆留下来陪伴他们残喘的步履,直到彻底止息。
所幸,我们都领悟到了成长的深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