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停止扇打母亲的动作,回过头来看地上,拿起那些东西,冷笑一声,忽然朝母亲脸上一摔,吼了一声:“看看你的好女儿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老子白养你们了!”
母亲见过那些照片和书稿,还没有开始翻。我被他们打愣在那里,一时还没有回魂。这个时刻,我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扑过去吼道:“不要!”
却是根本来不及,母亲两只手一动,那些照片就在我扑过去之前被她狠厉地撕扯着,边撕边吼道:“小小年纪,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不学好!”
我绝望的身体甚至都没有挨到母亲的身边,便被父亲一下子拎了过去,扔到了床上,挥手便向我打了过来。
“啪啪”的耳光声中,我已经感到了透骨的凉。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却是衣服碎裂的声音。我惊骇地睁开眼,却看到他失控的双眼,双手在狠厉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我被吓得如同失了魂魄,骤然开始尖叫:“妈妈,妈妈!救我!救我!”
我边喊着妈妈边挣扎着,浑身只感觉到彻头彻尾的疼,刹那之后才懂得发生何事。羞耻感涌上心头,我边挥舞着双手双脚使尽全力挣扎,边向妈妈哭喊着救我。
母亲却在刹那之间冷眼旁观。她麻木的脸上四处冰凉,继而冷言冷语道:“你不用喊我妈妈,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懒得管你,你自生自灭吧!我让你诅咒我生不出儿子来!我生不出来儿子,你就去替他生吧。”
我感到了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冷意,浑身发颤。那晚的月光如此凄凉。带着世纪末的凛冽忧伤。
那个晚上,是井尧忽然闯了进来,拿着铁锹“砰”的一声砸在了父亲的头上。我最后浓重地感到的,却是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液,滴落在了我赤裸的皮肤之上。
身上的外套已经被扯烂,只剩下了睡衣睡裤还套在身上,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只剩下了微弱的喘息声和怒骂嘶吼声。
警察过来得很快,井尧被带走的时候,我只看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之中。想起那一日清晨壮观的日出,我便知道,曾经妄想他变成强大的鹰的宏大愿望,终于折了翼,他终生都将无法飞翔。那一晚,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徒劳的挣扎最后化成世界沉默的叹息。
那一日过后,我终于失语,不愿再对外界说一句话,整日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战战兢兢地生存。惶惶然的生活何其艰难,才迫得我有一日逃离家中,来到外地开始新生活。
时光徒具残忍的力量,将我年少时的记忆雕琢得面目全非。往后的多年,我需要用尽全部的力量才能让自己再重新去回想养父母那一刻的残忍与冷酷,再去理解因他们本身的抑郁症和他们的艰难所带来的生之悲哀。
选择轻易做出,却自此将年少的记忆留守在了一个封闭的角落,如此切割,血肉模糊。我当然以彼时心性便开始明白,跨出去那道门,便轻易地将我的年少与无知留在了过去,且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
仓皇出逃,我没有备下任何细软,起初做过服务生,也卖过化妆品。生活的艰辛将我的心揉磨得千疮百孔,任何细微的伤害都能迫得我做出逃离的姿态。后来在景阳城里,生活才渐有些稳定。
那一年,叫作“浮世”的男子的名字开始红遍大江南北——他以天才的钢琴技艺、令人咂舌的家世以及英俊的外表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刮出一股独属于浮世的飓风。
我站在街头看着他的巨型海报被悬挂在最醒目的地方,他的名字被打在巨大的屏幕之上,成为一个遥远的标志。他被修饰过的精致脸庞,如同风景一般令人炫目。
我只恍惚记得,我曾在梦里见过他。
捡到那张报纸,实在是一件无意识中的事。我出门时顺手去扔一袋垃圾,在垃圾箱的旁边一张报纸被陡然展开,头版自然是浮世熟悉的面孔。和头版相连的第四版是一堆招聘广告。我扫过去,看到一个公司的招聘。
我自然熟悉这个公司的名字——当年剧组的工作人员留给我的有浮世签名的名片上,这个公司的名字早已经被我熟背在心里面。多少年过去,我始终在等的,无非是这个机遇。
这一日的上午,我没有请假便选择了离开,回了一趟家乡的小镇,去了当地监狱探监。我在那里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狱警出来告诉我说,犯人不愿意见我。
中午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填饱了肚子,下午重新过去,将那张有浮世签名的名片递给了狱警让他帮忙递进去,就说签这个名的人要见他。
十分钟后,井尧被狱警带了出来。不过两年不见,他瘦削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平头,脸颊瘦削,瘦黑,身材笔挺,两只手青筋暴起。
看见坐在这里的我的那一刻,他猛地后退,然后怒吼:“滚!谁让你过来的!”我知道那并非是怨,而是恨。并非是悔恨救我,而是恨不能让对他寄予厚望的人看到狼狈相。我的眼泪攒在眼角,却不愿滚落。我走上前去,朝他甩出两个耳光,然后转身就走。
听到背后井尧骤然撕心裂肺的哭声:“姐。我对不起你。”我的眼泪滚落在烈日之下。
当天回去我便辞了职,将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我从钱包里掏出那张名片,手指有意识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名字和那个公司的名字,如同抚触明天。
我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人明显一愣。停了片刻,对方说:“你明天过来公司吧,我会尽量给你推荐。不过说实话,我也只是工作人员而已,你可能只能做很低的职位。”
我被安排做文案工作,每日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无从探知来这里的真正意义。那些喜欢八卦的同事们说这里只是分公司,浮世整日忙碌,通告、采访太多,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我听到后不免失落,但能够来到这里工作,已是天赐良机。那些同事们八卦完浮世后,便有同事忽然将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戏谑道:“哎,没见过你的简历哎。这个大公司里大概人人都是有背景之人。哎,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我文采好。”我翻着一篇采访浮世的稿子细细品读,无意识地回答道。
“嘁。这年头逮个人都说自己文采好,是个人都能拿着电脑敲着键盘说自己是作家。这算什么啊。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啊?”
我不耐烦地从自己的桌子上抽出自己这方面的履历拿出来扔给他们,在他们的沉默声中拿着那张报纸坐到了角落里去翻看。这时,忽然听到有同事说这一晚浮世有一个庆功会将在某个赞助商的酒店举行。我默默地将这家酒店的名字以及地址记下来,然后站起身来去请了假。
洁净的康庄大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繁茂的树带着洒落枝头的阳光,斑驳出光影迷离、支离破碎的错觉。夕阳西落,城市繁忙的一天即将离去,带着繁华落幕的苍茫。
我抵达金亚国际大酒店时,只看见巨型的建筑物,棱角分明。建筑的美感被绚丽的夕阳所笼罩,如同迷幻的背景。酒店门前是数棵巨型树木,一看便知是金钱累积,和山间里那些土生土长的古老的树木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是内部得来的消息,所以现场并没有太多的粉丝,我轻松地混入酒店去。幸得酒店没有因为今日开庆功会的缘故就封锁,禁止外人进。我从之前的员工那得到了他们在庆功会结束后即将去的KTV包间号码,提早跑到前台订了它隔壁的房间。
焦灼的等待并非是令人烦躁的,真正令人惶恐的是,我并非确切地知道自己此举的意义。真正在包间里安静地坐下来之时,恐慌才逐渐袭上了心头。
往事如风,在我心头缓缓播映,那些逐渐散去的年华成为过往里风逝的记忆。回忆至此,我直觉茫然。拼尽一身力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安定下来,我却不知究竟要获得一个怎样的未来,凭着年少时一腔执着、热情而来,却只剩下了空茫的未知。
如此,我便渐渐地陷入了沉睡。
被巨大的敲门声瞬间震醒,我看了一下表,暗道糟糕,慌忙站起身来跑到门口,打开门来,却见一个人陡然栽了进来。我一时愣神,也没来得及搀扶,这个人便跌倒在了地上。但这一栽,却也将他的意识震醒。他缓慢地站起身来,意识模糊地看着我,声音模糊地问:“你是?刚来的小姐?没见过哎。很漂亮。来来来……”说着,他便向我扑了过来。
恐慌再次袭上心头,我猛地闪身,他却仍不死心地再次扑过来。三番五次,我被逼得几乎逃无可逃,年少时的羞耻感再次袭上心头,恐惧增大,哀莫大于心死,只觉自己是否再逃不开这样羞耻的命运。
在他再次扑过来之际,我猛地屈腿,继而尖叫了起来。
一切的慌乱便皆由此而来。包间的门并未关,一群人恰好自此经过,听到尖叫声有人冲了进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拉开了那个男人,各种哄闹的声音响彻耳边,如同噩梦。我再次陷入年少时的失语世界,紧紧拥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将头埋在膝盖里小声抽泣。在有人将他渐渐拉出去,我恍惚地抬头,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消失,浑身一阵颤抖,这才知道自己再次侥幸逃过一劫。再次将头埋起来,眼泪终于缓缓滴落下来。
往日时光过去良久,我从来都不是以眼泪向生活示弱的人,却在这样三番五次的羞耻之下对自己彻底绝望,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忘记自己哭了多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小姑娘,哭的时间长了对皮肤不好。”
我几乎是跳着站起身来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昏黄的灯光之下,有色泽艳丽的图画被镶嵌在墙壁之上,嶙峋的墙壁被装修成各种模样,沙发摆放整齐,有舞台灯光不停闪烁,大屏幕之上李宗盛的《鬼迷心窍》正在无声播放。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灯光掩映之下,却正是如今站立于人生之巅的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