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烟摇了摇头,无法向她描述自己内心里的失落,也就无法向她解释清晰自己曾在那些个夜晚看到,在田岛的车上,随着车灯闪过的,副驾驶座上那些模糊的精致脸庞。
“妈妈,你会幸福吗?”姜宇烟喃喃地问道。回答她的只有那沉默的月光里一声微弱的叹息,和那些她还有些拿捏不准的成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
姜宇烟再一次来到了学校那个据说死过很多年轻少女的天台。这里被拦了一道栏杆,上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书写着“此处危险,请勿踏入”的字眼。姜宇烟轻轻松松地跨过了那道当作摆设的栏杆,站在匍匐着大风的风口。甫一站定,一阵大风便扑面而来,被呛到的痛苦伴随着汹涌的眼泪而来,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缓不过气来。这种几乎窒息的痛苦,让她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放肆感。她颤颤巍巍地从包里掏出烟来含在嘴里,拿出火机,低下头来正要点燃,只听“啪”的一声,旁边有一簇火苗微微亮起。她抬眼,看见的竟是泽源似笑非笑的英俊面容。
那一瞬间,姜宇烟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逃跑。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动作,那边的泽源表情瞬间变幻莫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过姜宇烟的手,将她手中的烟抖落在地,又一个反手,将她的手扣在了她的身后,身体压向她,将她整个人压在了窗口的正中央。剧烈的风呼啸而过,打在她的脸庞上有一种被抽耳光的疼痛。然而,这还不够,还有泽源的胳膊紧紧压在她身上让她产生的窒息感。她感到支离破碎的痛苦疯狂袭来,这让她恐惧,她在风里祈求:“放过我,放过我。”
泽源依旧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而这种眼光像凌迟,将她瞬间割碎,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自己。姜宇烟知道自己惹到了他,他无声的愤怒于她而言是一种极刑。
片刻后,泽源放开了她。她扯着他的身体站直,因为寒冷,还有畏惧,她依旧颤抖着。接过泽源递过来的衣服,她刚要披上,忽然就耍赖地扑到了泽源的身上,死死地抱住,不愿松手。
这一次,泽源并没有推开她,而是抱着她颤抖的身体让她的身体逐渐回温。姜宇烟身体打着战,被冻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她依旧颤抖着问出了那句她憋了三年的话:“泽源,三年前你为什么忽然离开了我?为什么?”
泽源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那段逝去的青春岁月。
有眼泪从姜宇烟的眼中悄然滑落。
四、如何凝视缘分看我们的每种眼神
如果姜宇烟非要用一个关键词来包容住自己过去的全部,那就只有两个字:泽源。
那一年,伴随着她的中考结束,父母长达十五年的婚姻也终于走到了支离破碎的边缘,两人将一纸离婚协议书、两本离婚证,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为以后的出路做选择。
她年幼的心灵并没有在那个时刻变得瞬间成熟起来,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分离,她在瞬间歇斯底里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在街上的游荡让她无所适从,在看见一个网吧后,她瞬间产生了种种零碎的念头,一个转身,便走了进去。
茫然无措地打开电脑,然后又茫然无措地随意点击,进入到了一个聊天室中,不停地试图用麻木的手指向网络那边的陌生人讲述着身边发生的生离却像死别,然而倾诉却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麻木与空洞。
然后,她遇见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子的声音在视频里有些空泛的沙哑,仿佛哽咽一般,却莫名其妙地牵扯了她的心脏。他说:“小姑娘,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唱:“在塞宁街115号的秋天,一整个季节,让我带你到这里,有一整个季节的星空。”姜宇烟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他的嗓音在网络里又有些不分明,听来未免可笑。可是,当时过境迁,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当她看着泽源的时候,想起他的歌曲,忽然就微微湿了眼眶。
那次上网的时限很快就到了,她眼前的电脑迅速地被切断,“啪”的一声,那个模糊的男孩子的脸也就随着网络的断开而迅疾地消失在眼前。
她高一的生活变得无比凌乱起来,她以小太妹的姿态横行在校园之中,制造着麻烦也承受着孤单。不过半年时间,她的孤僻和冷漠将她狠狠地隔开在了人群之外。而泽源的出现是那么恰如其分,在她最无助的时刻,以拯救者的身份再次降临在她的身边。
她被堵在了二楼的楼梯口,几个女孩子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女孩子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叫人来收拾你!”
几分钟后,几个男生步履轻缓地走了过来。为首的男孩子姿态尤其悠闲,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恭敬的“平哥”声中,静静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就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那道光影缓慢地飘到了她的面前。
他直接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她的眼睛变得酸涩之前,在所有人以鄙夷的带笑的眼光凝视她的那瞬间,他出其不意地突然出手,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突然扯住了她的衣领,将她的身体猛地往后一推。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之中,脖子被贴在了凉凉的栏杆之上,她受辱地猛然盯着他,眼神凶狠。在她的眼神之下,他根本无所畏惧,反而手劲更重,痛得她眼睛一酸,眼泪眼看就要夺眶而出。
然而,忍了忍,她总算没有让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依旧无所畏惧地凝视他。他整只手直接狠按在了她的脖子之上,轻声地说:“向她们道歉!”
她的自尊在那一刻终于绷到了极限,她陡然挣扎着伸出双脚踢向了他的身体,边踢边怒吼道:“我凭什么道歉?!你是我的谁?管得那么宽!”
被挑战了自尊的他在那一刻似乎抓了狂一般,身子拼力往前一倾,他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这都不是你堕落的理由!你必须道歉!”
她也终于在他的逼迫中崩溃了,怒吼道:“那你让我爸妈回来啊!你让他们每个月都别忘了给我生活费啊!让他们别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不要让我多余地活着啊!这样你怎么不让我去死啊!!!”他一愣,呆呆看着她。在那个瞬间,他顿时醒悟,然后把她轻轻往后一推。在几个男生的呼叫中,在那几个女孩子的尖叫声中,她的身体在被他重力压住的那一瞬间,轻轻一滑,整个人从栏杆之上滑了下去,坠向了楼底。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但那一刻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在她跌下去的那瞬间,他是笑着的。那个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柔和,充满着怜悯与欣赏,那么寓意深刻,深刻到,在生死的瞬间,只此一眼,她就彻底看懂了他。
那一年,她和泽源在一起变得那么理所当然。在他的乐队的演唱会上,他一首《塞宁街115号》在低沉磁性的嗓音中,在空气微微浮动的微醺中,在周围人气氛高涨浓烈的欢呼声中,她微微湿润的眼眶中,模糊了久远的伤痕时光。
泽源拨着吉他的琴弦,轻轻哼唱过后,低哑着嗓音说道:“这个世界上,你的倔强只有我能懂。我亲爱的姑娘,你愿意为我褪掉冷漠的外衣,为我变作你喜欢的样子吗?”
她和他隔着人群遥遥相望,隔着那段伤痕累累的时光印记,还隔着再也不曾回归的旧时光。然后,她隔着人山人海,微微地,微微地,对着他笑了起来。
五、深刻的思念指引我们深入茫茫命途
姜宇烟将这一届音乐节的完整提案摆在了学生会主席的办公桌上,当主席翻着提案直接跳过全部流程来到最后出席人物的页码上时,看见首要人物“田岛”一栏是空白时,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当即翻脸:“姜宇烟啊,我一直以为你的公关能力是很强的,所以才力排众议让你做稳了两年的外联部部长。这对你以后的留校可是大有裨益的,你却不好好珍惜。关键时刻动用一下你的人脉,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姜宇烟轻轻地笑了笑,眼神却有些微冷:“其实,你早知道我妈和田岛的关系了对吧?看来一开始你要我牺牲的就不是美色,而是我妈的关系对不对?”
主席却是耸耸肩道:“这年头,本来就是个关系网社会啊。”
姜宇烟的心却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开口道:“音乐节那一天,是田岛先生大婚的日子,赶不及,所以就用了另一种方案,到时候田岛先生的爱徒泽源会出席音乐节。相比之下,这位新生代歌手出席音乐节,其实远比一个画家出席要有人气得多。”
主席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这让姜宇烟的胸口也顿时觉得无限憋闷起来,她拿过提案,借口要去准备音乐节,转身走掉。出了门她就恶狠狠地直奔泽源的住所,决定去出这口恶气。
所以,在泽源的家门口看到停下来的田岛的车时,姜宇烟的第一反应依然是躲在了最近的一棵树后面,然后她第一次看见了从田岛的车副驾驶座上走下来的那个妆容精致的袁妤祺,姜宇烟的嘴直接大成了“○”形,她脑海中想起袁妤祺口中曾经所谓的法宝,一瞬间脑中洞若神明。然而这个口型并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惊惧,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内心分崩离析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仿若失去理智一般,直接冲了出去,照着袁妤祺的脸就是一个耳光。
她说:“你真得让我很失望。”这句话,像是对袁妤祺说的,又仿佛是对田岛。
然而,站在她背后的泽源,却微微地变了脸色。
有很多个夜晚,时光飘过大学里绿树成荫的大道,法国梧桐盖住的光阴漫天,是天长地久岁月里最短促的音节抒写。然而,它带着弥漫着欢笑的古旧岁月,在记忆里重生的是恒久不变的时光。姜宇烟的记忆就停留在了那些她陪着泽源去各个场地赶场的时光里,他骑着单车载着自己,单手骑车时空出来的一只手背在后面握着她的手,温润的记忆停留在十指相握的缝隙里,他们身边,是飞扬的少年与银铃般笑声的少女匆匆而过,而他们两个,仿佛穿越了浓缩光阴中的一整个春夏秋冬,盛放着最柔软的记忆。
在那些岁月里,姜宇烟听到的最多的一首歌就是泽源唱给她的《塞宁街115号》:“在塞宁街115号的秋天,一整个季节,让我带你到这里。有一整个季节的星空,它从从容容地与世脱节,盛不下一个海洋。让我站在这里,为你唱一首送别的歌。在塞宁街115号,我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在塞宁街115号。”
后来,泽源就是凭借这首歌,一举入围当年歌手比赛的全国十强。然而在十强比赛的当晚,他忽然失踪,从公众的视野,也从姜宇烟的世界里,彻底抽离,只留下媒体与公众猜测的流言蜚语,和姜宇烟三年长夜当哭的眼泪。
4月12日那天,Z大第五届音乐节轰轰烈烈地盛大开幕。出席名单上赫然列出的田岛,也让话题瞬间升温,而此次当年全国十强最神秘的人物泽源的回归,无疑是BBS上盛况讨论最大的话题。作为主导的姜宇烟坐在后台边上网浏览BBS边看着手中的流程表,反复跟身边的助理确认。各种流程无误之后,她站起身来,直接把流程表塞到了主席的手中:“今晚我母上大人大婚哎,我只能确保到这里啦,余下的就交给您老啦,我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主席似乎欲言又止,姜宇烟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与泽源约好的时间点,她远远看见泽源的车,忍不住笑起来,一路小跑过去,飞奔到车里,抱着泽源亲了一口:“喏,亲爱的,我功成身退啦!到时候我开车过来接你,你应该还是可以赶得及你老师的婚礼的啦。”
泽源没有吭声,半天后,他准备下车,忽然问道:“你确定你不出席音乐节了?”
姜宇烟坐在驾驶座上,启动车,挥了挥手:“有你压轴就够啦。我这个总导演放心得很咧。”
那个夜晚的婚礼百无聊赖,即便作为同城最出名的田岛,也因为人届中年,眉目之间的淡然超脱,让他对于世事的处理也变得游刃有余——这个婚礼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步骤,简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姜宇烟看得见母亲眼中对幸福的期待,也只得微微叹息,转身拿了车钥匙准备去学校音乐节光顾一番,顺便送泽源一个惊喜。
六、计划一场悲情的逃亡
姜宇烟和泽源是在当天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出的事故。被撞的是袁妤祺。后来的新闻,反复对被关进监狱的泽源做长篇累牍的报道,采访镜头里,泽源被理成平头的脸依旧英俊非凡,然而眼中流露出来的绝望的神色与黯淡的灰对比成一幕惨淡落幕的悲剧。
有记者反复问他:“你在Z大音乐节上刚刚公开向袁小姐求婚,我们采访袁小姐时,对方称愿意等你出狱兑现你的诺言。你有什么话要对观众说的吗?”
姜宇烟边看着那天音乐节的结尾视频,边看着电视里记者对泽源的采访。
在盛大的露天音乐节的现场,下面是观众席上跟随泽源的音乐欢呼的大学生,上面是泽源英俊的面容,被灯光映衬得如同王子。他站在被人群包围的舞台中央,睥睨众生,微微一笑,他示意现场安静,嘴角露出孩子气一般的调皮的笑容,他说:“嘘,我今天要宣布一个很重大的消息呢。”
咳嗽了一声,片刻后他说:“今天,是我父亲田岛大婚的日子!同时,我今天也想向一个人发出求婚邀请,希望她能陪我共度余生。”
众生的喧哗掀破天空,然而不及那一句“父亲田岛”四个字带给姜宇烟的天崩地裂。
那一瞬间,她理解了三年前泽源的突然消失。
车飞驰在深夜的路上,泽源反复地问:“你这是往哪里开?”
姜宇烟回答他:“塞宁街115号。”
像是一场计划之外的逃亡与私奔,只为换取人生的窗外,有片刻永恒的风景。然而,忽然出现的袁妤祺,让他们谁也没有等到期望的结果。
事发的片刻,只有袁妤祺看到泽源迅速地拉过驾驶座上的姜宇烟,他们的位置被调换,他们的人生被替换。他用最后一刻的牺牲换取了她的自由与他的毁灭。
站在塞宁街115号的街区上,只看得见破败的美,不落俗套。泽源依旧甘心用他的毁灭换取她的新生,就让此刻脱离现实,他依旧在红尘之内,而她已离岸。岸上的岁月,仿如前尘往事,渐渐变得像星星一样冷而远。而他,是她永生的风景,伴着她,独自走向无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