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漠
你在哪里。时光过去了有多久呢。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你。我还在原地,不能说话也不能哭泣。
匆匆说,我们去同里吧。
匆匆说,同里有个穿心弄,那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传说。我问匆匆,他不肯说。他说去了就知道。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少年时的匆匆,总是用一种神秘的口气得意地对我说,久久,你一定不知道。阳光在他脸上一闪一晃,他笑起来的天真像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清澈见底。
我叫许九,他叫我久久。他叫杨聪,我叫他匆匆。
因为生在9月,不识字的外婆就给我取了这个简单的名字。而他见多识广的父亲则希望他聪明绝顶,于是在他被同学们叫洋葱头的时候,他总要对他那举世无双的父亲咬牙切齿。因为每天早上他叫我一起上学,我总要让他等很久。后来他就开始叫我久久。而他总是走路非常快,来去匆匆让我跟不上,于是我便叫他,匆匆。
匆匆和久久的故事像所有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天真而久远。
匆匆跟他妈妈住,他爸爸在外地工作。我跟外婆住,我爸妈不知在哪里。两家房子紧挨着,共用一个院子。院子中间隔了一道矮矮的篱笆,春天的时候开满蔷薇。繁盛的花枝摇摇欲坠,风一吹,花瓣落满了整个院子。秋冬季节枝叶枯谢了,就能看到篱笆上露出的一个洞,那是匆匆钻出来的。洞不大,只够容下十岁大小的匆匆,和九岁大小的久久,轻便地像两只沉默的猫一样在花丛间钻来钻去。
直到后来匆匆长高了,他跑两步,一跳就能跃过篱笆。我也不会再钻洞,我长成了一个矜持的低着头慢慢走路的女生。
匆匆走路非常快,一起上学的路上,总是他走在很前面,我在后面气喘吁吁。他回头叫,再这么慢不等你了。我不说话,低着头,开始哭。他说,你不要哭,然后他有些生气地转过身去继续走,在每个拐角处还是会停一停。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闪闪发光,影子很长很长。
是这样吗。你每次都会等我吗。你是不是也曾不耐烦地丢下我独自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你真的丢下我了。
9月1日是我的生日,六年级开学第一天匆匆送了我一条裙子,他说,我让我爸从城里带回来的,别的女孩子都有裙子穿。
我从来没有过任何裙子,其他女孩子有妈妈买的花裙子,而我一年四季都穿着外婆做的蓝色布裤。那条小小的裙子,印着粉红的碎小花朵,镶着繁复的蕾丝花边,它一直藏在我的衣柜里,我从来没有穿过,我不好意思穿。直到后来,我有了很多很多的裙子,我成了一个疯狂迷恋裙子的女生。每一天,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都穿着裙子。可是匆匆从来没有看见过。
就像所有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告别是必然发生的事。升初中的时候,匆匆如所有人想象中一样,跟着他的父亲去了城里读书。他妈妈也一起搬了去。隔壁的房子空了,我站在篱笆这边,看见他家门口的水泥地上落满了蔷薇的枯叶。稀疏的藤蔓爬在陈旧暗黄的竹篱笆上,如同一张老人的脸。匆匆钻出来的那个洞,就像一只眼了,那么小。怎会那么小。可我们确实那么小过。现在我们长大了,再也钻不过去了。
匆匆陪我过到六年级的生日,初中开学第一天,我穿上那条花裙子,独自去镇里的中学报名。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我一个人骑着单车慢腾腾地去上学,没有人再催我,也没有人再等我。
匆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不通信,不打电话,毫无消息,世界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我也不对任何人提起他。仿佛从未有过那个人,那个叫我久久的人,在转角处等我的人。我是别人眼里的许九,相貌平凡,成绩中等,动作缓慢,沉默不语。时间像一条地下水沟,流动得悄无声息。
六年后,高考。我报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是匆匆所在的城市。那年夏天外婆去世,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他带着他的妻儿前来,把外婆葬在我的母亲身边。他给了我一笔丰厚的生活费,然后再次离开。
匆匆的父亲也回来过,他卖掉了隔壁的房子。我看着他在篱笆那边搬弄着搁置了多年的老家具,灰尘弄脏了他的手和脸。我叫了他一声,杨叔。他抬头,哎呀,是九娃啊,都这么大了,该上大学了吧。
我说我考到了你们那城里。
他眯起眼笑,还可以,以后去我家玩,我家杨聪考到省城去了,我们那毕竟还是小地方。他笑得很开心。
你还是走得这么快。我怎么都跟不上你。
9月1日,我18岁生日。我独自背着包去大学报到,在直系亲属关系栏里写下,父母双亡。然后又在每一张表格的关系栏里,写下匆匆的名字,和他父亲给我的号码。
大学里我依旧独自一人,沉默地抱着书慢慢走去教室上课,神情恍惚,在身边五彩缤纷的女孩子中黯淡得像一只灰色的蚂蚁。没有人会注意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女生,除了一脸凶恶的体育老师会扯着嗓门儿发火:“后排中间那个女生,说过了体育课要穿运动裤,还给我穿裙子!”只有这时目光才会齐刷刷地聚集在我的身上,继而引发一阵嘲笑。
我每天都穿着裙子,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如果你来了,我却不是你喜欢的模样,那我该怎么办?
匆匆的号码在我的手机里存了很久,但我从来没有打过给他。而我的草稿箱里存满了写给他的信息。我记录下身边的小事,这个城市的天空,匆匆家附近的小路,年复一年香樟的落叶和花朵的盛开,以及我对年少时代那蔷薇花下的永久怀念。我像写日记一般每天在手机里打许多字,收件人匆匆,状态从未发送。
学校门口那条短短的路上长了117棵香樟树。我一棵一棵数过来。左边59棵,右边58棵。一一对应,两两相望。但注定有一棵的对面是空的——右边的第21棵。它看见的只是一座公交站台。香樟伸出茂盛的枝丫,牵起左右两只手,遮盖住整个天空。抬头就是绿色的,阳光被切成一块一块,从树叶的罅隙间细碎地掉下来。唯有第21棵,伸着一直孤单的手,站在树下只看到苍白的云朵。
我慢慢地走路,一边走一边数香樟树。春天的时候香樟落叶,迫不及待地像待嫁的女儿铺满整条街。我踩着厚厚的落叶,闭上眼睛,走盲道。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循着脚下细微的痕迹,听见树叶经脉断裂的声响,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嘈杂,眼前一片黑暗,心里却一丝惧怕也无。那些声音很远,世界离得很远。黑暗中只有少年匆匆明亮的眼睛,他背着书包站在前方等我,他说,久久,快点儿走。
有一年夏天,下大雨的清晨,我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撑着一把伞跟在匆匆身后。他不打伞,像个野兽一样横冲直撞。他的书包湿透了,大概很重,像块石头压在他的背上。但他很开心,张开双手在雨中兴奋地大喊大叫。
匆匆,等等我。我叫。凉鞋搭扣松了,我蹲下身来系。手一松伞就被风吹走了。匆匆冲过来拉上我就跑,我趿着鞋跟着他,在雨水中发出快乐的声响。匆匆回过头来对我笑,我也大声笑起来。快乐像雨水一样汹涌。直到搭扣全部松开,我干脆踢掉鞋,光着脚跟着匆匆跑。雨水蒙住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紧紧拉住匆匆的书包带子,我丢了伞,也丢了鞋,但是跟上了匆匆,闭上眼睛和他一起在大雨中飞快地跑。疯狂的快乐湮没了我,直到那个光着脚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高高的穿长裙的姑娘她还是会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像个傻瓜一样开心地笑。那些日子学校路边的小店摊主们常常会看到一个女生闭着眼睛在盲道上缓慢地走,她不是盲人,因为有时会睁开眼睛去接住香樟的落叶,于是这种行为常会引起那些老人叫骂,好好的学人家瞎子,作孽!后来有一次在他们骂完作孽后看见那个女孩偏离了盲道几步跨到马路中间,正好有辆车向她冲过来。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
我看见匆匆愤怒的脸,他对着一群孩子大叫,不许欺负许九!他瘦小的身体挡在我的前面,是那样高大安全。戴着漂亮蝴蝶结的女班长指着我狠狠地说,谁叫许九爸妈不来家长会害我们班扣分!我咬住嘴唇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匆匆说,那不关她的事,你们不许说她!女班长的声音突然尖厉得像一把刀,她高声地笑着大叫,许九不要脸,许九和杨聪谈恋爱!旁边一群男生立刻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他们起哄大喊,洋葱头爱许九,不要脸你们不要脸!
匆匆的脸憋得通红,他扯下书包重重地向他们扔过去,然后喘着粗气迅速地扑过去与那群人厮打起来。女班长尖叫着逃开了,我呆呆地怔在原地,看着生命里第一场因我而起的斗殴,我忘记了叫喊,也忘记了哭泣。
匆匆像个奥特曼一样英勇地对付着一群怪兽,可是他还来不及变身就被推倒在地,当我看见他的嘴角流出鲜血的时候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他的血流到了我的脑子里,我抓起脚下一块石头闭上眼睛向人群冲了过去。
我闭着眼睛扔出手中的石头的时候听见匆匆大喊,久久,快走开!他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然后眼前就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你走得这么快,我等了你这么久。
睁开眼一片纯净的白色。是医院的雪白墙顶。随后一只大手在眼前晃了两下,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嘿,你看见我了吗?
棱角分明的脸,尺寸大了很多。鼻子高了一些,嘴唇厚了一些,唯有一双眼睛,笑起来依旧带着英勇的稚气。
我蒙上被子,哭了起来。
傻久久,还是这么爱哭,这么多年一点儿没变。匆匆大笑。
匆匆说我昏迷的时候医院拨了他的电话,因为我所有的档案里只有他一个联系人。他逃了课从学校赶来,为一个突然跳出记忆的儿时伙伴。我说匆匆你怎么还记得是我?他说我以为你早就将我忘了。我说匆匆你的声音变了,他仰起头笑,是啊,我现在可是个男人了。
车祸带来皮肤擦伤,脑部震荡,小腿骨折,以及我长大了的匆匆。
时光被架空了这么多年,而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我们谈往事,谈未来,却没有谈这些年的毫无音信。这段空白的时光仿佛不复存在,我们依旧是蔷薇花下那两个顽皮的小孩,钻过篱笆上那个小小的洞,瞬间长成了高大的模样。
住院期间匆匆每天来看我,他总在夜晚到来,我利用每个午后睡觉,天黑的时候睁开眼睛就看到匆匆的脸映在雪白的屋顶上,然后他俯下身来,叫我,久久。
他陪我一整个夜晚,坐在我的床边,有时手舞足蹈地说话,有时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天亮的时候医生过来检查,他便起身离开,像阵风一般迅速地消失在病房门口。
我笑着说匆匆你跑得还是这么快啊。匆匆说你腿摔坏了以后走路要更慢了,干吗闭着眼睛走路呢。我在心里说因为我总觉得走着走着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你啊。病房的空气静谧得没有一丝声响,雪白的屋顶也听不见我心里的话。儿时那群恶作剧的男生叫喊的一句,“许九爱杨聪”,其实是我心里最动人与最渴望讲出的话。
右腿打着石膏挂在天花板上,我一点儿也没觉得疼。可是每天穿裙子的我现在却只能穿着医院肥大的病号服难看得像一条翻着肚皮的鱼。匆匆来了,可我却无法穿着漂亮的裙子给他看。我等了这么久,等到他来了,看见的却不是我最美丽的模样。我扭过头去难过地哭出声。
匆匆问,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匆匆说,加油久久,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同里。
我说同里在哪里?匆匆说同里是个古镇,那里有个穿心弄,穿心弄有个美丽的传说。
匆匆说起同里的青石板路,长满苔藓的古老拱桥,河水中倒映着红色灯笼,残缺木门前坐着下棋的白发老人。匆匆说学校要考试了,等我回来接你出院然后我们一起去同里。我想等到那时我一定要穿上一双千层底的绣花布鞋与长长的白棉裙子和匆匆一起去同里。
可是匆匆再也没有回来。
你是怎么离开的?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忘记了。
穿心弄是一条很窄的小巷,隐蔽在同里低矮苍老的白墙黑瓦之中,弄里有窄到只容一人走过的青石板路,抬头一线天光落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条幽长寂静的时光隧道。
我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站在空无一人的穿心弄上,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脚底的布鞋蔓延了满身。匆匆,你说带我来这里,可是现在我在同里,你在哪里?
出院那天我穿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等待匆匆的到来,我试着微笑,应该是美丽的样子。腿还不便走动,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直等到阳光从窗外的香樟树丛中落下去,等到我将微笑练习到脸颊僵硬,匆匆还没有来。我第一次拨通了手机里那个存了多年的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粗重的男声,哪位?我小心翼翼地说,请问杨聪在吗,我是许九。
一个小时后我在医院门口见到了匆匆的父亲,他顶着一头灰白的乱发,不停地抽烟,目光潮湿混浊,眉宇间再也没有当年谈起他聪明的儿子时那种神气。他告诉我匆匆在高考后那年暑假去同里古镇旅游,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严重的车祸。他闭上眼睛痛苦地回忆,已经很多年了,他说。
我睁大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现在在哪里,之前他每天晚上都来这里看我。
他伸出手,怜悯地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你脑部受了震荡,那是你的幻觉。就是这家医院,他抬眼看了看医院的大楼说,在这里抢救,也死在了这里。
旅游淡季,古镇的夜晚安静得能听到茶楼里咿咿呀呀的昆曲评弹。红灯摇曳的河那边,戏里有人唱:花似裙衩,声穿人心,千年情缘,同归故里。
千年前的文生和花旦各自游唱人间,终有一日他们相遇穿心弄,窄小巷道的一天一地间只有这二人的眉目相对,启齿颔首,彼此相让。女子侧身而过,裙裾拂过男子双手留下细远花香。两人各自远去,擦身而过,再无交集。却都因念念不忘,纷纷积郁早逝。千年后他们全然换了模样,却在穿心弄上遥遥相望时已认出彼此,一眼看见前世梦境里那清澈少年与羞涩少女。他们没有再错过。
他们在这里定居,生儿育女,繁衍子孙,留下这个穿心弄的美丽传说。
说故事的人都已死去,只有那些声音,隐隐约约地像是隔了很多年,穿过一道道墙,穿过一层层时光,穿过匆匆和久久的年少岁月,穿过前世今生的那颗心。
我站在穿心弄的这一头,对着尽处的光亮喊一声,匆匆。幽暗的小巷答应了我,它应着,匆匆,匆匆……
时光的回声穿过心脏,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