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热烈到湮没了其他一切声响,台下的目光品种齐全蕴意甚广,蔑视的嘲讽的鄙夷的以及更多如看幽默剧的,齐天天一律欣然接受。她所能想到的,是终于能够帮助钱多,仅此而已。
女生宿舍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宁静,初冬的阳光软软地铺在走廊上,纱门半开半合的,窗台上放着仙人掌,还有一两床忘记收回的被子,空气里飘浮着女生特有的体香,和满满的安详。齐天天发现女生宿舍真的是个好地方,只是永无止歇的钩心斗角掩盖了它的芬芳。
齐天天在四合院式的女生寝室中间的空地牵满绳子,哼着小曲晒着太阳开始了她的浩大工程。身边散落着雪白的泡沫,偶尔还会有七彩泡泡破水而出,整座院落清新如斯。
齐天天翻出钱多有些发馊的衣服,浸进水里一点点地搓,那件泛白的黄Tshirt上布满了细小而厚实的线球,齐天天轻轻地悄悄地想:一辈子这样下去,多好。
开学后整个教室都飘浮了淡淡的皂香,同学们三五成群或夸赞或讽刺齐天天。这一天的钱多仿佛清爽了一截,他反复抚弄自己干净如新的衣服,呵呵傻笑。
课间操,值日生齐天天留守教室。
空荡的教室,广播里的曲子和巨大的嘈杂远远传来,谢一仍然能睡得很香,他枕着自己健硕的双臂,神色安然呼吸均匀。
真强。齐天天暗叹,然后擦起黑板。
一只精细的大手按在了黑板上,齐天天吓了一跳,迅速转身。
齐天天记得她曾在偶像剧中见过这般情景:没有他人的教室,男生撑在黑板上的手显得霸道而有力,他把女生封锁在他身体圈成的狭小空间里,邪邪地直视她怯懦的眼睛。教室的光线澄澈明亮,巨大的玻璃窗把一切声响隔绝在外,齐天天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谢一缓缓靠近她,掠过她的脸颊,把温热的嘴唇贴近她耳郭:
——其实,养一个你这样贤惠的老婆在家里也蛮爽的,意下如何?
——不……不可以!
齐天天吓了一跳,把目光转向声源。
教室门口,钱多双腿颤抖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嘴里还在反复呢喃不可以。
——你凭什么说不可以?
——我,我是班上的纪律委员,我的职责是帮助老师禁止违反校规的行为!
——你没救了,臭烘烘的乡巴佬!
谢一俨然一脸扫兴的表情,撞上钱多矮他一截的肩膀,离开了。
齐天天和钱多尴尬地对视。
——呃,老师让我来叫谢一同学出操。
话毕,钱多落荒而逃。
齐天天握着黑板擦把16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回忆了一通,终于确定,这乃是自己人生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故事到这里,似乎终于能够跟上潮流了,可是没有,齐天天像做了一场突兀的梦,而现实仍和她原先认为的一样,不同世界的人永远不存在交集。
之后齐天天每每看见谢一,脸颊便会不自觉地绯红一片,那一天的经历电影一样在眼前循环播放。齐天天开始变得自信。
碰上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觊觎谢一,齐天天甚至差点儿扑上去告诉她们:谢一都已向我表白了!
谢一待她却并无改观,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和不同的女生出双入对,极少来上课。
齐天天就奇怪地想,为什么经历了那样大胆的告白,生活却没有像电视剧里一样,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可是齐天天又怎能理解呢,“喜欢”二字于某些人来说,就像一句“你好”般张口即来。
清楚自己的心意,却还是在谢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隐隐空落起来,有些,失望呢。虽然是从未妄想过的事情。
更多的却是窃喜。
即便依旧不敢与钱多交谈,齐天天却总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了一条线,把彼此紧紧地连在一起。
高一结束,齐天天理三科齐齐挂红,无奈之下上交了申请分入文科的报表。
第一次踏进教室,齐天天照旧被夏嫣然吓了一跳,然后应邀坐上了她旁边的空位。
夏嫣然眨巴着大眼睛看齐天天。
——你怎么也来素有艺考预科班之称的文科平行班啦?
齐天天尴尬地笑笑,发现满满一教室的女孩子都拥有考究的发型,衣着光鲜举止脱俗。摸摸自己的“稻草堆”,齐天天讲起心底的愿望。
夏嫣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后做出“OK”的手势:
——交给我啦!
放学后夏嫣然布置好寝室,拉着齐天天骗过门卫溜出校门,进入一家装潢华丽的理发城。
热腾腾的板夹贴近自己,齐天天紧张地闭上眼。
150分钟,齐天天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梦寐以求的头发,激动地哭了。
夏嫣然真是我的再生父母!齐天天感激地想。
齐天天开始形影不离夏嫣然,和她身边同样悠闲的女生一起,愈渐频繁地逃自习逛街。
她们伪造假条,聘请父母,用尽各种手段走出这所全封闭管理的重点高中。齐天天享受刺激,她们被年级主任怀疑,供词天衣无缝惊人的一致,袒护姐妹的意图渗透字里行间;齐天天倍感温暖,她们去高档西餐厅,享尽美食然后命令男生买单……齐天天一次次地惊叹,这才是生活啊。
齐天天变得耀眼的同时,性格也落落大方起来,她长时间游荡在校园里,热情地与每张熟脸打招呼。这样,遇见钱多问好的时候,便不会显得太突兀。
可是文理科班不在一幢楼,去食堂回寝室亦是殊途,齐天天渐渐养成在理科楼附近逗留的习惯,每天笑着向步履匆匆的钱多问好,回应的笑容由惊奇渐转为牵强。一定是面对蜕变成蝶的我不好意思了,齐天天自豪地想。
假期越来越少,转眼便是黑色高三,下课铃声形同虚设,齐天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对着镜子精心打理头发,偶尔想到一年后何去何从,便不由得皱起眉头。
身边的姐妹陆续地离校艺考,坐在日益空荡沉闷的教室,齐天天终于翻然意识到,自己闯入了一个没有能力去负担后果的世界,被里面华丽的物质吸引,却不曾看见,支撑它的,是她永远企及不了的富庶家世。
有些不甘,汹涌而至的,却是澎湃的无尽的后悔、后悔、后悔。
齐天天19岁了,懂得这世间的无可奈何。课堂上,齐天天发了疯般撕扯自己满满一头的发饰,所有人疲惫地看着她,然后迅速埋头背书。
包括老师,没有人理会齐天天哭到撕心裂肺而后冲出教室的行为。这样的日子里,什么疯狂都已是司空见惯。
齐天天开始疯狂地学习,有同学告诉她夏天了,她马上说地球正转至远日点6月22日是夏至,这一天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南极将出现极夜,北极太阳直射达到一年中最大值。
齐天天开始为了省下去食堂的时间,在桌角放满方便面,不再答理艺考归来的姐妹,宁愿忍受她们的冷嘲热讽,就在她几乎要忘记钱多的时候,终于有了曾经日思夜念的交集。
高考,齐天天被抽到郊区学校,大叹天要亡我恹恹而行时,耳畔想起了侵神入骨的怯懦的声音。
——你也在这儿考啊。
——是啊,真倒霉。
隔着两人宽的距离,他们并肩而站。
——加油!
道过鼓舞,齐天天一下子充满力量,谢谢上天恩赐然后奔赴战场。
分数线下来,二本,齐天天和班主任都很惊喜。
最后一次返校正值高一月假,有人提议重回那年班级团聚,大家纷纷响应。
因为受到本班女生的排挤,齐天天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家已经在抱着凳子下楼,前往操场参加毕业典礼了。
齐天天逆流而上,阔别两年的教室已然寂静,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
明亮如初,齐天天却只看得见一个角落的色彩,一组最后曾经属于她的位置,钱多正趴在桌上熟睡,像是累坏了的孩子。
也只有在没有他人的时候,齐天天才敢这样走近她的钱多王子。她小心地移步,跨过三年的时光站在他面前。屏息,静静看着他。
他更加伛偻也更瘦了,青筋凸暴在皮肤下,校服偏大。
雪白的衬衫,靠近心脏的第二颗扣子被日光灯折射得闪闪发亮,夏嫣然甜美的嗓音盘旋在耳:得到那枚纽扣,你就能得到他的心;第二颗扣子,是他的心……
那是齐天天平凡的一生中做过的,最大胆最出格的事情了。她伸出手,轻轻触向那枚觊觎三年的纽扣,过度紧张却让她在碰到的一瞬间想要收手。
却像是预谋好的,扣子出奇的松,轻轻一碰便滑落在她掌心。
握紧扣子,自诩为小偷的齐天天落荒而逃。
毕业典礼散后,齐天天孤零零地在校园里散步,她曾用一年时间把这里摸索得比家乡都熟悉。忆起这三年,每一个情节都与钱多息息相关。齐天天觉得它长过十六载的时光,占据了她全部的记忆。
暮色四合,齐天天最后一批拖着行李缓步离开,其间,幻觉一般,她听到了钱多的声音。
转身,钱多正呼喊着她的名字飞奔而来,看他手捂胸口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神情在一瞬间变得难以言喻。
——有事吗?
齐天天摆出最美的站姿,屏息凝神。
——再……再见!
脸颊通红的钱多原路奔回。
竟然专程来与我道别呢,齐天天捏捏口袋里的扣子,暗叹它的神奇。
高考一结束,各种同学会便接踵前来了。
小学的、初、高中的死党……齐天天整日来去匆匆马不停蹄,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心思有胆量跑到专卖店里挑一件价格不菲的连衣裙。
下午就是高一同学会了啊,齐天天对着镜前美了一大截的自己有点儿激动地,默默地想。
钱多。
她的脑海里划过这个名字,心随之重重一哽。
同学会。
齐天天到的时候,餐厅包房里已经闹哄哄的了,每个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蓬头垢面的人都骤然变了个样,烫发染发奇装异服的应有尽有。
夏嫣然飞扑过来给了自己一个大拥抱,巧笑倩兮:“天天在找谁呢?一进来就心神不宁四处张望的。”
“看你呀看你呀!”见钱多没有来,跟着笑成一朵花的齐天天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大部队正在沙发上玩“真心话大冒险”,齐天天高二时候就是该游戏的好手了,几轮下来,没有一次被捉出来整蛊。
大家纷纷尊称齐天天为“齐牛逼姐姐”的时候,有人冒冒失失地扭开门,姗姗来迟的钱多这才到了。
“对、对不起啊各位,我找错了地方,跑到另一家分店去了!”
“你个钱木头……”大家笑作一团,招着手叫他,“来来来,真心话大冒险!”
钱多一边应着声,一边迷迷糊糊坐到了齐天天旁边。
从接到高一同学会通知的一刻起,齐天天在心里不知盼望、谋划了多少遍重逢钱多的场景,可真正见到他,却分外没出息地不敢抬头就算了,还只想逃开。
她几乎是“噌”地站了起来。
“碗筷少了一副,我去帮忙拿一下吧!”
匆匆离开,疾驰在餐厅的狭长走廊上,齐天天心乱如麻。
这边,钱多上场第一轮就被成功抓获,开始了真心话大拷问。
“高中三年,你做过最蠢却最不后悔的事是什么?”
“高一的时候喜欢一个女生,那时候听到过一个魔咒,女生若是在男生毕业那天得到他校服上的第二颗扣子,便可得到他的心,两人亦会幸福一生。”
钱多认真地说。
“我记住了它,高中三年我潜心学习,毕业典礼的前夜,我一个人在操场反复斟酌、练习将扣子送给她的细节,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特地把线挑松,直到天亮才在高一教室睡下。
“醒来时整个教室都已被晚霞抹成殷红,我狂奔向校门,很幸运她还在。我跑到她面前正要开口,突然摸到,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不见了!
“我当时就被吓跑了,后来想想,真蠢,松了扣线扣子当然容易掉了,哈哈!”
钱多的声音和神情都有点儿恍惚。
马上又挠挠脑袋兀自哈哈笑开了:“怎么样,是不是很蠢呀,哈哈哈!”
屋子里突然很静。
齐天天站在门口,手中的碗盘应声掉落,瞬间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