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妖
【1】
早晨醒来,睁开眼睛,房间里的光线熹微,窗外可以看到一朵泛着红色的云朵沿着天边由远及近。儿时常记得母亲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于是,我转身来到阳台,收下昨夜悬挂在那里的洗净的衣服。
电话突然响起。刚刚换的手机铃声,还不能习惯地迅速作出反应。于是总是在音乐响起的一瞬间走了神,时光像一条彩带在那一刻从我眼前掠过。色彩斑斓,落英缤纷,应接不暇。总是如此,路过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漫长,等到回身再望,却总感叹其短促。
颜小朵说,出来见一面吧。许久没见,想知道你还活着否。
我一边斜睨着已经开始有些阴霾的天空,一边微笑着点头答应。我知道她即使不能亲眼看到我的动作,也会在脑海里勾勒出准确的画面。相识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什么可以逃得过她的眼睛。
还是街角的那家小奶茶店,店主是一对在校学生。女子有双杏仁样的明亮瞳孔,笑容纯白。男子是小麦色皮肤,清瘦而挺拔,总会俯身一脸认真地制作起饮品。喜欢这里,因为一切都是暖暖的。阳光是暖暖的,奶茶是暖暖的,朋友是暖暖的,恋人亦是暖暖的。
颜小朵说,阿沐啊你怎么还是这么神情游离恍惚的?优秀的男孩子都在你的迷糊间溜走了。
我咬着吸管眼目低垂,内心像失修的机器,零件咯噔了一下。许多年前,亦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喝着奶茶如是调侃。只是,事隔多年,早已曲终人散,各奔天涯。有时,时间教给人的不仅是释然,还有怀念。
【2】
那时,刚刚告别了高中,选择了北方一座历史名城的一所大学。校园里有高耸茂密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树叶仿佛密布了天空。每每走过,内心都投满了清淡的阳光一样的诗情画意。教学楼是上个世纪40年代的建筑,青砖红瓦,许多小花小草从房顶罅隙中伸展出来,墙面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盛夏时节,上下楼时,透过楼梯间的窗户总看到紧密而服帖的绿色叶片覆盖在落了灰的玻璃上。
就是在那个初秋,第一次遇见了小海。新生报到时,我们站在学校主干道的梧桐树下不知往哪里走。我在马路这边,他在那边。中间是被太阳晒得有些松软的柏油路,穿着华丽、神情飞扬的高年级学姐学长们在上面来来往往。透过人群,我们互相张望着,试图询问,但是谁也没有上前。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小海,这是后来我们聊天时他提起,我才恍然大悟的。第一次年级学生干部例会上,我迟到了。全盘接受了辅导员隐忍的怒目之后,我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猫着腰走过了第一排。教室小,到会的人却很多。放眼望去,就座的人潮水般没有尽头。于是我一直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教室的最末端,找个靠边的角落坐下。把早已泛红的脸面埋在掌心,调匀了呼吸。一个有点儿不怀好意的笑声就在那时潜进我的耳鼓。我侧目,看到左侧45度的地方,一个似笑非笑微微扬起的唇角。
那是我和小海的第一次交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非常非常想就地掘坑三千尺把这个一脸狡黠的男孩子埋了。永不见天日。
【3】
哦,那个愣头愣脑满脸是痘儿的男生真的是你呀。后来我如是说。小海顿时笑得有些尴尬。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发出声来。而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在嘴角挂着那么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并不善言辞,这也是我后来渐渐得知的。很多时间里,都是我在喋喋不休上天入地地念叨,他只沉默着温柔地将目光像温暖的阳光一样从我的头顶倾泻下来。许久之后,我开始醒悟,也许那就是所谓的脉脉含情。
我不知道我和小海究竟是谁最先迈出的那一步。因为那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那就是所谓的爱情。不再是十五六岁青涩得有些稚嫩的小孩子,和异性说话时不会紧张地感到心脏的跳动,也不会在不小心的肢体触碰时变得面红耳赤。我们亦都明白大学的感情,听起来像童话,吃起来却是鸡肋。所以在走廊里或公共课上遇见,我们都只是礼貌地点头致意,内心并无几多震颤。
不亲昵,亦不疏离,有时就已是感情的开始。
【4】
那时我们在各自的班级里担任同一个职位,于是院系里组织活动,我们总不经意就被分到一组了。一起给辅导员整理事务资料,一起参加学校各色会议,通宵接力写会议记录。时间久了,也就会在互相通知事项之外加了些许嘘寒问暖。秋日明媚,也会有突然而至的料峭寒冷。走过枝叶零落的梧桐树时,不经意地把衣领拢了拢紧,低下头就看到小海的短信。他说,丫头,天凉加衣。而后,我就微微地笑了,扬起头,叶片上暖暖的金黄色渐次就掉进了瞳孔。
有一日上公共课,年长的老师语速有些慢条斯理,久了就化作一首温柔的催眠曲。渐渐地,我开始有些睡意了,语气淡然的老师在我的眼目中就此消失。在课桌上睡觉,有时会比躺在床上时内心要踏实许多。
梦境华丽得像幅涂鸦。有人走路,有人唱歌。有人静坐,有人舞蹈。那些人群,花朵一样在我的眼目中繁盛地开放。只能看到那茫茫的一片,却认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张熟识的脸面。天空突降大雪,我衣着单薄。整块的白色迅速覆盖了花朵。我蹲下身,想要从土地里把它们再挖掘出来。我就那么蹲在盲目得有些刺眼的白色中。一直蹲着,等着花朵可以再从土地里长出来。
身体突然间被晃动。从梦境猛然回归到现实让人有些无法清醒。邻近的同学示意老师在提问我。于是我讷讷地起身,目光涣散而略显呆滞地望向老师。不是中学,也没有了所谓的同桌。没有了那为我守望而始终保持清醒的人,也没有了那会为我在小纸条上写下答案的人。容纳几百人的公共教室里,我顿时窘迫得再想挖一个坑来。这一次,我想要埋葬的是自己。
然而在坐下来的时候,看到手机上一条挂着笑脸的短信:“丫头。昨晚偷西瓜去了么?睡得如是香甜。”于是,眉目一夜春风般就化开了。我四下望去,看到小海坐在几排之外的地方回头向我眨巴着眼睛。
【5】
那个秋天的尾巴上,我喜欢上了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
他是学校辩论队的队长,带领辩手们全国南征北战,得过不少奖项。在人前讲话的时候眼目明亮,神采飞扬。他个子高挑,面庞清秀,喜欢穿格子衬衫和白色的帆布鞋。第一次去找他询问辩题的破题技巧时,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在讲台上给我讲解。手执粉笔,满黑板都是他飞扬字迹的随手涂鸦。
那时,在空荡的教室里就我们两人。我一直静静地听他讲,心底有一条欢快的小河在叮咚地奔腾。他放下粉笔,转身问我,你觉得呢?而后,我的大脑突然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忽忽悠悠着落向了我看不到的地方。我顿时语塞,并能够感到皮肤的热度开始从脸颊向脖颈蔓延。
大学里从来不乏如是优秀清丽的男子,总是有如一片通透高耸的苍穹。举目远望,有种温暖有力的光芒直直倾泻至我的肩膀。而随着日后愈来愈多的如是邂逅,这种初遇时的惊喜亦愈来愈淡薄。那种倾盆而下令人折服的才气渐渐化作一缕不实的清风,从我的指尖吹过。后来我告诉颜小朵,认真踏实的感情看上去都有些平淡无奇,因为它们有泥土一样的卑微和韧性。
【6】
我开始和学长频繁地短信往来。睡前问候晚安,醒来互道早安。天晴互发笑脸,雨天送上温暖。走在路上,在教室里,在公交车上,在食堂中,总会无端就想起了他清亮的眸子和始终干净的格子衬衫。然后埋下头,一条短信发出去。嘿,还好么?
小海发现了我总在发短信。他说,丫头,最近中了奖么?中国移动多送了你几百条短信流量?而每至此,我只能朝他咧嘴一笑,而后就也没了下文。他是非常识趣的人,在这些根本就不幽默的幽默未得逞之后,也就乖乖地退回了他的生活。沉默不语。
白昼里,我们继续一起打点着分配到手的活动。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清淡如水。
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看到学长和一个长发高挑的女子在开满藤萝的花架下拥抱。视线一瞬间跌倒。他们原本伫立在我必经的路旁,现在我只能掉转了头,隐忍住眼泪,改变了方向。年少的我其实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所以我喜欢刨根问底,喜欢水落石出。喜欢询问究竟,喜欢持有真相。只是待我问他时,他只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副参不透的无辜的表情,看去只让人信以为真。然而,什么又是真的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已难辨何必要再无事生非地分清其中的细枝末节。
好吧,好吧。既然我只是他手中被任意摆布的娃娃。
于是我对小海说,来陪我喝酒吧。别问为什么,好吗?
已然初冬,空气冰凉得开始有些刺骨。然而,小海提着酒瓶子在宿舍楼下,一等就是五个小时。
【7】
再后来,我在冬天全然来临的时候准备了一场旅行。我要一路走,一路忘,一路擦去那些曾经在我脸颊上风干了的泪迹。直至我临行了,我告诉学长,我要走了。他竟有些慌张地问我要去哪里。我只是摆摆手,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哪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舍弃了这廉价且华而不实的暧昧。
列车开动前,他说,其实我的世界里有你,只是你总是选择独行。我望着窗外站台上聒噪疲惫的人群,突然又泪如雨下了。
我不再回话,而只是故作坚强地告诉小海,我走了哦,孩子。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要替我在学校里扛住呀。作业啊点到什么的就全靠你了。
他说,好的。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只希望待你回来时,一切都能是崭新的。
我瞬间就被击中了。一直以为他不闻不问也就不关心不知道。后知后觉,我们其实都在演戏。有些人演别人,有些人演自己。有些人演得逼真而内心疏离,有些人却演着演着就把自己演进去了。
【8】
圣诞节前夕,我生了一场大病。颠倒混乱的生活摧残的终究只是自己。
只身离家的生活里,最害怕的是遇上了病痛。没有人可以如父母般日夜坚守在病榻旁,为你端茶倒水,为你送饭喂食。在那时,我突然醒悟到,我们的命只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于是我独自心灰意懒地睡在冷冷清清的病房里,偶尔到来的医生护士是我唯一能够与之说话的人。
我想,哪怕有一个人来探病也好。我不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也会心怀恩慈地感激。
于是,小海就来了,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