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我喜欢的肉松面包和旺旺奶糖，书包里塞满了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和自己收藏的CD。他把它们齐齐地填满了我的床头柜。适逢护士小姐来查房，她眉飞色舞地调侃着我说，有这么好个男朋友居然一直还躲躲藏藏。我面红耳赤地急忙解释避嫌，不，不是的啦。话音刚落，就瞥见在床边的板凳上笑得一脸羞涩的小孩。
是的，是羞涩，毫无尴尬拘谨可言。
还有一天，小海和护士小姐大吵了一架。
我手背上已经密布了几日来输液的针迹，几乎再没有针头可以下脚的地方了。医生坚持要再观察两天，这让护士小姐扎针很为难。左手扎了两针，没有回血。右手扎两针，依旧没回血。就在她一筹莫展准备在胳膊上的静脉另辟蹊径的时候，小海一把把我拉上他的脊背起身就要往外走。
走，阿沐，我们不打了，我们不住了。你住我家去，让我妈天天给你煲汤喝。
护士小姐抓住小海的胳膊，孩子，这样可不成，医生还没让出院呢。
小海回身红了眼睛，一甩手打翻了护士小姐手中的药品盘。老子说了，不打了！而后背着我下了电梯。
事隔如此久，我竟已经忘了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掉眼泪了。
【9】
北方的冬天，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暖暖的像刚睡醒的孩子，惺忪无力地注视着结了冰的地面。那时学校后门有一家小店，卖冰激凌和奶茶。店主是对夫妇，已至中年。男子在20年前从台湾来大陆旅游，遇见正值年少的女子。两人相濡以沫于旅途，然后再告别于江湖。男子回了宝岛，女子继续留在大陆。三年又三年，男子回到这个城市，开了如是店铺，店招上写的是，寻找张静如。
后来？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女子，而她亦已成为了老板娘。
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是和小海在那里边喝奶茶边听老板讲起的。我点了草莓味道的，老板娘说她也喜欢草莓。之前小海给我电话说，别喝酒了。我们换点温暖营养的吧。然后我们去了那里。男子擦拭着手中的杯子，口气骄傲而欢喜地给我们讲故事，仿佛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荣耀的事情。而当我们问起那个叫张静如的女子现在在何方时，他用嘴努努在房间里摆放桌椅的老板娘，笑得像个大龄孩子。
罢了，我撇过头问小海，如果有一天我也不见了，你会像马达一样跑来找我么？
他问，马达是谁？而后他又一愣，便笑得很开心了。
不会。他说。但是我会像这个老板一样猫在哪个角落开个店，因为我知道你自己会找来的。
我忽而就笑得有点儿苦涩了。低下眉目，眼瞳闪烁。
于是小海继续说道，阿沐啊你怎么还是这么神情游离恍惚的？优秀的男孩子都在你的迷糊间溜走了。
【10】
第一次给颜小朵讲起我和小海的故事的时候，她眨巴着质疑的眼睛问我，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竟也有过这样洁白的散发着栀子花香的恋情哦。
我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当然是真的，假的故事从来都是百转千回曲径通幽。我们两个的路那么笔直那么苍白，站在这个路口，一眼就能望见下一个路口。
【11】
圣诞节过后，有一个面容倔犟语气挑衅的女孩子来找我。她穿着长筒靴子，蕾丝花边的上衣和百褶的小短裙，大波浪的长发随性而温柔地披散在肩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卑微得快要进入脚下的泥土里去。
她扬起眉毛一脸盛气，气势夺人地问我，你就是阿沐吗？我被她这样语气的询问弄慌了，内心开始忐忑起伏，目光躲闪。
是的，我是。找我有事吗？
然后她扇动着睫毛，连珠炮一样地开始滔滔讲话，仿佛内心积郁的所有不满和委屈都要通通抛掷给我。
她说，你喜欢小海么？喜欢就好好待他，我祝你们幸福美满天天快乐。可你不喜欢他对吧？像你这样的姑娘我见过许多了。平时没什么人答理，难得遇见一个自己送上门的，不分清自己到底要不要就揽入名单，细心培养。明明不要吧，却就是想握在手里，不知道是出于自私呢还是只是以求炫耀。那话怎么说来着，占着什么，不怎么来着？我觉得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有权知道真相，你说对吧？如果我成熟一点儿的话就不会来找你了，可惜我没有。当然，你也不会如我这样不成熟地去找小海对质吧……
后面的话我不再想听了，之前的已经刺耳得让我有些难堪。我打断了她的话，告诉她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了，而后便转身走入人潮汹涌的泱泱尘世。奇怪一向容易落泪的我受了如此委屈面目上竟还能如是平静，我只是隐约听到了内心有什么东西哗啦啦一下就碎裂掉了。
小海的面容在那时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中变得清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的痘痘不见了，举手投足温柔优雅得像个绅士。是的，该放他走了吧。既然我给不了，总有那些内心感情丰富得快要溢出来的姑娘想温暖他透明且有些忧郁的瞳孔。
于是，我辞掉了学生会和班级里的任职，换掉了电话，取消了QQ上对他设置的隐身可见功能。然而我们仍旧会在学校里偶然地碰头，他夹在一帮男孩子中间向马路对面的我心无芥蒂地夸张招手。而我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假装没有看见。
【12】
后来，小海总说，阿沐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点儿？总替别人着想那么多，有谁可以无私地设身处地来为你考虑？
我吐吐舌头，每个人都有落单的时候，助人为乐的人必得天助。
【13】
我们再开始说话是寒假结束后的事情了。春暖花开，校园里四处莺歌燕舞。开学注册的窗口我们排队排到了一起。他说，丫头，好久不见。欢迎回到地球。
我望向他，突然就想问问他和那个漂亮姑娘的事情。他们在一起么？他喜欢她么？他们在一起开心么？她有没有好好照顾他？她会不会时常任性？在那一刻满心堆积的问号像教学楼上的爬山虎般层层叠叠缠绕了我的内心，而我扬起头看着他，嘴已微微张开却终将那些问题吞咽。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表演者，因为表情总是轻易就出卖了内心。
他紧张了起来，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说？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早死早超生。只许别人无理取闹，难道不许我偶尔八卦。毕竟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关心一下下而已……于是我问了。是的，像个无知的儿童询问父母很常识的问题那样小心翼翼地问了。
他听后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新发的翠色树叶在他身后乱颤。
丫头，原来你吃醋了啊。这么长时间跟我玩捉迷藏原来你吃醋了呀。哪儿来的女朋友，是她满世界追我，可我也早把那姑娘拒了啊。
队伍里有人被他的笑声迅速吸引了过来，好奇的小脑袋像一阵春风后迅速长出的玉兰花苞，只待最后点睛之笔的绽放。小海，如果我可以，以后一定会随身备上一把铁锹。遇见你一次，就地掘坑一次。我在心里狠狠地如是说。
【14】
清明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晚上，我睡得很早。已是暖暖的有些干燥的春天了，白昼里刚刚从寒冷中苏醒的世界却总是催人入眠。我坐在午后的图书馆自习，光线慵懒地穿过玻璃窗走至我面前，不一会儿，人就有些昏昏欲睡了。那时，我是多么想做一个sleeping beauty呀。只要那么一直睡下去，醒来就可以遇见王子。
电话在午夜无端响起，声音本不凛冽，但仍旧利刃一样划破了无声的黑夜。我惺忪而有些愠恼地接起，听到是小海咕哝的声音。他很少在夜里打来电话，即使有也会是小心翼翼的短信。先问一下睡着了吗，如果没有睡，我们就会你来我往地发短信发到天亮。很多时候，也会在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夜里问，睡着了吗？然后推开窗户，我就笑得很欢乐了。
那天，他像是刚刚哭过，声音还有些喑哑。抑或是酒后，话音有些走调。原本被吵醒的不悦陡然消失。一向温暖自律的他何端这般放纵颓废。我起身，披好衣服，坐在宿舍五楼的台阶上，轻轻问，小海，你还好么？你还好么？
他说，丫头，我想你了。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们在一起吧。
我一时语塞，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措手不及。
你喝酒了吗？胡说什么呢。我安慰他，亦是在安慰自己。
他停住，然后继续说，声音低沉得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丫头，我知道我的世界很简单，有时还会些许无聊。但是我一直在角落里看护着你，守护着你啊。我从秋天等到了冬天，再从冬天等到了春天，现在夏天都快来了，我快要撑不下去了。爱一个人，这是个好大的秘密呵。
记忆顺势倒灌，犹如从高高屋檐顺势而下的雨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遇见他的那些年岁。和小海一起吃饭，和小海一起上课。小海在病房，小海在楼下。小海替我做计算机作业，小海替我点到。小海在圣诞节的时候偷偷把礼物放进我挂在书包上的装饰袜子。我哭，他看着我哭，然后把一张张的纸巾递给我。我笑，他看着我笑，然后拍拍脑袋说傻丫头……
愚笨如我呵。眼睛开始有些酸涩了，像是睡了太久刚刚醒悟，突兀的现实总不能让人信服。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下来，我竟啜泣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明白，其实那一天，我就是sleeping beauty。因为待我醒来时，小海就在那里了。
【15】
于是，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打球逛街。一起吃饭喝水，一起喝酒吃糖。一起在冬天堆雪人，一起在夏天比赛谁把话梅核吐得更远。一起自习一起考试作弊。一起走过树影摇曳的白昼，一起走过夜色不安的城市。一起暑期旅行跋山涉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一起乘车，一起坐船。一起转山一起祈福。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希望一起绝望，然后再一起毕业。
是的，21岁我们带着我们因为年轻而脆弱的爱情一起毕业了。
后来？故事的后来其实有千万种可能，但现实只有一种。
后来他去了北方我回了南方。他当了银行职员我做了报社记者。再后来？再后来他去了美国我去了法国。他在洛杉矶的夜色中喝着啤酒听着摇滚乐，我在地中海沿岸的咖啡厅里喝着下午茶听着香颂。还要后来？还要后来，他结婚了，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而我依旧单身，雨天的时候偶尔和朋友在街角喝奶茶。
【16】
颜小朵说，再不结婚真的就结不了啦。
我倒很淡然，一个人来去悠游也是种不错的生活。孤单和寂寞渐渐不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在时光的流逝中好好地保持住自我。
她点起一根烟，我看到那是牌子响亮价钱昂贵的女式烟。我记得她之前只抽廉价的烤烟，化粗制的妆。她看到我的疑惑，掸落了烟灰满不在乎地回答，人越成长，感情越是种奢望。能遇到一个舍得为你花钱的男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笑了笑，告诉她，知道吗？我有时还会做我在大学课堂上做的那个梦。有人走路，有人唱歌。有人静坐，有人舞蹈。
话音未落，手机突然响起来：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我接起，是编辑每日必打的催稿电话。一边礼貌地应答，一边编着谎话。
挂了电话，我向颜小朵眨眨眼睛。然后，我们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