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说:“课本读到过。爸爸和列宁一样。”
在外滩的这天晚上,是女儿到上海后最为顺畅的一次。参观像彩虹一样的外白渡桥,瞻仰上海第一任市长陈毅的铜像,骑上那头象征财富的大奔牛。然后还倚在栏杆处,看着对面戳破蓝天的东方明珠。一切都没有阻力,又全部超出了女儿一百次一千次的想象。当一艘艘游船从黄浦江驶过的时候,女儿突然问:“那上边是坐人的吗?”
我说:“不是,是坐神仙的。”
女儿说:“不可能,老师说了,世上就没有神仙。”
我说:“有钱的人就是神仙。”
女儿说:“呵,他们很有钱吗?”
我说:“他们有没有钱爸爸不知道,但是在这闪着金光的江上游一圈,四十分钟的时间,一个人就要一百四十块。”
女儿再一次让我心头一亮,原以为她会报以羡慕的目光,但是她却说:“下次来,我一定要攒够这么多钱。”我真想对女儿许一个承诺:不需要等到下一次,也不需要花她的钱,过几天我就带她乘一次游船,让她当一次小天使。坐在游船上看两岸的风景,那绝对不一样了。每盏灯被映照成了一百盏灯,所有景色水上一个,水下还有一个,随着水波荡漾开来,所有景色又都虚晃成了一幅幅水彩画。
但是我忍住了,我欠女儿的实在太多了,她想要的一只毛毛熊,如今我还没有兑现,怎敢再承诺别的什么呢?承诺得太多,不能实现的话,恐怕和骗子没有两样了吧?好在女儿面对物欲横流的上海,并没有激发出她太多的愿望,像是为她增添了更多生活的勇气。
6、爸爸与火柴
等到署着自己名字的一条稿子发出来,我心想一定要带一张报纸回家给女儿看看。稿子不需要很长,起码有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印着,发出清淡的油墨味,可以向女儿证明爸爸就是在这家报社工作,就是那座大楼二十一层上班的记者,这比让女儿看到这座城市宏伟的建筑,要美妙得多。
早上一到办公室,我就找来一张当天的报纸,翻找那条研讨会的稿件。一直翻到B叠的第十一版,才在一个边栏里,看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字。等我把这条两百字的新闻看完,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拿着报纸冲进了领导的房间:“为什么我的名字不见了?”
让我无法忍受的,稿子虽然发了,却在稿件的末尾没有署名,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证明,这条新闻就是我写的。
领导说:“你是拿通稿发的吧?”
我说:“是啊,大家不都这样吗?”
领导说:“报社有规定,用通稿是不署名的,你知道吗?”
我说:“但是我没有照抄呀。”
领导说:“你没有照抄,但是你也没有重新采访对吗?没有重新采访的稿件,你就没有付出劳动,你只不过是做了打字员的工作,难道我们在署名的时候,不说记者某某,而是说打字员某某吗?”
领导最后解释说:“报社的传真也收到通稿了,现在谁能证明编辑发的是你写的呢?”我再一次哑口无言了。我把这张报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我知道,没有署名的稿件,就不可能计分,没有计分,就没有工资,我那一天又白跑了。
“狗日的。”我骂了一句。这阵子,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粗俗,原来从不骂人的自己,已经被逼得满口的脏字。
我想,等到把女儿送走,一定要下决心跳槽了。过年前,几个月不发工资,很多有门路的记者编辑,跳到了别的报社,有一些干脆跳到了企业。因为在微博等新媒体的冲击下,报纸成了夕阳产业,一天不如一天。我曾有过跳槽的打算,但是找了好几家报社,人家招收记者编辑的条件,要么要求有高学历,起码是名牌大学新闻系的本科毕业;要么要求是上海本地人,说是外地人水土不服,不会上海话,交流采访有困难,被统统拒之门外了。后来倒是有一家企业有意挖我,让我去做他们的宣传员,顺便编编他们的内刊。开出的薪水比较高,一个月有六千多块。但是这家企业不是银行,不是房产公司,而是一家叫福寿园的企业,是专门埋死人的地方,那本杂志就叫《殡葬》。我之所以放弃,最重要的不是怕死人,而是我从小听着鬼故事长大,所以特别怕鬼。按说在城市里,人更多了,更热闹了,这种恐怖的心理应该更少了,但是恰恰相反,身边的大部分人都是陌生的,陌生得让你很难判断,刚刚与你擦身而过的人会不会是鬼。
辛苦一天就这样不明不白,我心里实在堵得慌,领导再安排我跑一个为讨薪而跳楼的新闻时,我说:“报社再不发工资,我也快跳楼了。”按说跳楼的事情,挖一挖跳楼的原因,如果有点花边的话,报纸一般会重点处理。但是往往这种新闻,关系到社会稳定,上边一个电话下来,一个字都别想见报了。
无所事事就不好再待在办公室,于是我背着包下楼了。报社楼下是一个文物市场,或许是文物的定义不够明确,一只秦始皇用过的马桶是文物,一种武则天吃过的西红柿也是文物,所以变成了一个杂货市场,有卖瓶瓶罐罐的,有卖花卉盆景的,还有卖烤红薯的。我想,红薯放一百年,说不定也是文物,天下什么东西只要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那就是文物了。忽然看到有一个小商贩,推着一辆三轮车,在叫卖着儿童玩具,想起女儿要的毛毛熊,就跑过去挑了一个白色的。一问价钱,发现这种路边货一只只要八十块。我说:“你这是三无产品,太贵了吧?”小贩说:“贵什么呀,在商场里起码得三百块哩。”我说:“你怎么和商场比呢?质量不一样,人家那毛毛熊是绒的,你这是什么的?而且人家能开发票,你能开发票吗?”
小贩松口了,最后定价六十块。这个价钱,我勉强还是付得了的,但是付完这只毛毛熊的钱,也许就身无分文了。一想到女儿,我还是想狠狠心,买下来算了。我准备掏钱的时候,一位女同事手中捧着几棵水仙,从市场里走了出来。
她问我:“你是在暗访呢?还是真买这只玩具呢?如果是给女朋友买礼物,这东西里边塞的全是黑心棉,你闻闻有股子甲醛的味道,小心女朋友得癌症啊。”
听到女同事这么一说,小贩发现遇到了记者,一把夺走那只毛毛熊,推着车子跑掉了。如今在社会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防火,防盗,防记者。就是说,记者已经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与火灾、小偷一起,成了三大安全隐患。
我明白女同事说的。哪怕让女儿的愿望落空,也不能让她的健康受损吧?在一起回报社的路上,我真想说:“我忘记带钱了。”开口向这个女同事借钱,但是张了好几次口,都没有张开。在报社楼下,女同事说:“我害得你新闻没做成,我请你吃东西吧。”
她钻进楼下一家小卖店,买了两个冰激凌,并没有付现金,而是掏出食堂里的饭卡刷了刷。我发现,我们就餐用的饭卡,原来可以在小卖店买东西。我心里暗暗高兴起来,工资虽然没发,每月的两百块钱伙食费,报社还是准时打到了饭卡里。
中午在食堂吃了点饭,我溜到楼下的小卖店。终于发现有个男记者跑进来,拿了三百块钱要买三条子红双喜,我冲过去对他说:“这里可以刷卡的,刷饭卡你知道吗?”
但是同事摸了摸,发现饭卡并没有带在身上。我说:“那刷我的吧。”这个男同事以为我要买烟贿赂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好意思呢?”就把三百块钱从售货员的手中拿过来,又塞到我手中了。
就这样,我用饭卡成功换到了三百块钱。估摸着搞搞价可以买到一个小一点的毛毛熊了。于是直接奔向正规的玩具商场而去。
当天晚上,当我推开门,把一只有点小,却雪白雪白、憨态可掬的毛毛熊,突然从背后晃到女儿眼前时,女儿一时有点惊呆了。她迟疑了一分钟,一把夺过这只毛毛熊,抱在怀里不停地亲着,蹭着。当天晚上,女儿是抱着这只毛毛熊入睡的。她对我说,她之所以想要一只毛毛熊,是因为它长得有点像爸爸,回家以后就不再孤单了,它以后就是她的爸爸了,她每天都要抱着爸爸上学,抱着爸爸睡觉。
正是这天晚上,我做梦了,我梦见自己回到老家,送女儿上学,带女儿出游,一起漫步在青草碧绿的大地上。
正月十一这天,也就是女儿到上海后的第七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这个电话是前妻,也就是女儿的妈妈打来的。一听那口气,像是要杀人,十分凶狠。她张口就是:“陈世美,让你女儿接电话。”
这是女儿到上海后她第一次打来电话,也是好多年来的第一次。电话号码应该是从我同学或者亲戚那里找到的吧。在老家,许多人都有我的电话号码,他们逢到孩子考大学,要打电话来咨询专业;逢到有孩子没有事情干,要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介绍个工作。春节前,还接到不下十个电话,是几个女人打来的,他们家的男人在金矿上偷矿石,被一起抓进了看守所,求我帮帮忙把他们放出来。好多人,他们都说是我堂兄啊、嫂子啊、表妹呀,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不打电话给别人,而打电话给我,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老家里最了不起的人物,是上海滩的无所不能的大记者。
但是事实如何呢?其中的辛酸与狼狈,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了。不!现在还有我的女儿,她应该也明白了吧?
我在老家的名声越大,对前妻来说,仇恨就越深,疙瘩就越发难以解开了。女儿接完她妈妈的电话,似乎是被臭骂了一顿,所以拖着哭腔对我说:“爸爸,我要回去了。”
我擦了擦女儿的眼泪:“再玩几天吧。东方明珠、南京路,还有东海大桥,光桥就四十公里长。好多地方还没有玩呢?”女儿哭得更厉害了,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我什么都不想看,只想看到爸爸。”女儿说,得上学了,明天就要报到,“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家去看我呀?”
“过了这个春天我就回去。”我所说的,就是等报社发了工资。拿到三个月的工资,就可以回一趟家了。我要回家去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念书的学校,如果可以再看看女儿写的作文,有关爸爸在外当记者的作文。而且那个时候,老家的冬天就过去了,就不会下大雪了,应该是山花烂漫的季节了吧?
我真是舍不得女儿就这样离开,不但没有玩什么,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有吃,还有连商场也来不及逛。更别说带她去游乐园里坐一次小火车与大转盘了。我有着许多不甘心,但也有着更深的无奈。
天再一次黑了,窗外再次被无数的灯光,照耀得无比辉煌。本来打算带女儿去陆家嘴,哪怕就是近距离地仰视一下东方明珠,也许女儿也是很开心的吧?不空来上海一趟了吧?但是女儿明天就要走了,她已经沉浸于无限的离愁别绪中,提前进入了孤独无助的状态中。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擦着眼泪。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女儿把毛毛熊收拾起来,还有那天喝空了的可乐瓶子——她说是要拿着,在路上当水杯子用,其实我明白这是她在上海为数不多的纪念品。看着她一件件放进背包,我再也忍不住了,别过头去看着窗外,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是花了两包红双喜香烟,把没有购票的女儿送上火车的。火车开走后,我才想起来,女儿为我交掉的四十五块钱,至今还没有还给她;女儿依然穿着来时的黑棉袄与一双外婆做的布鞋。我想联系女儿,但是她再一次成了断线的风筝。我在站台上奔跑着,大声喊叫着:“爸爸对不起你啊。”
看着一辆辆火车进站、出站,进站、再出站。我真希望这一辆辆奔跑的火车,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没有这一辆辆火车,我就不会被带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没有这一辆辆火车,我的女儿就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上海再次成为一座空城。而且经过这七天,被女儿掏得更空了,空得连一丝空气都没有了。正好是个周末,按说要去报社值班,但是我无心回到那么高的位置,去浮着,去漂着,我从火车站直接回到了出租屋。我一点点地检查着出租屋,很想找到女儿遗留下来的东西。但是整个出租屋像是一个火柴盒,只剩下我这一根火柴。
火柴?我突然发现女儿离开后的异样:在桌子上,书写着“爸爸”两个字。而这两个字,是用十几根火柴摆成的。也许是火柴不够了,所以缺少“爸爸”的最后一笔。缺少一笔的“爸”字,如我的身体一样,一下子站不稳了,跟随着世界一起摇晃了起来。
原刊责编 梁智强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陈仓:原名陈元喜,陕西丹凤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出版《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最佳选本。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