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儿正抱着这只布娃娃离开的时候,在楼梯口碰到了一个玩耍的小女孩。她拦住女儿说,这是她刚刚扔在垃圾桶里的垃圾。女儿说,既然是你扔掉的垃圾,我拾起来就是我的了。那个小女孩说,我扔掉的垃圾还是我的,谁扔掉的垃圾就是谁的。女儿说,谁都可以捡垃圾的,你看看垃圾桶的空瓶子,是不是谁都可以去捡?
小女孩就说:“你想要这个布娃娃?”女儿点点头。小女孩说:“你想要可以,得让我再玩一会儿。”小女孩接过这只布娃娃,跑到对面的树林子里,对着这只布娃娃撒了一泡尿,她跑出来嘿嘿地笑着说:“现在它就是你的了。”
知道这个故事后,我十分生气,转身又回到家,质问女儿:“你为什么还要捡那只布娃娃?”
女儿反问:“你为什么要吃吐了口水的剩饭?”
我说:“因为我饿。”
女儿说:“我们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心软了。当年的我与现在的女儿,遭遇竟然如此一致,我没有理由去指责女儿,应该产生深深的自责才对。我对女儿说:“爸爸会买给你的,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女儿说:“我们同学有一只小熊,那就毛毛熊吧。”
事后才知道,女儿并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恶作剧,才把这只布娃娃抱回出租屋,用水洗了三遍,然后就挂在窗台上晾着。她说:“知道那么肮脏,我才不会要呢。”
九点半准时跑到办公室,领导安排我去参加一个有关交通信息方面的研讨会,我十分高兴。按照潜规则,这样的研讨会一般都有三百块钱的红包,比较客气的说法是车马费。我想,如果拿到这个红包,应该刚好可以给女儿买一只她想要的小熊了。
离研讨会开始的十点,已经不足半个小时了,要是乘坐公交车的话,恐怕会错过签到的时间,这个车马费恐怕就泡汤了。于是,我心一狠,破天荒地打了一次出租车。反正一会儿就能拿到红包,相比这点车马费就不算什么了。在指定的时间,赶到指定的会场,签完到,我领到了一个预料中的纸袋子,拿出材料袋子翻了一遍又一遍,但是除了新闻通稿之外,并没有预料的三百块钱红包。向其他媒体的记者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会议是宣传部门组织的,主管我们的单位组织的活动,基本都是白跑一趟。
我一下子才明白,为什么这个采访会落到我头上了。其他记者知道没有红包,谁愿意只发一个豆腐干呢?回到单位,我没有直接为红包的事情发火,只是质问领导,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发?领导给出的回答是:“我是管采访的,经营不归我管。”
新闻通稿改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名字一般就搞定了,所以很快就交了稿件。我跑到附近的商场转了转,除了想看看毛毛熊,还想给女儿买一套衣服。到上海来一趟,不可能连一件衣服不买吧?如果那样的话,当她回到老家,来时穿什么,回去还是什么,人家还不笑死了?特别是她妈妈,又要臭骂我是个“陈世美”了。
但是转了一大圈,跑了太平洋商场,跑了百盛商场,发现如今这些孩子的东西贵得吓人,别说一件衣服两三百块,一个小小的毛毛熊,竟然也需要四百多啊。唉,凭着我现在的家当,加上几个月不发工资的处境,恐怕很难满足女儿小小的愿望了。
晚上回到家,房东敲开门转了一圈,只是说:“大过年的,按说我不好过来,但是你知道,我不过来不行啊。”她一个钱字没有提,但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房租年前就到期了,我答应一过年就付的。谁知道过了年,报社的情况并没有改观,就连我们外出采访的交通费,也得我们这些记者自己垫付着。
我只好说:“大过年的,再等等吧,至少要过了十五吧。你看看,我女儿来了呢。”
这时房东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小姑娘。她在房子里又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我知道她是在检查她家的墙,有没有被小孩子弄脏,有没有用小刀划伤这些破家具。检查完了,她走到女儿面前说:“这孩子还是挺乖的嘛。”
女儿虽然没有乱刻乱画,但是在这间出租屋的墙上,却贴着女儿自己刚画的一张人物素描,笔法很幼稚,线条也简简单单,看不出画的是谁,但是我知道,她画的就是我。那天女儿对我说:“爸爸,你这叫什么家嘛,墙上什么都没有。”我说:“这墙是人家的,懒得贴。”女儿说:“我们住在里边,就是我们的家。”于是女儿让我做模特,现场画了起来。
在外打工的人有一个差别,恐怕是老家人无法理解的。那就是住房,老家人不管如何,再穷再苦,天天生活在自己家的屋檐下。房子破了,你可以重新泥一泥;房子漏了,你可以翻一翻;嫌房子太单调了,你可以挂一幅画一幅字,贴一张裸体照片也没人管。但是我们呢?在每平米几万元的上海,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在梦里也没敢想过。有人算了一下,每月不吃不喝,把所有的工资都存起来,那至少需要一百年。一百年后,等我能买起房子,恐怕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吧?
所以我们只能租房子住。房子是租来的,只是暂时容身之地,你根本没有心情去布置一下、装饰一下,这就像你根本不愿意花钱给别人的老婆做美容是一个道理。甚至过年时,你连贴一副对联的心思都没有。所以住进这间出租屋之后,我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椅子摆放的位置也懒得挪动,只有雪白的墙在一天天变黄。
我现在的处境是什么样子?整个人身上连一张完整的百元大钞也没有。这样下去,别说是付房租,恐怕连我和女儿的生活费,都难以支付了。房东走后,我装作收拾家务的样子,把自己的衣服口袋全部翻一遍,再把桌子上零散的几枚硬币一个个捡起来。其实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去过银行,查询了两张银行卡,里边剩下的六十块钱,我在柜台上也取出来了。应该找的都找了,所以我只能省着,看看能不能熬到发工资的那一天,起码要熬到女儿离开的日子吧?
本来想带着女儿去外滩转转,然后去云南路一家陕西餐馆吃点小吃。那里的小吃不贵,却是正宗的陕西味,有西安凉皮,有羊肉泡馍,还有肉夹馍。现在只好改变主意了。我打开煤气灶,煮了一锅阳春面,与女儿各自吃了,然后推出自行车,带着女儿朝外滩跑去。
在上海开放式的旅游景点里,恐怕只能数外滩了。这个西洋人霸占上海而建起来的老建筑,在辉煌的灯光投射下,变得如梦如幻般美丽。隔着一条延绵的黄浦江,是近几十年建起的高楼大厦,一百层以上的已经有三座了,上海最贵的每平米二十多万的房子,也坐落于此。所以,外地人到上海如果不到外滩,那就等于白来了。
带女儿去外滩的路上,要经过我们报社。当走到报社楼下时,我远远地指着那座二十多层的高楼,对女儿说:“爸爸就在这座楼上工作。”女儿听了,一下子跳下了自行车,抬起头,看着那直入云端的尖尖的楼顶。她不像是在看人间的高楼大厦,而是在看神仙出没的天堂,她眯着眼,笑着说:“爸爸,好高啊。”
我说:“你数数有多少层吧?”
女儿像数星星一般,数了很多遍,然后才说:“二十一层对不对?”
“是二十二层。”我一边说,一边指着一扇扇亮亮的窗户。因为报社是二十四小时轮流上班的,记者交完稿子下班了,编辑开始上班编版面;编辑凌晨下班了,印刷工人开始上班了;印刷工人下班了,发行人员又要上班了。所以凡是有报社的大厦,基本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的,而其他的写字楼天一黑,就黑洞洞的,一根人毛都没有了。
女儿说:“那么高,怎么上去的?”
我说:“坐电梯呀。”我的出租屋是一座六层的石库门老房子,这种房子是没有安装电梯的,所以女儿到上海后还没有乘过电梯。如果我没有猜错,女儿长这么大恐怕还没有乘过直上直下的电梯吧?城市与农村的差别,最大之处应该就是,在农村一切都是倾斜的,所有的高度需要一步步登上去;而城市里不一样,一切都是垂直的,是可以不劳而获的。
女儿问:“电梯是不是很快呀?”
我说:“你去乘一次,就知道了,比小鸟飞得还快。”
女儿问:“那会不会头晕呢?小鸟飞的时候是会头晕的。”
我说:“肯定会的。”
我把自行车靠在楼下的法国梧桐上,拉着女儿走进了大厦。我要带女儿去乘坐人生中的第一次电梯,要让她垂直地上升到人生的最高度,俯视一下这个世界。这一个项目,是事先没有设计的。我并不想带女儿到单位看看,是因为在这家报社,我作为记者并没有独立的办公室,连独立的办公桌也没有,只在一个拐角处与另一名记者,共用着一张临时支起来的桌子。多数时候要写稿子了,只能看谁的位子空着,见缝插针地用一下。我之所以改变主意,是想让女儿体验一下飞翔时头晕的感觉。
走进大堂的时候,有两名保安都在打着瞌睡,发现有人进来一下子就精神起来,把我拦在了电梯口:“你找谁?”
我这时才发现,两个保安都不认识,全是新来的。原来上楼,这张脸就是通行证,只有碰到不熟悉的人,他们才会拦下来,要求登记预约之类。我说:“我在这个楼上上班,是二十一层的,现在要上去赶写一篇稿件。”两个保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儿,然后怀疑地问:“你带着孩子写稿子?不对头吧?”
我说:“我真是二十一层的记者,我有记者证的。”我一摸身上,才发现出门时忘记带包了,那张报社自制的采访证落在出租屋。电梯正好打开了,当我拉着女儿冲了进去,却被保安卡在中间,电梯一开一合,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保安说:“你们赶紧下来,不下来我就报警了。”
看到保安拿着对讲机,正在调集兵力,要打架似的。我说:“我有身份证,我拿身份证登记一下吧。”在这个流动性很大的城市,出门你可以不带钱,不带手机,你一定得带身份证。警察在大街上,随时都会检查。我在身上摸了摸,从屁股后边摸出居住证。这几天一代身份证要停用了,正在换领二代身份证,所以我就把居住证放在身上,证明自己到底是谁。
保安说:“你下来再说。”
等我走下电梯,保安接过居住证,斜着眼睛对照了一下上边的照片。在上海,你不要瞧不起所有扫马路的、当保安的、开出租的,他们清一色的都是上海本地人,具有上海户口。上海把这些人称为四零五零,就是四十岁到五十岁的不老不少的那部分最牛逼的年龄。在招这些人的时候,无论什么工种,都写着“限上海户口”。也就是说,别小看了看门的,他们比我们这帮记者,还要牛。因为人家是真正的上海主人。但是我们呢?我们虽说叫白领,叫社会精英,却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意味着你不是上海市民,连上厕所都无法享受同等的市民待遇,你的整个生命就是浮着的、漂着的,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海漂。这就是一个小小的保安,有底气拦着你、刁难你,还可以斜着眼睛打量你的理由。
保安把居住证扔到我的手上:“你有身份证吗?我们只认身份证。”
我说:“居住证也是身份证,也是国家颁发的。”
保安说:“你搞搞清楚呵,如果居住证就是身份证,那还要身份证干吗?”他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知道吗,这才是身份证,才能证明你是谁!”我瞄了一眼,果然是上海市的,而且是静安区的。静安区因静安寺得名,是上海的中心,是土著中的土著,是牛逼中的牛逼。
我说:“那你说,这个居住证是个什么证?”
保安说:“你不是大记者吗?居住证,不就是暂住证吗?说明你暂时寄住在这里而已。”我一时被气得不知道怎么跟他争辩了。另一个保安插话说:“你看看告示吧,上边写得很清楚,春节期间晚七点到早八点,本大厦拒绝来访。你就是有身份证,恐怕也不能放你上楼了。”
我说:“我不是来访,我是上班。”
保安说:“上班也不行。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如果上班你明天早上再来,我保证不拦着你。”
连自己平时上班的大楼都无法进入,我几乎有点绝望了。我拨打了报社的总机,希望有一个人下来,能够证明我就是这个报社的人,但是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中。我又打了编辑部的电话,编辑部的人还在上班,一接电话不等开口,就挂掉了。当我无奈地走出大厦时,女儿却很高兴地对我说:“电梯其实就是一个大铁箱子。”
在前往外滩的路上,女儿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爸爸,你真在那么高的地方上班吗?”我说:“你不相信爸爸?刚才人家不让进,那是因为报社是机密单位,有好多秘密怕被人泄露了。再说了,保安不让进很正常啊,列宁你知道吧?有一次列宁去开会,都被人挡在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