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我们就揪它们的耳朵。”我凑近女儿的耳边,悄悄地告诉女儿,我们之所以要晚点去,在没有人的时候去,说不定还可以骑一下骆驼。女儿听了,一下子信了,两眼放光,显得十分期待。在老家,孩子只骑过牛,而且只有男孩子才敢,女孩子谁敢呢?但是如今在爸爸的守护下,她要骑骆驼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
我没有告诉女儿,之所以等待,其实是要翻门而入。我带着女儿,坐在动物园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看着人们一波波向外边散去。夜色慢慢地深了,动物园慢慢地暗淡下来,整体看上去真像一只迅速长大的野兽,顺着动物园的围墙向里看,能够看到一棵棵树摇晃得厉害,像是野兽恢复了野性,要趁机伏击这座城市。
动物园位于上海的西郊,处于虹桥机场边上,加上周围全是高档的别墅区与五星级的西郊宾馆,所以这个地区是上海最幽静的地方。在大城市,越是吵闹的地方越是穷开心的地方,越是幽静的地方越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出没的地方。
随着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动物园又像是一个水壶,被掀了个底朝天,流干流尽最后一滴,被人们喝空了。那铁门咣当一声,就被关上了。女儿有点吃惊地站起来,指着大门对我说:“爸爸,你看看,门锁了。”
“不应该呀,明明是二十四小时的嘛?”我也站起来,装作很吃惊的样子。看着两个保安把两扇铁门关起来,加上一把大锁,然后推着自行车消失了。又等了半个小时,动物园门口的小商小贩,也陆续撤走了,四周完全安静了。只有马路上路过的小汽车在奔驰。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说:“门关了好,我们就不用买票了。四十块一张,两张八十块呢。”然后拉着女儿,向动物园一步步靠近。
女儿问:“爸爸,你有钥匙呀?”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子:“当然,一片叶子就是一把钥匙,一朵小花也是一把钥匙。只要你想,就没有打不开的门。你相信爸爸吗?”
女儿说:“相信爸爸。我是爸爸的女儿,哪有爸爸骗女儿的呀。”我有点惭愧,把那片叶子在风中挥了挥,然后扔掉了。
我说实话了:“我们翻门。你翻过门吗?”
女儿说:“我没有翻过,但是那些男同学翻过,他们经常翻门去看电影。”
我问:“你敢吗?”
女儿抬头看了看我:“过去不敢,但是现在敢。”
我问:“为什么?”
女儿说:“有爸爸陪着,我就敢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我真有点后悔了,后悔为了节省这八十块钱,让女儿经受这样的折磨。但是,如果真的买票进去了,那我们父女之间一辈子恐怕就没有这么奇妙的经历了吧?同样的景色,从正面与反面去欣赏,肯定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在黑夜中,世界才会露出最真实的面目。
装作从大门旁边经过的样子,我们来到紧锁的大门旁边。这铁门足有两米高,上边是刺刀形的围栏。说时迟那时快,我“呼”地蹿到门上边,等我伸手要拉女儿,她却说:“爸爸,翻门不好吧?这不是小偷吗?”
还没有等女儿回过神,我一把把女儿拉了上去,再把她轻轻放到地上,然后自己跳了进去。两分钟,我与我的女儿就站在一扇大门里边了。女儿随后一直追问:“我是怎么跑到里边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就告诉她说:“你是飞的,当你一闭眼睛,翅膀就长出来了。”
女儿笑着说:“嗯,好像是飞。小鸟也会飞,所以说小鸟也不是小偷。”我知道,这是女儿在自我安慰。我感觉到,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女儿,过着比我还艰苦的生活,但是她的心并不比我低。
我们跑到一片树林中间的草坪上,才放心地坐下来。我问女儿,害怕吗?她说,在有灯光的地方挺害怕的,总怕背后被人抓住了。但是现在就不怕了。
我问:“这又为什么?”
女儿说:“黑漆漆的,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一棵树呢。”
当你融入一片夜晚的树林之中,随着有点寒意的风刮起来,那一棵棵影子婆娑的树,真像是在四处走动一样,与漂泊的夜游人,看上去还真没有太多的差别。我一抬头,发现有一弯上弦月,挂在西边的天空,虽然缺了半边,但是依然很亮。这是我在上海看到的最健康的月亮了。
我指着月亮问:“你看那月亮像什么?”
女儿说:“像一把镰刀。”
我问:“你再看看像什么?”
女儿说:“像一片柳树叶子。”
我问:“再看看,到底像什么?”
女儿说:“像爸爸的脸。”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明白,女儿开始说月亮像镰刀,那是在课本上学到的,是老师教的;说月亮像柳树叶子,那是女儿自己的比喻;说月亮像爸爸的脸,那是女儿在老家想爸爸时,经常对着月亮浮上心头的意境。女儿才十三岁,十三岁啊,她已经在不停地欣赏着月亮,忍受着思念亲人的煎熬。在如今这个社会,谁说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有思念呢?这些留守着的孩子的思念,比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恐怕更加惨烈。
我拉着女儿,顺着一条小路,朝动物园的深处走去。经过一个湖泊的时候,也许是风声太大,也许是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栖息在树木上的天鹅。它们鸣叫着,拍打着翅膀,一会儿冲上天空,一会儿又落于水面。我告诉女儿,这是天鹅湖,刚才惊飞的,就是天鹅了,它们长着雪白雪白的羽毛,有一双修长的腿,那脖子弯弯的。
我不知道怎么给女儿勾画天鹅的样子,突然想起了骆宾王的诗,于是念了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女儿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时无法想象天鹅与鸭子有什么差别,她还是对我说:“我知道,它们会跳舞的。”女儿所说的,应该是芭蕾舞“天鹅湖”中描写的,那段有关公主的凄美故事吧?
越往动物园深处走,越让人提心吊胆,你一时真的很难分清,这些树林里会不会突然冲出一头怪物来。开始走了几个笼舍,发现一只动物也没有。我知道所有的动物都进入笼子里睡觉去了,就是白天它们有时候都不会出来,何况是晚上呢。每到一个地方,我只能借着暗淡的月光,凭着标牌上的文字,给女儿指着说,这是老虎待的地方,这是猴子待的地方,然后再根据自己掌握的知识,进行一些描述。与其说是夜游动物园来了,不如说是我们讲故事来了。
但是一路上,女儿还是十分高兴。接下来碰到的事情,是比较幸运的。当我们准备往回撤,通过一座吊桥的时候,我对女儿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当我们刚刚坐下来,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由远及近地向这边走来。
女儿说:“赶紧跑吧,爸爸。”
我说:“再等等,说不定真是一头骆驼。如果是骆驼,我就让你骑着它转一圈。”
女儿说:“要是一只狼呢?那怎么办?它会吃掉我们的。”
我说:“这里的狼由于长期不用捕食,牙齿都坏掉了。你看看城市里的猫,是不是不会抓老鼠了?而且狼都在笼子里关着哩。”
女儿说:“骆驼不关吗?”我不知道骆驼是不是关着的,正当我一时无法回答时,那东西已经跑到了一丈远的地方。它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在啃地上的小草,有时候也抬头啃一啃空中的柳枝。趁着淡淡的月光,我模糊地感觉,应该是一只温顺的动物。
女儿说:“好像是一头牛。”
我说:“动物园只有稀奇的动物,牛没有资格进入动物园的,不应该是牛吧?”
女儿说:“真的是牛,和我们老家的牛一模一样。”
等这头牛走近了,我才发现它摇着尾巴,一边啃着小草,一边打着响鼻,看上去真和我们老家的黄牛很像。但是凭着它身上的斑纹,一道白,一道黑,像马路上的斑马线。我很快就明白了,它不是牛,它是斑马。我是第一次看到斑马,所以十分兴奋地对女儿说:“这是斑马。”
女儿已经忘记了害怕,站起来一步步向它靠过去,从地上揪了一把小草喂过去。竟然趁机伸手摸到了斑马的头,还揪了揪斑马的耳朵。斑马并不在意,还是自顾低头吃草。一会儿,又有一匹斑马,从不远处的树林中钻出来,朝这边走了过来。
两匹斑马伸出头,相互蹭了蹭,算是打个招呼。它们也许是一对父女,相约了在这月光下,一起溜达溜达。
我说:“你想骑它吗?”
女儿说:“不想。”
我说:“为什么不想?”
女儿说:“那会吓跑它的,我想和它们多待一会儿。”
月亮一会儿就落下去了,这里又是动物园的深处,所以显得特别阴暗。这两匹斑马也许看不到小草了,也许是已经吃饱了,一前一后朝树林深处走去。我与女儿也结束了这段夜游,翻过那扇紧锁的大门,重新回到了现实的吵闹之中。
对于这次游园,我是很内疚的,除了那两只斑马之外,事实是什么动物也没有看见,连老虎的一声长啸也没有听到。但是女儿在随后的几天,却不时地提到这些动物,她不仅仅说到斑马,说斑马身上的毛很光滑,说它呼出来的气息十分温暖。而且她还根据我的描述,讲了老虎的牙齿与长颈鹿的脖子,好像这一切都是她亲眼所见一般,那么真切与生动。
4、女儿与半瓶可乐
正月初七这天,按照统一的放假安排,大部分单位要上班了。人们一下子又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整个城市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对一般人而言,过年就是一场阑尾炎手术,把一年中的不愉快与劳累,统统地割掉。人们一个个像从医院痊愈了,变得精神抖擞起来,这个城市又繁华热闹起来。
对于我这些混得不怎么样的漂泊者来说,没有回家过年犹如雪上加霜,病情更加严重,内分泌失调了,或者说又恢复了强烈的反差,把我们映衬得更加孤独与无奈。
我们报社属于一家小型的机关报,是与主管单位一起放假一起收假的。初七一早,我早早起床,跑到外边买了两个包子与一杯豆浆,回到出租屋作为女儿的早餐。这么多年,我自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是因为平时太忙了,起床后都是直奔单位,跑到单位又要采访、写稿,所以早餐与午餐一起吃,晚餐与夜宵一起吃。甚至很多时候只吃一顿饭,整个一天就解决了。
看着女儿吃完了早餐,我说自己要去单位上班,中午是回不来的。她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如果饿了,自己下面条吃,渴了自己烧水喝。我相信女儿能够料理自己的生活,在老家这么大的孩子,基本都是自己料理自己。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女儿突然喊了一声:“爸爸。”
我回过头问:“有什么事情吗?”女儿却说没有什么。等我已经出门了,又听到女儿趴在窗口,朝着楼下喊了一声:“爸爸,你早点回来。”
我招了招手,骑着我的自行车朝着单位赶去。我上班的报社离出租屋足足有十公里的路程,之所以选择这么远,都是为了租金便宜一些。虽然是郊区,位于六楼,石库门老公房,但一个月租金要一千五百块,这还不包括水电费煤气费。
当我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跑到办公室,以为上班第一天应该不会太忙,大家还在过年的气氛中。所以想转一圈就离开,回家陪陪女儿。如果时间可以,我要带她去外滩这些开放式的景点转转。但是我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说是都九点半了,为什么还没有上班?等我赶到办公室,领导已经等在那里,拍着桌子,说是在松江有一个车祸,死了三个人,需要我紧急过去采访。
松江虽说是上海之根,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变成了十分偏远的郊区。跑一个来回恐怕就要三个小时。再加上采访,回报社写稿,恐怕又要忙到半夜了。要是在平时,我绝对不会推辞的,但是想到女儿还独自一个人在出租屋,屋子里虽然有一台小电视,但是没装有线,多数时候使劲拍一拍,只能收到两套节目,雪花点子大得比上海的雪花大多了。
我对领导说:“我要带孩子。”
领导说:“谁家没有孩子?你看看人家小俞,孩子还在喂奶呢。”
我说:“我家孩子是从乡下来的,不容易。”
领导说:“你是记者,又不是保姆,要带孩子很容易呀。”听到“乡下”两个字,领导带着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那种眼光是上海人特有的。他们把上海之外的任何一块土地都叫乡下,哪怕就是天安门广场,照样是乡下;把上海之外的任何人都叫乡下人,哪怕是毛泽东,照样是乡下人。他们天生就耷拉着眼皮,一副俯视一切的样子。分明是说:“就你们乡下人事情多。”
我没有再争辩,就往松江的车祸现场赶。采访完了目击者,又跑到医院采访伤者,还跑到交警队,采访事故处理情况。当我从松江采访完毕,向办公室赶的时候,碰到了春节期间返程的高峰,在公交车上整整堵了几个小时。等我回到办公室,再电话核实了一些数据,采访了一个法律专家,写成一篇两千字的新闻稿,通过两级领导的审定后,才发现上海金子般的一天,就在这种奔波中结束了。窗外已经一片灯火辉煌,这个城市醉生梦死的夜生活,早就进行得有些疯狂了。
当我下楼的时候,突然想起我的女儿,还独自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盏灯是她熟悉的。这多么像是一粒小小的芝麻,放在一个奇大无比的黑包袱里。
这一刻,我产生了打出租回家的冲动,当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看着那跳动的价格表,我的心随着一起跳动起来,我还是摆了摆手。如果真打出租回家,十几公里,恐怕需要五十块吧?这是我一天工资的一小半。如果稿件里出几个错别字,一个错别字扣二十块,我这篇稿件就等于白写了。如果这篇稿件出现一个小小的数字差错,比如把死亡三人,写成了两人,就得扣罚三百元,我这一天的辛苦,就等于是亏本了。这笔账,还不算生活花费,特别是悄然消耗掉的美好生命。
我推出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狠命地朝着出租屋蹬去。这一次,我仅仅花了三十多分钟,就骑到了楼下。我远远望去,与以往有点不同,以往这扇窗户总是黑的,只有当自己踏进门按下开关,才会突然亮起。一个人是不是孤独,是可以从他的窗户体现出来。如果这个人是无依无靠的,那么这扇窗户与他一样,一起打开一起关闭,只能靠着自己才能点亮。
如今这扇窗户,在我不在的时候发出了光。看到透出窗外的暗淡的光,我一下子放心了。我还没有将钥匙插进锁孔,出租屋的门却突然打开了。女儿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爸爸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女儿说:“我听到的,我一直在听门外的脚步声。”
我说:“爸爸回来晚了。你吃饭了吗?”
女儿说:“我要等爸爸一起吃。”
女儿说着,就站上一只凳子,爬到灶台上,端出一锅东西。出租屋里的灶台,不知道为什么,比别人家的高一些,所以女儿只有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我们老家的小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给自己做饭,把自己养大的。
女儿说:“我下的面条。已经热过三次了,可能煳了。”
女儿一边说,一边开始往碗里捞面条,她每捞起一筷子面条,都要把胳膊抬得老高。我洗了把手说:“让我来吧。”但是女儿死活不让:“爸爸上了一天班,应该很累了吧?”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我便站在旁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我女儿成大厨了,真是色香味俱全呀。白面条,西红柿,好丰盛啊。”
正当我在夸奖女儿的时候,女儿为了捞起一筷子面条,手一伸,腿一蹲,脚下的凳子一下子踩翻了。铁锅一下子翻了下来,又撞到了两只盛面的碗,一齐落在地上。铁锅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两只碗一只打碎了。所有的面条全部倒在地上,面汤溅了女儿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