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清秘阁由周嬷嬷的儿子经营,他奔往江南办货,回京同六部衙门交往,承办朝廷中央行政机关的用纸、办公用的文房四宝和八宝印泥。京城人家发了财大都置房产、办作坊。周家也不例外,先将自己的住宅买下,逐渐将住宅所在小巷的房产全部买下,于是小巷名为周家胡同,至今。
可到了清末年间,随着那位掌握配方的老匠人暴病而亡,八宝印泥的制作失传了。自此,清秘阁只得卖八宝印泥的存货。这时清秘阁又一连遇上了几起买卖官司,四处请人为之讼诉。那时,京城还不时兴律师,称讼师为“刀笔吏”,而干刀笔吏者甚少,无处可请。清秘阁东家之一的周二爷,人称周二麻子,口齿、文笔都不行,写呈字,过堂打官司,更没有谱儿。周二爷认识京纸铺的一个伙计,这人能言善辩,还爱“抬杠”,抬起杠来谁也说不过他。周二爷看中了他,请他帮助打官司。
此人名叫张文静,乃河北张各庄人,宣统年间来京。他幼年熟读《四书》《五经》,写一手好毛笔字,乃商人中略有文采之辈。果然,张文静帮周二爷打赢了官司。清末年间,张文静执掌清秘阁经理后,尽管他十分能干,终究时运不佳,生意日落西山。张文静千方百计想恢复了八宝印泥的制作,可一直不得要法,几乎愁白了头。
王云升与清秘阁张文静的公子张若如是发小,两家同住一条街上。由于小孩间的亲密,两家大人也少不了一些走动。王云升爱读书,嘴甜,长得也乖巧,成天张伯长张伯短地叫,很受张文静喜爱。清秘阁的后院是不让外人进的,因为那里藏着制作八宝印泥的许多秘密,尽管这些秘密早已成了永恒,可规矩还是留下了。清秘阁后院有间屋子里堆放了不少古旧书,王云升一钻进去,便如饥似渴一般。张文静从不防着他,任其到后院里乱窜。清秘阁的后院有位名叫老丫子的工匠,满肚子的古话。闲时,他就饶有兴致地给两孩子讲故事,讲鬼神,讲妖魔,但讲得最多的还是清秘阁的辉煌与衰败。有几次,王云升发现张伯也站在一旁听老丫子讲故事,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于是,懂事的王云升渐渐熟知了清秘阁的历史、八宝印泥的故事,还有张伯父的苦恼。这天,王云升在清秘阁后院书屋里偶然从一本古书上读到了“八宝”二字的条目,立刻联想到了八宝印泥,想必有融会贯通之意,再看书上写出的八种原料,珍珠、红宝石、红珊瑚、朱砂、朱膘、冰片、麝香、赤金叶,也都是印泥之用料,不禁喜出望外。
当日,王云升悄悄买回八宝配料,将自己关在屋里,一种一种地轮着试,由于他弄不清楚这八种原料之间的配料比例,混合成一堆的各种原料硬是不成形,一塌糊涂。王云升便找到张伯问,张文静听后哈哈大笑:“真是孩子气。”
王云升并不气馁,而是暗暗发誓:一定要破译八宝印泥之谜。
终于有一天,清秘阁卖完了库存,关闭了。张文静将清秘阁的房产转让给了姓席的新主儿,席老板将店铺更名为韫宝斋,专门经营古钱。张文静拖家带口回到了河北乡下。不久,琉璃厂闹匪,张文静因此躲过了一劫。继而,王槐久因受匪患之惊吓跳水身亡,少东家王云升告别琉璃厂,举家南迁而去。
从此,张王两家南北相隔。
6
李半尺手中的那盒八宝印泥,令王云升思念不已。
王云升终于明白,制作出八宝印泥,必须要有八宝印泥的实物作参照。可惜太晚了,清秘阁连同它的八宝印泥陈货早已寿终正寝,要找八宝印泥实物谈何容易?唯有李半尺能解其难。这些年,王云升为从李半尺手中求得那盒八宝印泥,可谓用尽了心机。无奈李半尺戒心太重,与王云升交往很有分寸。李半尺乃裱画匠出身,但善学肯钻,熟读《画史会要》,不仅练就了一双火眼金晴,而且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李半尺一副儒者风度,只是性子高傲,一脸不容人之气。
大约是王云升回襄阳两年后的一天,李半尺突然犯了案。起因是李半尺从窜货市场上买了一古笔筒,此物为小偷从京城所偷,官府传他对案。这古笔筒乃元代官窑闪绿瓷,名叫“钴蓝釉”,上有“枢府”二字,其笔筒颜色特别,观之若深渊之绿水,望之似三月之麦浪。李半尺乃襄阳城的头面之人,被官府传讯,脸面何处?李半尺选择了舍财免灾之举,让人将古物送到官府。谁料,李半尺的大度之举反而让官府倍加生疑,更是不依不饶,硬说李半尺与盗贼有染,将其关押,强令交出其他赃物,事到如此,李半尺已是欲哭无泪。
王云升闻之,设想了多条营救计策,可效果不佳,无奈之际,他想到了能言巧辩的张文静,请他出山也许有法。于是,王云升连夜出门,赶往河北乡下张各庄。
这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王云升来到张家时,只见张老太太正用一尺见圆的瓷盘子喂鸡。老太太眼不好使,闻见有生人来,说道:“这鸡盘子,我是从来不洗也不换,盘里的鸡食不断,夏天盘里的鸡食也不馊呢。”
王云升说:“您这盘子是个宝物呢。”
这时,张文静闻声走了出来,对老太太说:“你又在瞎说什么?”
王云升叫了声:“张伯。”
张文静一愣,盯着王云升看了好一会,终于认了出来:“这不是小云子么?”
张文静告诉他,这盘子的神奇之处在于此乃南宋官窑闪绿瓷,无论盛什么食品,都具有保鲜之功效。
王云升一愣:“这盘也是南宋官窑闪绿瓷?”
张文静问:“你见过?”
王云升便道出李半尺一案,同时也将李半尺收藏有半块八宝印泥之事说了出来,并请求设法救之。
张文静问:“那古笔筒上有字否?”
王云升答:“有‘枢府’二字。”
张文静微微点了点头,说:“李先生有救了。”
原来,由于南宋官窑闪绿瓷名气之大,元灭南宋后,一些私窑纷纷袭南宋旧制,烧制闪绿瓷。由于害怕官府追查,只得在瓷器上加印“枢府”二字,以示区别。
张文静认定,李半尺所得古笔筒乃元代私窑瓷,这类瓷存世颇多,决不能与南宋的官窑瓷相提并论,不足以量刑。王云升赶回襄阳以此为据,为李半尺讨公道,大获全胜。
李半尺对王云升的感激之情自然不言而喻。李半尺乃义重泰山之人,让家人安排酒菜与王云升一醉方休,当场拿出那盒八宝印泥一分为二,赠与一半。
两人终成知己。
7
有了李半尺赠送的那盒八宝印泥,王云升心底踏实了许多。他每日必然要多次拿出那八宝印泥,百看不厌,企图破译印泥中的全部奥秘。
转眼秋去冬来。这日,王云升紧闭房门,仍在苦思冥想那八宝印泥之事,听得邮差上门。原来是好友张若如来信,相约王云升于京城会面。王欣喜不已,即日起程。
王云升来京后方知,张若如这次回京是受父亲之托处理原清秘阁家产的未尽事宜。眼下的韫宝斋,店铺外貌依旧,只是厅内原有的一些字画不见了,柜里架上摆满了绿锈生坑的古钱。两人见物思故,心情复杂。
原清秘阁的后院仍为张家所有,后院的书房、客房还保持着原样。张公子这次要将这后院处理掉,请来王云升,是想让他挑些古旧书,以表心意。一连多日,两人足不出户,叫来酒菜,开怀畅饮,忆当年情谊,不禁泪水涟涟,每日直至深夜。
就在辞别的前一天,张公子有事外出,王云升独自闲转来到琉璃厂观音阁。观音阁本乃清静之地,眼下民不聊生,观音阁倒成了贫苦人的避难地。观音阁大门前台阶上,有一蓬头垢面老人正低着头在旧纸堆里翻找着什么,突然,他从纸堆里找出一幅破字画,仔细瞧了瞧,嘴里念着:“这印痕乃八宝印泥。”此话恰巧让王云升听见,他眼前一亮,立即躬身求教。老人一脸木然,说道:“给我大烟抽,快给我大烟抽!”
王云升赶紧将老人请到巷头的大烟馆,让老人饱抽了一顿。老人立刻精神起来,他眼直直地盯着王云升,猛地站起来:“你、你不就是鸿文斋的少东家么?”
王云升一怔:“你是?”
“少东家,你真的不认识我啦?我是清秘阁的老丫子呀!”
王云升认出来,老者正是原清秘阁后院的工匠老丫子,不由激动万分。王云升知道老丫子因偷盖了一次八宝印泥被张文静赶出了清秘阁,没想到老人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老丫子说:“少东家又回琉璃厂来啦?”
王云升说明来意,便将自己多年试制八宝印泥未果之苦恼说了出来。
老丫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那后院里有啊。”说罢,突然站起身来,“让你破费啦。”
一眨眼,老丫子就不见了。
那后院里有什么?清秘阁的后院里唯有一堆破砖瓦而已,王云升百思不得其解。
当晚,王云升辗转反侧,不得入睡,只得起身独自走出门来。冬夜寒重,月亮突然被一块云遮住了,好久才露出头来。风中,竹叶沙沙,单调而凄清。他盯着院角的那堆破砖烂瓦发愣。良久,他发现砖瓦堆上有些玻璃瓶,便随手挑了个葫芦状的瓶子拿进屋,准备夜里小解之用。
次日一早,王云升拎起装满尿液的葫芦瓶正要出门扔掉,猛然发现这是一个装配料的瓶子。他倒掉尿液,急忙返回屋里,只见瓶外贴有配料标签。标签上注明了“八宝印泥”的制作工艺方法以及配料比例。王云升不由精神大振,仔细阅读,全身很快燥热起来。他不由解开衣扣,一股寒风破门而入,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8
回到襄阳后,王云升即刻依照瓶子上注明的工艺要求进行制作。先将八种原料分别放入玛瑙乳钵里研磨,研成细粉状,按配方比例,一种一种过戥子称准,放在小瓷缸里。再往瓷缸里注入蓖麻油,撒入艾绒,然后用手工使劲摔打。
接下来的日子,王云升不是关门捶打印泥,就是开门翻晒印坯。循环反复若干次后,印泥便有了韧性和黏性,王云升便将其密封在了一个坛子里,每三个月倒坛一次,倒坛三次为一个过程,为的是使原料充分融合。
三三得九,经过三次倒坛后,终于盼到了坛中之物的成色之日。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王云升喜滋滋地叫来店铺的工匠和伙计,太太芸珍和女儿花枝挤在坛前,屏住气眼巴巴地盯着王云升打开坛口的封泥。王云升再次洗净手,一气揭开了坛盖,原想是香气扑鼻,没想竟然涌出了一股臭气。
王云升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顿时失去了知觉。
无奈之际,王云升找到李半尺请教,李半尺皱着眉头闻了闻那坛臭糊糊,一语破的:“此蓖麻油非陈油,岂有不臭之理?”
王云升恍然大悟。自古印泥贵在陈油,印泥的等级是以掺入陈油的年限和重量而分,年限久的蓖麻陈油掺入的越多,则其等级越高。然而,陈油又是如何取得?可惜玻璃瓶并无记载。
这天大早,他想出门散散心,恰巧有一老道士上门,双手合十,口念:“望施主慈悲。”
王云升问:“师傅有事么?”
老道士从褡裢里拎出一瓶灯油,轻声说道:“贫僧来自武当山上,南岩修殿,特下山化缘,望施主大发慈悲,多少不论,都是功德。”
王云升两眼死死地盯着道士手中那油瓶,问道:“瓶中为何物?”
老道士说:“贡台灯油。”
王云升急问:“为何如此清亮?”
老道士答:“烈日暴晒可得。”
王云升赶紧请道士进屋,当即施舍五块大洋,详细问之。
原来,为求贡台之净洁,武当山寺院里所用灯油均由襄阳信徒为之暴晒炼治。应王云升请求,道士将王云升带到了一位信徒家,让信徒演示了其制作过程:先将蓖麻油熬熟装入瓶内,用纱布封瓶口后插入高粱秸皮儿,作为出气口,再用铅铁将瓶口盖紧防止洒掉。信徒说:“蓖麻油瓶经过在日光下暴晒,瓶内油中的水分就会通过出气口向外蒸发,随着油的浓度逐渐增加,油色也就变得透明起来。”
送走老道士,王云升突然醒悟到:这老道士好像专门为传授陈油制法而来,仔细回想,这老道士还特别眼熟。他猛然想到了当年铺里的摹仿匠齐仁悦,越想越像。王云升认定此老道士正是齐仁悦无疑。
据说,齐仁悦被王云升赶出鸿文斋后,与师兄刘某开了一间誉宝斋字画铺,生意还说得过去。不久热河行宫被盗,官府从誉宝斋抄出了热河行宫的被盗古画,齐仁悦与师兄一道吃了官司。随后,齐仁悦就从琉璃厂消失了。
王云升揣着疑团专程上了一趟武当山。他找到道长打听,有没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出家人?道长说,武当僧生四海为家,不知也。王云升心诚,在武当山上一连住了多日,满山转悠,可惜一直没能遇到那位老道士。
王云升终得上等陈油。
9
民国十四年秋,王云升终于试制出珍贵的八宝印泥。
八宝印泥破译后,忠厚诚实的王云升首先想到要将此秘方还于张家。
这时的张文静已年过八十,变得老态龙钟起来。其子张若如已去了美国,他与老伴安度着乡村晚年。
王云升来到河北的张各庄,兴奋地告诉张伯父:“八宝印泥的秘方破解了。”
张文静十分木然,连连摇头:“瞎说呢。”
王云升说:“是真的,不信您瞧瞧。”说着,拿出八宝印泥样品让张文静鉴定。张文静先用鼻子闻了闻,又用手指拭了拭,然后将印泥加盖在宣纸上用火烧。
张文静盯着火光,一动不动。突然,他欣喜若狂地大喊起来:“太好啦,咱清秘阁有救啦!”说罢,身子一阵抽搐,硬硬地倒在地上。
张各庄离保定一百余里地,待将张文静老人弄到保定医院时,老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经诊断,张文静因为过于激动引起突发性脑溢血。由于脑机能遭到严重破坏,张文静成了植物人。
事与愿违,王云升只得将秘方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