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民国初年的一天。
中秋节刚过,襄阳城就刮起了大风,天气便骤然凉了下来。入夜后,城外马背巷古渡口码头的风更猛了,江风口哨般的尖叫声肆意疯狂,风卷着江雾细细碎碎地飘洒下来,落在古渡口的麻石台阶上,仿佛铮然有声。
一只疲惫的小客船穿过江雾悄悄地停靠在古渡口码头。
船客乃远道而来的襄阳籍人士王云升一家子。个子高挑、身着长衫的王云升抢先钻出舱来,伫立在船头,望着灰濛濛的岸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对着船舱,从心底畅快地吐出了几个字来:“咱回家喽!”
太太芸珍怀抱着熟睡的女儿花枝钻了出来,她望着堤岸,向丈夫问道:“这就是襄阳城么?”怀里的花枝刚满月,一张小脸红粉粉的。
紧跟其后的婆婆王母从胁下拖出油纸雨伞,赶紧伸开,拦住纷纷扬扬的江雾,遮住了芸珍及她怀里的孙女,说道:“是呀,是呀,这是城外的马背巷呢。”
王云升本为北京琉璃厂鸿文斋刻字铺的少东家。由于京城战乱不断,导致家道中落,王云升只得变卖了家产,辞去了堂倌,带着老母妻儿离开京城回到祖籍襄阳来。
也许回到故乡了,一直病怏怏的王母,立刻精神了许多,她迈着小脚,坚实地击打着石阶,稳稳当当地走在前头。三三两两守候在石阶两侧的提篮小卖和乞丐们,不时地伸出手来,向上下码头的客人或兜售什么,或是乞讨什么。
王云升从北京带回的两位刻字先生显然很不习惯这又陡又滑的台阶,行走得十分谨慎,慢悠悠的。王云升只得不时地停下来等他们。
突然,走在前头的王母被一个后生拦住,那后生举着一瓷质菱形印盒,说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印泥,换些银两行不?”
王母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家就是卖印泥的呢。”
可那后生仍然拦着路,恳求道:“您老就行行好吧,”
这时,王云升走了过来,问明事由,好奇地从那后生手中接过印泥盒,打开盒盖,一阵香气扑鼻,他用手指蘸了蘸,又搓了搓,不由脱口而出:“好印泥。”
王云升正欲向后生问明来历,只见那后生突然尖叫了一声,拔腿便跑。
王云升扭头一看,只见一长者追赶过来。那长者对王云升恶狠狠地说:“给我!”一把夺过了印泥盒,
王云升不解,问:“你是……”
“那狗杂种偷了我的八宝泥印。”说完,长者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什么?八宝印泥?”王云升事后得知,那长者乃襄阳城颇有名气的“娄东派”画家,大名李涛。据说,他鉴定书画,常在画轴展开半尺之际,就已辨出真伪。故得雅号“李半尺”。那后生则是李半尺的傻儿子,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就在屋里习字作画,糊涂时,就从家里偷些字画、古玩来古渡口换银两。
那被傻儿子盗出的八宝印泥,乃李半尺祖传之物。由于八宝印泥的制作已经失传,不可再得,李半尺一直视其为宝,从不舍得用。每逢心烦意乱之时,取出这八宝印泥闻,细品其幽香,大有步入神境之感,一切不快顿时荡然无存。久而久之,李半尺对八宝印泥的色味质熟记于心,再识古字画印色时,便一眼破的,明察秋毫。
王云升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踏入襄阳古渡口之时,竟然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八宝印泥,不由惊喜万分。不过,这八宝印泥只是在他眼前一闪即逝,又令他遗憾万分。
自然,王云升惦记上了李半尺的八宝印泥。
2
清末年间,鸿文斋刻字铺在北京琉璃厂是叫得挺响的。顾名思义,刻字铺就是经营刻字雕章、誊印书稿之类的店铺。鸿文斋光绪二十年开张,经营书画文玩,匾额“鸿文斋”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乃学部大臣宝熙书写,为琉璃厂名匾之一。
王云升的父亲王槐久跑晓市起家。晓市,即天将拂晓时做生意的市场。那时,北京城东晓市旧货很多,夜里四更开市,天亮散摊,打着灯笼做买卖。晓市上的东西,有偷来、抢来的,要抢在天不亮去卖;有以次充好的假货,要趁天黑出手;有官宦人家后人白天不敢抛头露面出卖的祖上遗物,也只能是天不亮时拿去出手。晓市上的旧货很杂,瓷瓶碗罐、文房四宝笔墨砚台、铜钱铜镜、玉石图章、手卷条幅中堂、戏衣绣鞋、靴帽袍套、便盆夜壶……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王槐久朴实憨厚,靠腿勤嘴儿甜混口饭吃。
这日夜半,王槐久在东晓市遇见一个哈欠连连口水直流的卖主,一看就是个烟鬼。那烟鬼一把将王槐久拽住:“今日我的几件东西都出手了,就剩下一铜疙瘩,便宜给你。”
王槐久问:“什么铜疙瘩?”
那烟鬼从怀里掏出一四四方方的铜砣,王槐久接过来,点亮随身带着的小蜡烛,仔细一瞧,原是一枚“闯王印”。王槐久立即来了精神,问何价?烟鬼说:“你看着给就行。”王槐久掏出两块大洋,烟鬼接手就跑了。也许他觉得这不到四两的铜疙瘩,竟能换来打发好几天的烟土,足矣。
王槐久得宝,兴奋得不行。那“闯王印”在琉璃厂一露脸,立刻就被众多古玩家盯上了,几经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千两银子成交。王槐久从印章发迹,认定这是一个好兆头,于是,用这一千两银子作本钱,办起了“鸿文斋”。店铺设到琉璃厂东街,占有一个门脸带一个后院。鸿文斋以刻章为主,客人选好章料,说出章型模样,刻字先生的篆刻艺术便跃然其上。后来,鸿文斋扩大到刻字文印。雇得十来个刻手、印工,日夜不停地刻板和印刷。客户送来书稿,先由写字先生缮写,将书稿以老字体工笔抄在白纸上,然后校对、改正,再由刻字先生刻写,最后印制成册。刻字铺所用的版料,一色的梨木板,加上刻工精细,印刷清晰,装订别致,多年生意不衰。
辛亥革命前夕,琉璃厂各类新闻传说颇多。先是说汪精卫谋炸摄政王,摄政王没被炸死,汪反而被捕。后又说四川乱了,载澧没办法,启用端方入川,后被士兵处死在资州;再就是说孙中山要回国驱除鞑虏,大战在即。一时人心混乱,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入冬后,北京城里果真闹起兵乱来。大兵烧杀掳掠,沿街抢劫,铺面纷纷倒闭,商贾生意难做。接下来,军阀混战,人们忙着逃命,哪还有刻字印册的心思?鸿文斋的生意说垮便垮了下来。
这一日,刺骨的寒风呼号,琉璃厂大白天里闹匪。一帮蒙面大汉,挨着店铺打劫,一路鸡飞狗跳,无人敢拦阻。王槐久胆小,受惊吓后就病倒了,见了陌生人就叫喊有鬼。三天后,王槐久便疯疯癫癫跳了昆明湖。
王槐久得“闯王印”后才得以成婚,年近四十得子。这年,少东家王云升二十五岁。
王槐久留给独生儿子王云升的只有一些字画和几把刻刀。王云升自幼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每日不是看书就是临摹碑帖。他苦练书法,楷、行、隶、草、篆娴熟,尤其刻得一手好瘦金书体,且还治得一手好印。其篆刻,既有秦汉玺印的遗风,也有近代篆刻吴昌硕、赵之谦、齐白石的痕迹,融书法、章法、刀法于一炉,方寸之内,气象万千。
家道突变,让原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云升,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3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鸿文斋的家底来看,还不到因死了父亲就关门闭店的地步。然而,王槐久一死,鸿文斋便倒闭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王云升赶走了店里的摹仿匠齐仁悦。王云升厌恶齐仁悦已久,父亲在世时,王云升不敢放肆,他主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齐仁悦走人。由于齐仁悦在鸿文斋占有一定的股份,王云升只得关店分家。琉璃厂的人们都说,齐仁悦乃鸿文斋的有功之臣,他手中的笔就是一棵摇钱树呢,王云升初出道来便如此不仁义,鸿文斋关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云升为何如此痛恨齐仁悦?
多少年来,北京琉璃厂一些文玩店铺都养着一种特种职业者——摹仿匠,即专作假字假画、复制假印章的工匠。北京琉璃厂称师从摹仿匠的学徒为“文徒”,收文徒的店铺大都是一些文玩商号,分散在琉璃厂的前街或后街。鸿文斋做文玩生意,当然少不了这类文徒。经几轮挑选之后,最后留在鸿文斋的文徒叫齐仁悦。齐仁悦山西汾城县人,幼时在私塾读过两年书,十岁时跟着同乡来京,先在杨梅竹斜街钱锦盛纸铺学徒,后离开钱锦盛,住琉璃厂观音阁,买卖旧纸和旧画。他每天天不亮赶到晓市,买回旧纸画分类整理,再去卖掉,夜里就在灯下读书和练习毛笔字。鸿文斋刚开张时,王槐久依旧跑晓市,他见齐仁悦机灵能干,就将他带了回来。
齐仁悦有着一双特尖利的眼睛,眼珠漆黑,滴溜溜地转。与齐仁悦一块当文徒的有六个孩子,数齐仁悦个头最小,但他的古书底子较厚,毛笔字也写得好,很受掌铺的器重。
一次,掌铺拿回一幅唐伯虎的仕女画轴让文徒们鉴赏。唐伯虎的真迹难寻,仿制的赝品极多。这幅画笔意高淡,上有自题长律,书法潇洒出尘,真乃名士风流。文徒们异口同声说好,唯有齐仁悦半晌不语。掌铺问:“仁悦何见之有?”
齐仁悦说:“画胖了。”
掌铺问:“你怎知道画胖了?”
齐仁悦说:“唐伯虎喜瘦女子。”
掌铺大惊。这年齐仁悦十四岁,才从师习字画三年。
齐仁悦师满后,一直在鸿文斋当摹仿匠。他摹仿了历代名画家诸多作品,鱼目混珠,大多能以高价顺利脱手。
袁世凯垮台后,京城风行古旧字画。一些军阀、官僚、政客纷纷争购旧字画,或装饰门面显示风雅,或以疏通新的权贵。他们根本不懂古字画之奥秘,没有鉴赏能力,一时名人古字画比起清末时的价格,几乎增长了数倍。北京琉璃厂的一帮能人趁机大肆仿制旧字画,落假款、写假御题、盖假印玺,以假乱真。齐仁悦如鱼得水,才能有了施展的极好机会,圈内行家曾私下称之“假赛真”。
齐仁悦为鸿文斋赢得财源,王槐久视其为宝。为留住齐仁悦,王槐久每月在给他高额佣金的同时,到年底还要分给他一些股份。齐仁悦不忘王槐久知遇之恩,乐不思蜀,铁心为鸿文斋卖力,日子过得很惬意。
齐仁悦唯有一事不如意,即与少东家王云升不和。王云升自幼跟齐仁悦读书、习字、学画,乃师生之情。王云升聪明过人,加之有名师指教,定会大有出息。可竟然有一天,王云升当着众人,愤然将手中毛笔甩到了齐先生的脸上,且高声大叫:“此乃不仁不义也。”
齐仁悦大为不解,问之:“少东家何出此言?”
王云升说:“以假当真骗取不义之财,何理?”
齐仁悦顿时面色铁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久久无语。
王云升羞辱齐仁悦之举,一时在琉璃厂传为佳话,令齐仁悦羞愧难当,执意要离开鸿文斋,由于王槐久再三挽留才罢。
从此齐仁悦不再摹仿写字作画。
4
王云升回襄阳后,在襄阳城北门外的马背巷租了间单门脸的房子,将从北京带回的“鸿文斋”名匾挂了起来。门前还特意挂了一把木制的刻刀模型作幌子,形象地道出了其经营项目:刻字雕章。
马背巷乃襄阳名巷。小巷一头伸向襄阳北门,揽尽城中富贵;另一头连着汉江古渡口码头,遥望樊城繁华。过渡的,赶集的,加之过往的船家,每日人流如潮。小巷商事荣茂,各类行业勃起,钱庄、绸布庄、饭馆、妓院、烟馆、戏院云集。
王云升将刻字铺开在这里,可见其远见卓识。
襄阳自古为中原大后方,乃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荟萃之地,古文化底蕴厚实。也许受传统文化影响,襄阳吟诗作文者甚多,且大都喜爱印制簿册赠人。加之新文化兴起,襄阳、樊城两地接连办起了几家报馆书社。城里的几家刻字铺生意突然火爆起来,一时忙碌得不可开交。
王云升刚回襄阳时,一些人得知他身怀高艺,想见识见识其本领,上门求刻者络绎不绝。王云升则一律推给铺里刻字先生,自己则是刻刀高悬。一些报馆书社的生意也慕名找上门来,想让王云升重开印制之业务,王云升却将客人拒之门外。
王云升终日想着心事,愁云布面。他喜爱翻读印谱,可翻来翻去便唉声叹气起来。有时他也会走出屋子,在后院里听着脚下的江涛,仰望天上飘过的浮云,傻呆呆的。
刻字铺不刻字,王云升成天在琢磨什么?殊不知,王云升的心思全在印泥上。
古往今来,刻字铺就是刻字雕章,至于说卖印泥,只是一种附带生意。前来刻字铺雕章者,走时捎带买块印泥,不就是图个方便么。旧时也有靠卖印泥叫响的刻字铺,那是北京琉璃厂的清秘阁,乃乾隆爷御旨开办的,可惜民国初年就关闭了。其实,论文化内涵,印泥与印章完全可以相提并论,其奥妙无穷。一幅好字画何以流传千古?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字画家的名气只是一个方面,那字画上的印痕可大有说头和品头呢。
大凡行家鉴定、经营古字古画时,首先要识别的是纸、绢、墨、裱的出处和年代,再就是看字画上的印痕,或字画家的款题,或皇帝御题,或名人跋,或藏者题识等。一幅古字画,往往最打眼的是上面的印痕。它不仅闪烁着历朝历代篆刻风格的艺术光芒,而且由于印色的不可更替性,无疑清晰地记述着白云苍狗的时代烙印。印章作伪往往可以天衣无缝,行家们只能将印泥作为鉴别古字画的突破口,从中寻找蛛丝马迹。也就是说,古字画印泥的成色往往决定着古字画的真伪。
还有民间的地契、借据、婚约等文书上的手印,印泥之好坏,也将直接影响其文书的保真性。据传,宣统年间,河北保定有两大户人家,为争夺一块田亩,引发了一场近千人参与的械斗,死伤百人,震惊朝廷上下。起因源于地契上的印泥失效褪色,导致双方争辩不清。有人曾在《京报》上撰文发表感慨:地契若盖以八宝印泥,岂有其悲乎?
王云升所迷的正是《京报》所说的八宝印泥,这是一种最神奇最珍贵的古印泥。刚踏上襄阳故土的那一刻,王云升就在古渡口码头上偶遇了李半尺之子卖八宝印泥之“戏”。王云升认定,此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5
八宝印泥究竟为何物?即琉璃厂清秘阁供给宫廷和六部衙门用玺盖印和字画家落款盖章用的一种特别印泥。其特点为,气味幽香,质地细腻,色泽鲜艳,印迹长久不变色。
自汉唐以来,我国历代封建王朝都在宫中设有秘阁,专门收藏珍贵图书、古画墨迹。清秘阁,乃清代秘阁之意,能在宫外开买卖起字号叫清秘阁非一般人所能。相传,康熙皇帝玄烨年老时最喜爱孙子弘历,他下御旨将弘历从雍王府接进皇宫教养。幼小的弘历,由三位嬷嬷喂养,其中一位嬷嬷姓周,她奶水好,身体健壮,长相体面,性格温顺。弘历特爱吃她的奶,四五岁时还舍不得让周嬷嬷离去。可是皇宫里有规矩,嬷嬷不能久住宫中。弘历六岁时,周嬷嬷回到自己家中,住在西琉璃厂街上一条小巷里。
弘历二十五岁时登基做皇帝,年号乾隆。周嬷嬷的儿子跟乾隆爷同岁,读书未成,想开店养家糊口。有一年,乾隆过生日,思念喂养他的周嬷嬷,便召她进宫。周嬷嬷将自己儿子想开店铺的事跟皇上说了。乾隆爷说:“你家可开个南纸、古玩铺。”并起字号叫清秘阁。乾隆皇帝下旨由周家承办六部衙门的文书办公用品,朝廷中央行政机构办公用品由周家包了,还将御用印泥的制作交给周家。周家凭着皇上的御旨请来了京城里的能工巧匠,精心研制,反复尝试,终于制作出了能千年不变色的名贵印色。取名为“八宝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