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升回到襄阳后,全力推销他制作出的八宝印泥。他请来好友李半尺的傻儿子李洒来店当堂倌。李洒自幼跟随其父学画,学的是宋朝杨补之的画法,再参用了李半尺独创的笔意,工笔手法与写意笔法融合,很见功底。王云升为李洒在鸿文斋的店堂内摆了张画案,每天让他铺开宣纸信手涂鸦。李洒每涂完一幅,忘不了在画上盖上一行印章,然后傻乎乎地将所画的画一张一张地烧掉。随风飞起的满天灰蝶,飞起落下,引得过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特别是那燃烧着的画纸上的印迹,由红变黑,再由黑变红,红色如初,令人叫绝。
夏日的一个午后,窗外的阳光亮得扎眼。李洒在鸿文斋店堂内正兴致勃勃地表演画梅。他提笔在墨砚里润了润,紧接拖于纸上,皴皱几个来回,梅枝、梅叶立刻栩栩如生,纵横交错起来。然后,他将净笔饱蘸白色,将笔尖点入红里,便潇洒地在纸上乱点一通,一张大写意梅花立即跃然纸上。红花墨叶,铁干虬枝,繁花累累,引得围观者一片喝彩声。
突然,李半尺气势汹汹而来,一声断喝:“你干的好事,给我丢人现眼。”说着,一脚踢翻了画案,又一把从傻儿子手中夺过画稿,先是揉成一团,后又将其撕碎抛掷。此时正在里屋忙碌的王云升闻声赶出,一脸堆笑,向李半尺拱着手:“先生何时从汉口归来,兄弟有失远迎。”
李半尺仍板着脸:“呸!你竟然能干出如此缺德之事,算我瞎眼了。”拂袖而去。
其实,让傻子李洒“烧画显印”决非是王云升的初衷。李半尺大闹鸿文斋刻字社之后,王云升深感有愧于李半尺,曾多次上门赔罪,均被李半尺拒之门外。王云升自知无趣,到此,两人间的交情也就彻底断了。
10
王云升为人厚道。自打与李半尺翻脸,心情坏透了。
随着李洒的离去,鸿文斋即刻变得清静下来。可见,襄阳人看的是热闹,并不认可八宝印泥。王云升想到了去报馆为八宝印泥做广告。
当时,襄阳道署办有一张四开四版的报纸,名叫《鄂北公报》。上至汉中下至汉口,《鄂北公报》都有些影响。
这天,王云升找到《鄂北公报》报馆的龙主编。龙老板给王云升出点子,用八宝印泥为报纸套印几期报头,不是广告胜似广告呢。王云升连连点头称好。
红报头的《鄂北公报》上市后,恰逢省长王占元来襄阳巡察。王占元乃军人出身,肚里无半滴文墨,可喜欢装腔作势,常做看书读报状,以显文雅。《鄂北公报》在头版头条位置推出了王省长来襄阳巡察之新闻,上为红报头,下为粗黑字,十分打眼。王省长看报后,对《鄂北公报》赞不绝口,连声说:“这报纸怪鲜红呢,老子要让汉口日报也这样子鲜红!”王省长说到做到,回到汉口便下令让《汉口日报》套红。《汉口日报》主编不敢有半点含糊,次日就让报头套了红。可报纸送到王占元手上后,王省长一看就发了火,认定《汉口日报》在糊弄他,一气之下,将《汉口日报》的主编撤了职。
新上任的《汉口日报》主编诚惶诚恐,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专程来到襄阳,当即从鸿文斋定购了一坛八宝印泥。《汉口日报》发行全省,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了《鄂北日报》。八宝印泥很快便在全省以及周边一些省份叫响了,红极一时。
襄阳人家自古就有收藏悬挂古字古画之习俗。譬如,襄阳人家的中堂里大都挂着:“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读书是福,开卷有益”等条幅。八宝印泥让一帮古字画商人乐不可支,他们大肆公开伪作名人字画赝品,然后想法弄来鸿文斋的八宝印泥,招摇过市,骗取钱物。八宝印泥再世的消息传到北京琉璃厂,京城里的一些字画商人更是蜂拥而至,纷纷前来襄阳高价争购。
王云升早在京城时就对作伪名人字画之举深恶痛绝。当他得知有人借用从鸿文斋购得的八宝印泥作伪名人字画印痕时,怒不可遏,发誓决不向这些作伪者出售八宝印泥。这些作伪者只得以刻字社和报馆之名购之。再说,八宝印泥制作工艺繁琐复杂,特别是蓖麻油的晒制须得熬年头。鸿文斋制作八宝印泥有限,价格昂贵,限人限量供不应求,令一些心怀鬼胎之人猫急狗跳。
11
就在鸿文斋生意如日中天之时,大祸天降,王家十二岁的闺女花枝被绑了票。
绑匪为盘踞在襄阳汉江鱼梁洲上的江匪,他们长年活动在汉江上,以打劫过往商船为生。按其规矩,这帮江匪一不打劫官船,二不上岸扰民,因此多年来一直与襄阳官府相安无事。这次纯属例外。绑匪当天夜里就下了帖子,向王家开出了一万块银元的天价,限四天内到位,否则撕票。
家人和店铺里的工匠们乱成一团,王云升却镇定自若,照样做生意。第二天他接到一封绑匪来信,看后便顺手扔进了火炉里。第三天又接到一封绑匪来信,他看后又扔进了火炉里。芸珍哭喊道:“你疯了!不要女儿了,你是铁心肠啊。”
王云升说:“为人之父,谁不疼爱儿女?可是,我们遇上土匪了,土匪是不讲理的,他们要价太高,我无法满足啊!”
第四天的一个早晨,鸿文斋刚开门,突然走进一个陌生人,对王云升说:“到你后屋去,我有话要说。”来到里屋,那人开口道:“你女儿是我绑走的,你不是有八宝印泥的秘方么?”
王云升这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该将生意做得如此张扬,令江匪们也红了眼。再一想,也不对,土匪绑票大都为钱而来,要的是硬通货,哪有讨要秘方的土匪?
王云升应了江匪的要求,声言自己早已厌倦了刻字印册生意,愿意将八宝印泥秘方奉上,只求小女平安。并约好了时间、接头地点和接头暗号。王云升乃诚实之人,再说女儿生死关天,容不得他来半点花招。只是在取秘方时,慌忙中将豆油灯上的油迹弄在了秘方上,带油迹的食指纹恰巧盖住了秘方有关蓖麻油的用量比例,于是故事继续下来。
12
冯阎大战时,朱启钤被张学良委任为北平首任市长。政府南迁后,南京成为首都,就有了南京国民政府之说,北京改为北平。朱启钤喜爱收藏明、清字画。王占元与朱启钤曾为武昌讲武学堂的同窗好友,情趣相投,乃莫逆之交。王占元不惜高价购得朱耷《山野图》山水立轴一幅,准备亲自赴北平赠与示贺。朱耷的画为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所喜爱,常在其画上御题御览。据传,《山野图》上不仅有御题,还有三帝玺印,且油质之轻重、印色之深浅,皆完美恰当,可谓稀世之宝。
王占元也许早已对市面上真假古字画鱼目混珠有所闻,他特地从襄阳将李半尺请到汉口,对《山野图》进行鉴定。李半尺将古画刚打开半幅,当即卷上,二目紧闭,手捻长须,面色凝重,长久不语。
王占元性急,问道:“你这是咋啦?”
李半尺仍不语。片刻后,他再次将画卷打开,认真地统观画面全局,看画、看字、看印迹,平看、悬看,乾隆爷在上头写下了鉴赏短文,还有乾隆爷的玉玺藏印以及历代名家的跋、序、题。半晌不语。
王占元更急了:“你,你哑巴啦?你倒是说话呀!”
李半尺睁只眼闭只眼看了看王占元,说了句:“此画乃赝品。”
王占元一怔:“何以见得?”
李半尺说:“乾隆御题款印非八宝印泥。”
王占元脸一黑,问道:“何以见得?”
李半尺说:“油重。”
“油重?油重算什么?”王占元不解。
李半尺摇了摇头:“非几言数语可道破矣。”
王占元好笑:“好你个李半尺,还卖关子呢,印泥油重算个屁?只要画好就行。”他没有将李半尺的话放在心上,当天就带着这幅《山野图》去了北平。
王占元《山野图》送到朱启钤的府上,朱爱不释手,当即笑纳。朱启钤特地让人从琉璃厂购得一尊西周青铜鼎,回赠王占元,以示谢意。
事隔不久,朱启钤仕途变故,他忍痛割爱将全部字画藏品卖给了张学良,现洋20万元。张少帅付不起如此巨款,由东北官银号给予支付,全部字画收藏于奉天博物馆。
纸终究包不住火。王占元不信李半尺之言,令李半尺十分伤感,他逢人就讲王省长不仁不义,用赝品送人之丑闻。终有一天,有好事者将李半尺之言传到了张少帅耳里,张少帅生疑,带着两位古画鉴定师来到奉天博物馆,得出结论:原画是朱耷真迹,面层已被揭走。这幅画是原画的第二层,真迹揭走后,找来高手照二层绢纸上的印迹描绘而得。这里有揭裱字画的高超手艺,又有描者的精巧描填。可惜印泥不佳,导致印色显浮未入纸层,露出破绽。
张少帅大怒,向朱启钤讨说法,朱启钤羞愧无言。事后,朱启钤写信给王占元,将其狠狠地羞辱了一顿,并声言绝交。王占元自知理亏,只得装聋卖哑不言声。
值得庆幸的是,行家认为这幅可算作《山野图》后卷的山水立轴画,仍有较高价值,被博物馆保存下来,经过几十年的内外战争,现完整地收藏在辽宁省博物馆。
13
王占元未听李半尺之言,干了件丢人现眼的事,很没有面子。朱启钤与之绝交,更是火上浇油,他发誓要拿下那作伪者的头颅。很快,作伪者被追查出来,原是汉口字画贩子刘二麻子。刘二麻子卖给王占元的这幅山水画是从琉璃厂购得,在加盖伪作的乾隆皇帝玺印时,也许一时无法弄到八宝印泥,也许舍不得花大价买八宝印泥,而是找到熟悉的襄阳李字刻字铺。李掌柜声称他有地道的八宝印泥,要了刘二麻子一块大洋,让他按了一印。殊不知,就在这印泥上出了事。李掌柜的这八宝印泥竟是“伪劣货”。
水落石出,王占元下令让人绑了刘二麻子,要以诈骗罪论处。国民十九年,刘二麻子被斩首于汉口郊外的乌泥湖畔。当天半个汉口都轰动了,多事的记者一路追踪刘二麻子之死,想象加纪实,添油加醋将赝品《山野图》画案渲染了一番,以长篇通讯在《汉口日报》上隆重推出,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再说,王云升自打让绑匪勒索走了八宝印泥的秘方后,事后越想越觉得事出有因,犹豫再三,还是向警方报了案。警方问:“那张让绑匪得手的秘方如何辨识?”
王云升思后说:“有块油迹。”
警方让其暗地盯着,一经发现那张秘方即刻报告。尽管王掌柜时时提防,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汉口刘二麻子被斩首后,他从《汉口日报》的长篇报道中读到了疑团:有人在盗制八宝印泥呢,想是工艺操作不当,才露了马脚。王云升按图索骥,找到报上所说襄阳南街李字刻字铺,谁知店铺李掌柜早已在刘二麻子被斩首的当天吊死在了屋后的歪脖子树下。按王云升的要求,警方派人抄了李字刻字铺,翻箱倒柜,硬是没有发现那张有油迹的八宝印泥秘方。
若干年后,襄阳城开始大规模地修缮城墙和加固汉江大堤,在整治坍塌的襄阳南城墙基脚时,从一户老宅地基下挖出了一个大瓷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千大洋。大洋上盖着一张白纸,白纸上记录了店铺盗制八宝印泥的每一笔收入,最后用红笔写有一行字:此乃不义之财也。另外还有一张发黄的宣纸,上面记述着八宝泥的秘方,一块油迹特别显眼。
据查,这家店铺的主人乃李半尺的远房侄子。刘二麻子出事时,李半尺刚病逝不久。解放襄阳时,中国人民解放军顺手将盘踞在鱼梁洲的土匪全歼,活捉土匪头子。土匪头子是当年襄阳东津崇盛木材场的杨老板,曾和李半尺是至交。在得知王云升戏弄了李半尺的傻儿子后,为抱不平,绑了王云升女儿的票。谁知他派人将勒索到的八宝印泥秘方送给到李半尺的府上时,遭到了李半尺的严厉拒绝。杨老板一气之下,让人将秘方单扔进了李字刻字铺的后院里。
李字刻字铺李掌柜死后,襄阳城再也没有发现盗制的八宝印泥。
抗战时期,日机轰炸襄阳,王云升被炸死,八宝印泥再次失传。这时王家的女儿花枝已经嫁人。襄阳乡下的一些远房亲戚欺王家无后,一哄而上,要与王太太芸珍争夺家产。芸珍吞不下这口气,不惜变卖家产,四处送礼托人,誓死要打赢这场官司。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芸珍四处奔波,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筋疲力尽,重病卧床,最终气短而亡。
民国三十年,襄阳鸿文斋闭户。
14
斗转星移,岁月如梭。
1949年8月,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前夕,中央人民政府决定要向100多位中央人民政府委员颁发聘任书。制作聘任书的工作由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负责。毛泽东特别叮嘱说,为显隆重和庄严,聘任书所盖的中央人民政府大印要用八宝印泥。这可让田家英犯了难,他知道八宝印泥早已失传。聪明而善于动脑筋的田家英想到了去琉璃厂的古玩店里去“淘”宝。他向琉璃厂的老人打听清秘阁的下落,得知清秘阁早就倒闭了,清秘阁最后的一位经理张文静也于两年前病逝于河北老家。他又问老人们谁家会有八宝印泥,老人们说,民国年间襄阳鸿文斋曾破译了八宝印泥秘方,制作过八宝印泥。田家英立刻打电话与襄阳行署联系。襄阳行署派人四处寻找,无奈鸿文斋早已闭户,鸿文斋唯一的后人花枝也因患血吸虫病死去。半月后,襄阳行署的工作人员终于从城外一老画家手中得到了半块八宝印泥,如愿以偿。直到半个多世纪的今天,建国之初首批聘任的那些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手中的聘任书,其印章仍然历久弥新、鲜红夺目。
据说,当年从城外找到的那位老画家是位精神病患者。行署的工作人员从襄阳城外的精神病医院找到他时,他一副顽皮状,正小孩子般趴在地上泼墨作画。行署工作人员试图与他说话,他摇头不语。行署工作人员只得找来医务人员,询问他是否藏有八宝印泥。医生伸出右手,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向病人做了一个“八”字状。病人立即停止了作画,先是摇了摇头,继而盯着医生傻笑。医生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病人害怕了,他将右手颤抖地伸进贴身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无比精美的古印泥盒。印盒瓷质,呈棱形,盒边为一条长龙盘缠。接着,他又从外衣兜里掏出一枚印章,此乃一块鸡血图章,一寸五见方、六寸高,章体飘浮着鸡血丝般的红色,游移而鲜艳。病人将印章在印泥上按了按,果断地在那张画上重重地盖了一个印。印泥色泽殷红,质地细腻。印章篆刻两字:李洒。
想必,此乃李半尺的傻儿子李洒无疑。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作者简介】 王雄:汉水文化学者。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35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阴阳碑》《传世古》《金匮银楼》,合称“汉水文化三部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铁路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