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午夜,美国纽约的午夜。他合上笔记,站在窗前,雪后的街道寂寥寒冷,一张报纸贴着地面随风飘浮,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份报纸是《纽约时报》还是《华盛顿邮报》,但终究没有看清。他希望有一股风能把报纸吹过来,吹到窗前,可是报纸随风飘向了另一个方向,最终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行动是思想的敌人——我的思想,风的行动。他摇了摇头。我的思想,我的行动,本质上也是这样——他本不想在这个冬季来美国探望女儿和外孙女,他害怕寒冷和纽约的暴雪,也不太喜欢这位内心孤傲的美国女婿Buke,可是北京多日不散、几经反复的肮脏雾霾已经让他胸口发闷,精神萎靡。几年前,他曾对国外的朋友笑谈过,中国人的肺是铁肺,早就适应了恶劣的空气,可是现在的他害怕了,想尽快逃离北京城,逃离现实的毒尘。他买了机票,登上了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窗外是浓厚滞重的灰色气流,坐在机舱里,他的眼神发亮,周身充溢了满足感,雾霾正在伤害中国人,可是雾霾也带来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在脏空气面前,人人平等了,雾霾暂时让中国没有了特权阶层。想到这儿,一丝嘲笑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房间里安静而温暖。外孙女受凉感冒,这两天咳嗽不止,他担心外孙女睡觉后乱蹬被子,每隔两个小时,会轻手轻脚上楼进屋察看一番。这番举动让他感受到了幸福。他走下楼梯,走到半程停下脚步。一年半之前,他和妻子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墙上画框里的缂丝鸳鸯画片还是妻子从北京带来亲手装上去的。妻子半年前去世了,现在他一个人在楼梯上站着,手扶栏杆,睹物思人,不免喟然。
他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红茶,袅袅升起的红茶热气不能缓解心里的悔意。如果能预感到女儿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他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他盯着落地窗,落地窗是夜晚的大镜子,他看见一个日渐萎缩的身体,一个年近七十的老男人的身体,头发灰白了,肌肉无力了,生活也就这样了。他心里无比清晰,现在的自己只是一名声望犹在、影响正日渐式微的当代文化批评家,没有被国家遗忘,也不会被国家长久记忆。
他提醒自己不必自怨自艾,但几分钟之后,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忘不了那一天,来到美国的第三天,他从超市买食品回来,还未走到自家院落,就看见女儿和她的丈夫在落地窗的另一侧激烈争吵的画面。他听不见声音,可是他们夫妻俩的表情和愤怒的肢体动作足以说明了一切。他的脑袋“嗡”了一下,随后袭来一阵眩晕——来到女儿家,他最担心、最害怕看见这种场面。他下意识地转身,往超市的方向走,步态已经错乱。路边有一座教堂,再往前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长条椅,他喘着气,老远伸出手,抓住椅背后坐了下来。这一次,他强烈地感受到,身处这个异域家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无法帮助女儿的中国父亲。
他放缓呼吸,慢慢掏出外孙女的照片,喃喃低语:“童童……童童……”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睛渐渐模糊。但即便如此,女儿的提醒还是在耳边响起:“爸爸,在国内的时候,你叫童童的小名没问题;来到美国后,你最好能叫她的英文名字,Tifa,好吗?”他眨了眨眼睛,又开始在心里默念:“Tifa……Tifa……”
他关掉多余的灯,留下窗边的落地灯,再次走到窗前。落地窗斜对面那幢07号房屋里住着一对西班牙裔母子,女儿曾对他说起过,女人的儿子是美国“9?11”灾难的幸存者,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他依然没有从那场灾难里逃离出来。他们母子俩已经准备离开美国,返回西班牙的故乡。谈到这个西班牙男人,他的美国女婿不冷不热地说过两个单词:“Right man。”他不明白这两个单词的背后含义。女儿继续说道:“电视和报纸报道过他的逃生经历,他和同事从世贸中心北楼四十七楼往外逃生,四个楼梯井两个被废墟掩埋,只剩下一左一右两个楼梯井,同事顺着左边的楼梯往下逃离,他本来跟在后面,但在走下楼梯的瞬间,他的意识游离了,他突然想选择右边的楼梯井。他独自一人往下走,呼吸着大口的烟尘,有好几次觉得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哭着往下走,非常绝望,但是最终他走到了安全地带,他的同事,那些选择走左边楼梯井的二十几个同事,全部遇难了。”女儿的讲述让他连连点头。“Right man……right man……”他用手指在膝盖上拼写这两个英文词组,接着又听见女儿的声音:“从那以后,每每遇见交叉路口,他都会下意识地选择右边,他相信右边的道路是他的幸运之路,能让他避免无法预知的灾难,而这样选择的结果,只会越走越远,或者原路返回……”他还没见过这对西班牙母子,希望这次能够碰上一面。
一个日本老头和他的孙子住在09号房屋。老头的孙子和他的外孙女同岁,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上次来纽约探望女儿,他和这个日本老头在街口碰见过好几次,两人用点头微笑和简单的英语打招呼。那个日本男孩名叫Rick,喜欢双手插兜、低头走路。他仔细观察过男孩,很少看见他笑。当他把这个发现说给外孙女时,外孙女不高兴了,说:“外公,如果我现在的妈妈不是亲妈妈,我会高兴吗?他爸爸给他找了一个美国妈妈,他们在旧金山工作,两三个月回来一次。”
昨天,不,是前天的傍晚时分,他恍惚记得在街口和这个不知姓名的日本老头相遇过,两人没再像上一次那样打招呼,眼神也没有交错,好像彼此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或许因为天色向晚,两人没有看清对方,或许其中一人向对方招呼了而没有得到回应。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但内心的小疙瘩却是实在的。来美国之前,他和几位日本朋友通过电子邮件,大家虽然避而不谈钓鱼岛问题,但文字里的拘谨双方都能感受到。事实上,全世界都知道,钓鱼岛,这座无人居住的岛屿就像一个拥有巨大能量的神经科医师,又开始牵引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神经,甚至有可能将两个国家拖进战争的黑暗。外孙女和那个日本男孩之间有这种复杂的情绪吗?仔细回想之后,他还没有察觉出来。Tifa和Rick,两个人相邻而住,一同坐校车上课,一同坐校车回家,分别的时候,两人还会击掌道别,说第二天再见。
网络和电视如此发达,Tifa和Rick不可能不知道目前中国和日本紧张而脆弱的关系。他很想知道这两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如何看待国际时局。他边想边起身上楼,推开房门,盖好外孙女露在外面的腿脚。他站在床边,细细端详外孙女的混血脸蛋,一瞬间又有做梦的感觉。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女儿远离中国,嫁给一个外国男人,但他没有去阻止,也不能去阻止。他所能做的,就是心怀不安,同时祝福女儿生活顺心,平平安安。
他想抽根烟。他推开屋门,站在门廊下,双手护住火柴,点燃香烟后猛吸了一大口。烟雾在寒风里一下子消失了,好像压根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街道两边的房屋寂静无声,汽车灯光离这里很远,凝视着远处的黑暗和黑暗里的街道,他在回味这几天走过的路。往前走到街口,左转直行三个路口有一家颇有历史的咖啡馆,他在里面喝过一杯咖啡,吃过一个三明治,还和一条脖颈上拴着红色皮带的小狗对视过一两分钟,那天是小狗率先垂下了眼帘。
咖啡馆旁边有一条窄巷,顺着巷子走过去,可以近距离走到地铁站,搭乘五站可到达唐人街。地铁站老旧的墙壁上时时出现涂鸦,那里的流浪汉自在悠闲,好像生活对他们很不错。地铁站里一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吉他手的声音吸引他走过去,静静地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临走时,他掏出十美元放在琴盒里面,吉他手自顾自歌唱,好像他压根不存在,不过他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觉得这个吉他手可能是个中国人。
唐人街上几乎全是中国人,他的耳朵里拥挤着复杂多变的汉语音调,可是在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北京烤鸭店、麻辣火锅、丝绸旗袍店、按摩房、五金商铺、古玩店、中文书店、旅行社、典当行、茶馆、旅馆、街角的垃圾桶和污渍……花花绿绿的招牌鳞次栉比,他环顾四周,从商店橱窗里面看见一大块美国的蓝天和像棉花球一样的白云,看见自己有点变形的木然身影。蓝天和白云带给他新鲜的空气,也带给他按捺不住的失落。
身在异国,故乡远在万里之外,他想在唐人街寻找到熟悉的故乡感觉,可是笼罩周身的却是异样变形的陌生感。失望开始笼罩他,可是希望还没有减退。他顺着人流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的声音,是久违的乡音,来自他出生地的乡音!他神情一震,急忙转身追寻,可是声音消失了,他看见一个个迎向自己的各种面孔。他挺起脖颈,喉咙里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哎……”他在那儿站了好久,支着耳朵听了好久,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了。
他落寞地走进一家茶馆,点了一杯龙井和一盘小点心,眼神开始发虚,思绪渐渐飘出茶馆,飘过天空,飘向遥远的故乡。故乡是一个山村,可是此刻,脑海里的故乡景象虚实叠加,又近又远,像一块老旧的布,又像一团灰蒙蒙的迷雾。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故乡了?他回想起来,最近一次回故乡还是十年前,他回去参加伯父的葬礼,伯父去世后,他在故乡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无力抚养好几个孩子,伯父无儿无女,收养了他并供他读完了中学和大学。他内心里对伯父充满深深的感激之情,发誓报答伯父,但在伯父去世前,他又真正付出过多少呢?伯父下葬那天,他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胸前抱着伯父的百岁遗像,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挥之不去。他强迫自己转移思绪,呼出的气息吹拂了杯子里的茶叶片。
凌晨时分,他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冬日的阳光照射进客厅,他的意识渐渐清醒,感觉身上盖着一件厚毛毯。他想睁开眼,从斜前方传来刀叉和杯盘交错的声音,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女儿和她的丈夫正在吃早餐,两人没有交谈。他闭紧眼帘,想听一听。他就这样闭着眼听着,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女儿和她的丈夫自顾自吃早餐,一直没有对话。他在想,如果女儿现在想离婚,他一定不会劝阻,他会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回国,愿意倾注全部的力量,调动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安排好女儿未来的工作和生活。这种想象忽然为他增添了勇气和力量,让他感觉到胸腔里的热流正一股股往外挤压。“噗——”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咽口唾沫,继续假寐,听见女儿移过来的脚步声,感觉到女儿的手掌在毛毯上轻按了几下。或许过了一两分钟,他听见Buke大步上楼的声音,十几秒之后,他又快速下楼,抓起门边的钥匙包,没有道别就走出了屋门。他继续假寐,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女儿的一声轻叹。约莫过了几十秒,他慢慢睁开眼,双肘支撑沙发扶手,直起上半身。
“爸爸,你昨晚怎么在沙发上睡的?”
“看书,”他呵呵笑了一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站起身,折叠着毛毯。“童童好些了吗?”他接着问道。
“Tifa好多了,今天不去上学,在家休息一天。”
“T……Tifa还发烧吗?”
“烧退了,现在还在睡。”
女儿一边说一边走向餐厅,帮父亲倒了一杯温水,往里面加了一小勺蜂蜜。他走过来,和女儿面对面坐下,女儿看他一眼,躲开了眼神,父女俩彼此沉默着。蜂蜜在水里不情愿地扭动身躯,融化着自己。
“我……我想等Tifa病好了就回国。”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说出了这句话。整整一夜,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未想过要尽快离开这里。他非常吃惊。女儿也很惊讶,抬眼看着他。
“爸爸,你刚来五天。”
他本想说,女儿,如果你想回国,爸爸一定全力支持你,但最后他说出的是这样的句子:“我在这里,怕打扰你们的生活……”
“你多想了,爸爸。”
“我以前没这样觉得,这一次……”他脸上的笑意有点苦涩。
“爸爸,我不想隐瞒你,我和Buke的关系出了问题,你可能感觉到了。我们有可能离婚……”
“你想好了吗?”
女儿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别担心,我没事。”
“你会回国生活吗?”
他的眼神里含着某种期待。女儿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很肯定,“我想回去,Tifa也不会回去。她生在美国,在这里长大,虽然她会讲中文,但中国不是她的家,只是她的第二故乡。”她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片、一袋燕麦片、一瓶未开封的牛奶和四个鸡蛋,“我离不开Tifa……”
他双手轻握着茶杯,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天去唐人街,居然听见了乡音。昨晚睡觉,梦里的人都在说家乡话,可我一句也没记住。”他喝了一小口蜂蜜水,放低了声音,“记忆力真不行了……”
“爸爸,我小时候跟你回去过一次。”
“那时候你七岁。”他松开茶杯,双手相互揉搓着。
“我到现在还能记住那条大河和山上的观音庙,还有一大片松树林,里面有好多坟墓。”
他记得很清楚,伯父下葬那天,是他首先拿起铁锹,送下了第一锹土,那个黝黑的棺材是他亲自订购的,体积很大,里面放了一个骨灰盒和那幅遗像。伯父曾对他讲过上一辈的故事,说这个山村不是故土,他们一路逃荒逃到这里,真正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伯父的讲述让他很迷惑,但那个时候,他对逃荒的故事没有多少兴趣,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这个山村,而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是故乡。他忽然想起来,伯父的一个大念想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可是他并没有帮助伯父实现愿望。
“爸爸,你还记得家乡的连体姐妹吗?”
女儿的问话像一根尖刺,他的眉头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这对连体姐妹比他小六岁,二十多年前去世了。他记得她们,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回想。他知道原因何在。现在他的手心里全是细汗。
“我那次回去,还和她们在河里洗过澡呢,”女儿咯咯笑了两声,“她们背靠着背,身体紧紧连在一起,姐妹俩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可是她们也有办法,我记得她们姐妹俩分别拿着一个小镜子,尽力侧过脸颊,在镜子里端详对方……我现在还记得,连接她们身体的那片皮肤虽然有凸起的皱褶,却非常非常白……”女儿沉默下来。他连续喝了几口蜂蜜水,听见女儿低沉的声音:“想想她们的身体到死都没有分开过,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可能不知道,后来妹妹结了婚,姐姐终身未嫁。”
“什么?”女儿非常震惊,“她们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