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猫站在粮食垛的最高处,两只眼睛闪射出幽蓝幽蓝的光,那目光炯炯有神,像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雄鹰蹲伏在山顶上。
“雪猫在粮食垛上。”
雪猫突然拱起腰,像一张弓,惹得人有一种想使劲的感觉。那张弓,突然弹开了,刷地一下弹开了,刷地一下不见了,随即就听到一声尖叫:吱——!然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喳喳喳喳喳喳……
彩画跑到库房外面,像突然发作了精神病,大声地喊:“雪猫逮住老鼠啦……雪猫逮住老鼠啦……”
人们从不同的地方听到了彩画的喊叫声,从不同的地方往库房来。人们并不一定对猫逮老鼠有多么惊奇,主要是听到彩画的尖叫声感到惊奇,所以就都往库房这边来了。
雪猫在众人面前也真是会显摆,它逮住老鼠先不吃,先玩儿。它让老鼠扑棱两下,跑两下,然后哼着鼻音,猛一下咬住老鼠,老鼠便发出尖尖的喳喳声。雪猫再放开老鼠,老鼠再扑棱再跑,雪猫就再咬住老鼠,老鼠就再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人们越看越紧张,越看越心跳,看得人咬紧了牙齿,恨不得替猫咬住那只大老鼠。这让人多担心,你说这让人多担心,好容易逮住一只老鼠,不赶快咬死,却让它跑来跑去,一不留神再让老鼠跑了。人们咬着牙齿,攥紧拳头,连裤裆里的东西都在用劲儿了。
雪猫不管人的感觉,还在漫不经心地玩老鼠。简直是玩出了一种情趣,玩得人们紧张,玩得人们心跳……
3
越强坚领着董事长弟弟来到库房,见人们围着看猫玩老鼠,就气呼呼地说,“上班时间你们这是干啥哪?各回各的工作岗位上去,真是太不像话了,都走都走!”
董事长弟弟是做粮油生意的商人,和越强坚是好朋友,行政处里的粮油基本上都是董事长弟弟送来的。董事长弟弟听越强坚说库里有一缸油掉进了老鼠,说油里掉进老鼠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人吃了会得鼠疫,鼠疫是甲类传染病,传播出去谁都负不起责任。董事长弟弟想把油拉走,也就是履行个手续,所以先过来看看。彩画说去问问吴处长,吴处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吴处长说,“好几吨油呢,得浪费多少钱?他送进来要的是油钱,拉出去却给的是泔水钱,都成他的利了。”吴处长很愤怒。怎么叫泔水钱呢?养猪的人把饭店里的泔水花点钱包下来,然后把泔水拉回去喂猪。吴处长对彩画说:“你给我弄点油,我拿回家吃吃,要是没问题就还留着食堂用,还给人们分。”
董事长弟弟跟吴处长说,“你给写个报损单,就说油里掉进了老鼠,害怕鼠疫,我去找我哥批一下,就把事儿办了。”吴处长心想你拉走油,过几天还不得原封原样地拉回来?给食堂用的油给职工分的油还不照样是这缸油?要是别人说这事儿,吴处长非踢他一脚,可董事长的弟弟他不能踢,踢了弟弟就等于踢了董事长,回头董事长还不得把他踢出行政处去?吴处长压了压火气,冷嘲热讽地说,“也就是掉进几只老鼠嗨,没啥了不起的,云南人还专门吃老鼠呢,也没见得鼠疫的。”吴处长把董事长弟弟和越强坚不软不硬地打发走了。
越强坚生气地说,“我这当副职的也就是个聋子耳朵——配伴儿。”他说他■也不顶,说话根本不顶用,我要是当了正处长,这库房就是你的,你想拉走什么就拉走什么,保险不打愣怔。董事长弟弟说,“等哪天我请我哥吃饭,你见机行事,不愁你当不了正处长。”
“彩画给吴处长打走一桶油,到时候这话得你说你哥才信,说他贪污公家的油。”越强坚很阴险地说。
董事长弟弟嘿嘿笑了,说,“贪污点油算啥,这年头儿当官的贪污点油算清官,算党的好干部呢。”
越强坚说:“错,话要看怎么说,你可以说他姓吴的连一点油都看在眼里都要贪污,别的还用说吗?”
董事长弟弟愣住了,瞪着惊异的眼睛看越强坚,然后发出阴险的笑声。
有一天,董事长弟弟和越强坚一边和董事长吃饭一边说吴处长在背后骂董事长比老鼠还老鼠,让自己的弟弟往下属单位推销粮油。董事长生气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让你往行政处推销粮油,可就是不听,这下惹出闲话了吧?”
越强坚说这闲话要看怎么分析,他吴处长进来的麻油是十二块钱一斤,董事长弟弟送来的麻油是八块钱一斤,每斤差着四块钱呢,一万斤油就让公家吃亏四万块钱,十万斤油就是四十万,这么多年来,光这一项他吴处长吃了多少回扣,能算清楚吗?
董事长想,这叫贼喊捉贼,吴处长是想把他弟弟的油逼走,然后进高价油吃回扣,除此之外,还要说他董事长的坏话,看来吴处长真不是自己的人,不能再重用了。其实,吴处长进的油是真正的胡麻油,而他弟弟送来的油是菜籽草籽油,闹不好还有地沟油,两种油的价钱当然不同,只是董事长根本不用关心自己的生计问题,根本不用关心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件事,他只关心官场升降,所有的精力全用到了官场上,根本不懂油的事情。
弟弟对哥哥说,“吴处长黑得厉害呢,我那天去库房,他让管库的给他提走一桶油。”
董事长说,“不能吧,一个处长居然要盯住一桶油,私心没那么大吧?”
“我亲眼看见的,还会假吗?”弟弟说。
董事长说:“这话就说到我这儿不许再说了,多丢人呀,一个处长连一桶油都要贪污,真是贪污得太细了,太坏了!”董事长又问越强坚,“小越,你认为你们吴处长怎么样?”
越强坚说,“吴处长认真,心细。”
“我问你他坏不坏?”
“应该说,还算个好人吧。”
“好。”董事长说,“我看小越你就是好人,做副职不说正职的坏话,挺好。”
越强坚觉得时机到了,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皮包送给了董事长,里面装了二十万元人民币。现在这事儿非常简洁,非常省事,送够了钱就顶事。说别的,都是废话。
有一天,开完干部会,董事长问吴处长,你是不是从库房拿走一桶油?吴处长说,“是,是怕有鼠疫,是吃着试试,有鼠疫我先得,不让别人得。”
董事长说:“好好好好好好。”
吴处长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理解领导说的这么多好。
4
库房里再也见不到老鼠了,人们都表扬雪猫,都给雪猫往来拿好吃的。除了三个库管员之外,处里的人出去下饭店,也从饭桌上给雪猫捎点鱼虾,捎回点猪鸭鸡肉什么的,大家都很爱那只猫,那只猫把人心都凝聚在一起了。
彩画对儿子和丈夫经常说起雪猫,说雪猫真了不起,逮住老鼠先不吃,先玩儿,玩儿得人真是心跳。
儿子说,“我想去看雪猫。”
彩画说,“等考完了试,考好了,妈让你每天跟雪猫玩儿。”彩画给了儿子十块钱,说是今天过六一儿童节,想买啥买啥。儿子说中学生是不过六一儿童节的,儿子笑话母亲没文化。儿子说:“没文化真可怕。”
母亲说,“所以才让你学文化,所以你得好好学文化。”
现在人,多数是希望孩子能把大人一生中的欠缺补回来,圆了自己的梦,好像不是为了让孩子学知识,所以孩子们都说累,很累。
彩画儿子拿着十块钱,在自由市场里转来转去。买了一支巧克力雪糕,还想买泡泡糖但没舍得买,剩下的钱就买了油炸小鱼和几只活着的基围虾。卖虾的人说,“你拿这么点钱买几个虾怎么吃,够谁吃?去去去,回家跟你妈多要点钱再来买。”彩画儿子说,“我是给雪猫买的。”
“雪猫?”
“对,雪猫,雪白的猫。”
5
雪猫卧在床上,看见冯艳花和越强坚来到床边,还看见越强坚突然抱住了冯艳花。雪猫好像感到害羞了,就闭上了眼睛。
越强坚一直对冯艳花有想法,试过几次都不成功。冯艳花是舞蹈演员出身,但没发展成专业演员,也没有学上什么技术,人过三十,就不能在文工团混下去了,就找了点清闲工作,当了库管员。在文工团里,男人女人的事情不算事情,只要互相愿意就行,他们还常常美其名曰地说:硬让内行闹断腰,不让外行猫一猫(方言,看一看的意思)。过去,冯艳花认为越强坚是副处长,没有实权,沾不上什么光,都以缓和的方式回绝了。现在吴处长调到档案处去当处长了,越强坚顺理成章地当了正处长,跟正处长混一下两下还算心理平衡。冯艳花是个很实际的女人,得不到真正好处,谁也打不动她的心。越处长许诺要让她当工会主席,说她会唱会跳,当工会主席正合适。现在的工会,说起来也就是个唱唱跳跳的部门,所以行政处的工会主席让冯艳花当,也说得过去。冯艳花认为工会主席要比库管员光彩多了,副处级,一年挣十多万年薪,多好。
越强坚抱住冯艳花,冯艳花半推半就,嘴里轻轻地、一遍一遍地叫:“越强坚……越强坚……越强坚……”
越强坚突然对自己的名字有了灵感,怎么活了他妈的四十五六了,才听出了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是:越强奸。
他在心里说,哪个王八蛋说过那么好的一句话,爱情出智慧。
越强坚激动起来,嬉皮笑脸、怪声怪气地说,“我要强奸你,我要强奸你。”就把半推半就的女人推倒在床,要实干一下。突然听到喳的一声尖叫,那一声尖叫十分惨烈,像什么?像刚会爬行的小孩从床上爬到了地上,摔出一声惨烈的尖叫:吱——!雪猫被女人砸在身上,又痛又惊,惊叫着跑上了粮食垛,用一对幽蓝幽蓝的眼睛注视着下边的一对男女。女人惊吓过倒无所谓,躺下来还行,可男人就不行了,由于惊吓,那家伙说什么也不行了。越强坚在心里说,要命的家伙呀,我给你说点好的行不行,你给我活动活动行不行?可那玩意儿就是不听好话,就是不行,就是没有一点活动的迹象。
越强坚恨死了那只猫。
越强坚现在面对冯艳花倒愧疚了,这种愧疚变成了男人的羞愧,羞愧难当,完全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他回到办公室,给司机打电话,让司机把库房里的那只猫立刻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越强坚还特意嘱咐司机,用面袋子把猫装走,猫认路,别再跑回来。
司机心想,库里有只猫逮老鼠不是挺好嘛,咋突然要扔了?是不是因为这只猫是前任处长的“人”?但司机没敢这么问,现在的人都已经学会了做人的诀窍,那就是,当你的上级让你做什么的时候,你绝不能问为什么,问了就离倒霉不远了。
司机进了库房,看见冯艳花好像在发呆,但不知为什么发呆,司机也没问,就只是说,“你把猫抱住,别让它跑了,越处长说有人要那只猫。”司机不说扔,说是有人要,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好像这世界被谁设计得那么好,做所有的坏事都会做到天衣无缝。
司机提起一袋白面,用刀子把一边划烂了,然后把一袋子白面像抖垃圾一样抖在地上,地上突然白了一大片,像一片雪。
6
冯艳花调走了,库管员就只剩下彩画和小娟了,过去三个人都打不跑老鼠,现在两个人就更缺乏战斗力了。老鼠简直是疯了,气焰嚣张。
彩画说:“老鼠回来了,老鼠又回来了。”
小娟说:“老鼠回来了,老鼠又回来了。”
她们内心恐惧,不敢大声说话,好像是耳语,好像是害怕老鼠听到。彩画回到家,气急败坏地说,“我真想退休,一天班也不想上了。”
儿子说,“妈要是退休了,就把雪猫抱回家来吧。”
彩画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不敢告诉儿子雪猫已经被人扔了。
库房里到处都是散乱的米和面,彩画和小娟又像过去一样,不愿意进库房了。有一天董事长弟弟拿着提货单来找彩画,他大概还没有忘记上次来拉油时彩画要去请示吴处长的事情,就对彩画说:“我要拉走那些被老鼠糟蹋的米和面,你是不是要去请示请示吴处长?”
“不用了,那老头子已经归档了。”彩画看见人们从库房里往出搬抬烂面袋子和烂米袋子,就对董事长弟弟说,“你们这些人真傻,放着一库房好米好面不搬,干吗要搬那些烂货,烂货搬回去还得重新拼袋子,多费事儿啊,搬好的搬好的,反正有报损单,留下好的也是便宜了老鼠,便宜了老鼠还不如便宜了人呢。”彩画把“人”说得很重。
彩画说:“来来来,搬好的搬好的。”
这一天,真把彩画累坏了,回到家就躺在了炕上。丈夫和儿子回到家,都觉得今天没饭吃很别扭,就问彩画,彩画说搬了一天面,搬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丈夫说有装卸工,用你搬,你傻啊,你想当雷锋啊?
“雷锋?雷锋活到今天恐怕也不是雷锋了。”彩画说出这话来,居然眼泪刷刷淌,止都止不住,把丈夫和儿子都吓坏了。她对儿子哭嚷道,“你给妈好好学习,远远地考个大学,永远不回这个王八蛋地方!”
儿子真的考上了重点高中,彩画很高兴,在饭店里摆了一桌,儿子还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每上一道肉菜或者是海鲜,儿子就往塑料袋里夹一两筷子,彩画问儿子这是干什么,儿子说,我不告诉你,等吃完饭再告诉你。同学们问,孩子也不说真情,只是笑,孩子们觉得很神秘。
吃完饭,孩子们要去游乐场,彩画儿子对同学们大声宣布了一个秘密,他说他给雪猫留出来许多好吃的,拜托妈妈给雪猫带去,他说那是一只雪白的猫。
彩画眼里突然沁出泪来,她颤抖着手接过塑料袋,结结巴巴地说:“妈妈……替……替雪猫谢谢你……雪猫谢谢你……”
孩子们很高兴,蹦蹦跳跳地跑出饭店。
彩画憋不住了,呜一下哭出声来。
丈夫吓了一大跳,猛然站起,就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丈夫着急地问:“咋啦咋啦,你咋啦?”
彩画说不出话来,呜呜地哭着。
丈夫吓得瞪大眼睛看彩画。
彩画强迫自己平静了一下,话不成声地说,“我们越处长派他的司机,把雪猫给弄走了,我估计肯定是给扔了。”
丈夫说,“你们领导咋能做这种事情,这让大人怎么向孩子交代?”
彩画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说等孩子放了假,要去跟我看雪猫,你说你让我咋向孩子交代?你说我能把单位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孩子吗?要是告诉了,孩子会咋看大人?”彩画还说,“不行,不能说,我得去找雪猫,只要雪猫不死,我就一定要找到它。”她提着塑料袋里的食物,急匆匆地走向猫狗市场,可是,她没有找到那个卖猫的白发老人。看来那个老人确实不是猫狗贩子。
丈夫说,“你别着急,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就在这儿买的?”
彩画说,“没错,就是这儿,当时老太太就是坐在这棵柳树荫下,也不叫卖,就那么痴呆呆地守着猫,就那么痴呆呆地坐着,看上去是挺难过的样子。”彩画把塑料袋递给丈夫,哭丧着脸说,“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家放到冰箱里,我再到处找找,找不着雪猫,我也不回去了,否则,我真是没法向孩子交代!”
丈夫说,“别别别,找不着咱们慢慢找,我也帮你找,可千万别不回家啊!”
彩画说,“真的,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原刊责编 王利宣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黄静泉:山西作协会员、大同作协副主席。从事文学创作多年,已在《长城》《黄河》《雨花》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和《一夜长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