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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画是行政处的管库员,她进库里去给人们打油,刚把头探到油缸的缸沿上就哇一声惊叫,扬起两手向后倒去,跟在后面的两个男人被尖叫声吓了一大跳,一边扶住彩画一边惊恐地问:“咋啦咋啦,出啥事儿啦!”
彩画两眼噙着泪花,显出很委屈的样子说:“油缸里……油缸里……”彩画已经说不完整话了。
两个男人说,“油缸里咋啦,油缸里咋啦?”
两个男人疑神疑鬼地把头探到油缸的缸沿上,头发刷一下就立起来了。油缸里漂着三只一尺长的大老鼠,灰色的毛披散开,白白的肚皮鼓胀朝天,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鲤鱼肚子。
这只油缸很大,缸沿和人的胸脯一样高。有时候,彩画给人们往外打油,被缸沿摩擦住乳房,就在心里偷着笑。
彩画从来不敢一个人进库房,其他两个女库工也不敢独自进库房,有事的时候都叫个伴儿,就是害怕库里那些横冲直撞的大老鼠。那些老鼠有多大?就像一只只大猫,让人看见很惊恐。老鼠肆无忌惮地咬烂大米袋子和白面袋子,地上到处都是米和面,一片一片雪白。人有时就走在那些米面上,心里很不舒服。米面上散落着中间粗两头尖的老鼠粪,那些老鼠粪就像一颗一颗红枣核子。
彩画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眼泪汪汪地呆站着。紧紧地抿着嘴角。过了一会儿,回头就走,走出很生气的样子。她怒冲冲地走进吴处长办公室,就再也憋不住心里的委屈了,泪水哗哗地流淌出来。
吴处长惊讶地问:“彩画,你咋了,你哭啥?”
“吴处长,我真是让它们气死了,真是气死我了!”
吴处长说,“是谁气死你了,为啥气你?”
彩画说就是那些老鼠,就是那些该死的老鼠,处长去看看,要是气不死你才怪呢。彩画一边愤怒地说着话,一边抹去眼泪,硬把吴处长拽到油缸跟前,很生气地嚷道:“您看看您看看,大老鼠死了一油缸,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吴处长也觉得那情景是又恶心又瘆人,可看来看去,觉得心里也是很不舒服。库管员们经常反映老鼠问题,可这问题总是不能解决。吴处长认为老鼠又不像人,你不能把它们召集到一起开大会骂它们一顿,让它们引起注意,或者给它们记个什么处分,反正你拿它们没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库房里又不允许使用老鼠药,你说你让我吴处长怎么办?吴处长看着油缸里漂浮的死老鼠,恨不能让老鼠活过来,然后再狠狠地打死它们。吴处长嘟囔着说:“这王八蛋这王八蛋,坏了好几吨油坏了好几吨油,真是可惜死了真是可惜死了。”
“吴处长,您说咋办呀,您说咋办呀?”彩画搓着手,跺着脚,显出很焦急的样子。
吴处长说:“我也是真不知道该咋办呢。”吴处长想了想说,“要不买只猫来试试?你到猫狗市场去买只猫吧,花多少钱,回来我给你报销。”
彩画想了想,就去了猫狗市场。卖猫的人给彩画介绍了好多猫,说这种猫是波斯猫,那种猫是中国猫,还有袖珍猫,这种袖珍猫最好玩,永远长不大,可以放在袖筒里养着玩。彩画说现在中国真是千奇百怪啥都有,还有袖珍猫,恐怕袖珍猫是给古人养的吧,古人穿着大袖子衣裳才适合袖子里装猫,现在人的衣袖都是紧袖,哪能装进猫去?卖猫的人就赔着笑脸说,也就是个叫法,其实也不能养在袖子里。彩画说那就是骗人呢吧。卖猫的人说绝对不骗人,这猫绝对长不大,最大也不如一只大老鼠大。彩画说要是不如老鼠大呢,还不得叫老鼠把猫给吃了?彩画抬起两只手比画了一下笼子里的小猫,又比画了一下库房里的大老鼠,摇摇头,认为这么小的猫让库房里的老鼠一顿能吃两只,等于给老鼠买回肉了,不能买。卖猫的人没看出彩画比画的意思,急忙解释说:“大姐你放心,这猫长几辈子也长不了那么大,要是能长那么大,到时候你抱着猫来,我把耳朵割下来喂你的猫。”
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好像彩画已经买走猫了。好像是,你不买也不行了。
彩画笑着说:“我不要它吃你的耳朵,我要它吃老鼠。”
卖猫的人说也许长大了才能吃老鼠,现在还小还不能吃老鼠。彩画听出意思了,原来这猫是能长大的,心想这又是一个骗人的人。彩画说我不买你的袖珍猫,我要买过去那种逮老鼠的猫。卖猫人赶紧弯倒腰揭开一块苫布,笼子里就露出两只大黄猫。
“这是袖珍猫的妈妈和爸爸吧。”彩画说。
“你别管它是妈还是爸,这猫保证逮老鼠,不信你拿只老鼠试试?”
这卖猫人多会说话,多会兜售生意,你说买猫的人哪能一下子就拿出一只老鼠来?你以为男人背转身尿尿哪,说掏出来就掏出来了,这话说的,好像你不买他的猫就一定是你的不对了。彩画认为这是一个不诚实的人,就是买猫也不买他的,让他的大小猫烂在笼子里。
猫狗市场设在马路边上,那些狗充满着恶意,让人感到害怕。过去这里是一片菜地,种着大片大片的茴子白,蝴蝶在茴子白上飞来飞去,飞累了就落在茴子白上,落在茴子白上的蝴蝶颤动着花花点点的翅膀,让人觉得十分的好看。这地方原来还种别的菜,比方芹菜、菠菜、西红柿、豆角什么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片菜地居然变成猫狗市场了。
彩画小心翼翼地游走在猫狗市场里,躲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狗。彩画终于看见一只雪白的猫,那只猫卧在一只圆圆的柳条篮子里,篮子旁边坐着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太太,好像老太太需要把猫卖了,然后去饱饱地吃一顿饭。彩画问老太太这只猫卖多少钱?老太太说要诚心买呢,就给六十块钱吧。老太太还说,这只猫本来是不舍得卖的,可孙子上学凑不够学费钱,才狠狠心把猫提来了,没卖过猫也不知道该卖多少钱,老太太说这猫养了七八年了,就像家里的一口人,真是舍不得卖呢。彩画说她已经转悠好长时间了,也知道了一点行市,就给您九十块钱吧。老太太坐在地上,仰起脸看彩画,好像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九十,不,一百。”彩画说。彩画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彩画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现在孩子们上学真是太不容易了,每天拼命学习,即使大学毕业了也未必能找到工作。自己的孩子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若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得给学校明码标价的四万块钱择校费,除此之外还得给中间人好处费,真是快愁死人了。老太太要六十块钱卖猫,她却要出一百块钱买猫,就是要发泄一点心里的不满。
那只猫,瞪圆两只眼睛,眼睛被阳光一照,刷一下泛出湖蓝色,十分尖锐也十分好看。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简直是雪,好像要融化的样子。
老太太抚摸着猫说:“你遇到好人家了,这下我也放心了。”
彩画给了老太太钱,抱着猫要走,老太太突然拽住彩画的胳膊,好像害羞的孩子低着头说:“你对它好点,它可懂事儿呢。”
彩画看见老太太流出眼泪来就不敢再看了。就这泪,就让彩画喜欢上了这只猫,就跟这只猫有了跟亲人一样的亲近感。彩画抱着猫赶紧走,害怕老太太后悔了,又说不卖了。走了很远以后,彩画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她看见猫狗市场上尘埃荡荡,非常混乱,这让她知道,她永远也看不见那片花黄菜绿的蔬菜地了,她内心里泛起一种伤感来。
彩画抱着猫回到行政处大门口的时候,正好碰着了副处长越强坚,彩画不太喜欢这个人,所以总是敬而远之。越强坚问彩画抱只猫干什么,彩画就说了吴处长让她买猫的意思。
越强坚说:“是吗,是吴处长的意思吗?是吴处长的意思那可就太好了。”越强坚抱过猫就往吴处长办公室走,好像这只猫不是彩画买来的倒是他买来的,他表现出的样子完全是立了战功的样子。他抱着猫,站在吴处长面前说:“吴处长您能想出这办法真是为单位操心操到家了,不把单位当成家的人根本想不到这么细。”
吴处长说你把猫让彩画抱到库里去吧,它要是逮老鼠呢,就是只好猫,要是不逮老鼠呢,就是中国男足。吴处长看着猫,说这猫真白,白得晃眼,就像雪。
“就是白就是白,我当时一眼就看对了,以后就叫它雪猫吧。”彩画说。
“雪猫冰猫都行,看好了,别花钱买的东西再让它跑了。猫这玩意儿记路呢,俗话说,猫记千里,狗记八百,猫这玩意儿,绝呢。”吴处长还说,“狗日的老鼠怎么那么多,怎么越来越多了。”
“就叫雪猫。”彩画边走边想,还真是不能让它跑了。
彩画抱着猫,胆子就大了,也没叫同事,就自己进了库房,把猫款款地放到床上,然后就坐在床边抚摸那只猫,那只猫就喵喵地发出声来,很温和。彩画对猫说,“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床,愿睡愿卧随你的便儿,只要你好好逮老鼠就行。”
“不知你过去叫啥,以后就叫雪猫,记住了吗?叫雪猫。”彩画很认真很友好地对雪猫说话。
“跟谁说话呢,你在跟谁说话呢?”冯艳花听说买回了猫,也专门来看猫了。
“雪猫,我是在跟雪猫说话呢。”彩画说这只猫长得真惹人心爱,她说她给猫起了名字叫雪猫,也不知好不好。冯艳花看着雪白的猫说,“好好好,名字和猫,真般配。”
雪猫很安静地卧在床上,好像已经在这儿卧了好多年了。
彩画说,“你看它多老实,就像一直是咱们的猫,它跟咱们真是有缘分呢。”
冯艳花纤细的手指在猫身上慢慢慢慢移动,听了彩画的话就笑了,就笑着说,“男人老实了好,猫老实了可不好,猫老实了怎么抓老鼠?”两个女人就会意地笑开了。其实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说一些煽情的荤话。
彩画今天心情特别好,回到家就开始炒菜。她要炒一盘肉丝湘芹,卖菜的人说这是湖南出的芹菜,所以叫湘芹。再配点山药丝,爆锅时还放了一点红红的辣椒丝。细细的湘芹,细细的山药丝,细细的肉丝和红辣椒丝,这盘菜就红白绿都有了,看上去就好吃。然后又开始炖鱼,她炖鱼很简洁,把油烧开了,把切碎的葱姜蒜和红辣椒放进锅里炝锅,然后再倒一股子山西老陈醋,那种混合香味马上就四处飞扬起来,紧接着是添水,放鱼,但不倒酱油,这样做鱼,鱼汤鲜亮,没有倒酱油那么浓稠。这样做鱼,速度快,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今天做鱼是有目的的,儿子就要中考了,吃鱼补脑子,鱼肚子里的东西明天带到库房去喂猫。
儿子和丈夫回到家都喊香,都说今天这菜怎么这么香。
吃饭的时候,彩画笑眯眯地对丈夫说:“这么好的菜,你也不喝两口?”
丈夫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你今天是咋啦,平常骂着不让喝,今天咋主动让喝了?”
“高兴呗。”彩画很神秘地微笑着。
“看样子,你是真高兴了哈。”丈夫拿来酒瓶子和酒杯,很诡秘地说:“嗯,有想法,是主动有想法了。”
“屁的想法,我今天买了只猫,雪白的猫。”
“雪白的猫,在哪儿?”丈夫往四处看,没看到猫。竖起耳朵听,也没听到。
“是给库房买的,不是给家里买的。”
儿子急忙插话说:“一定很好玩儿吧。”
“你别管,赶快吃饭,吃了饭去学习。”
儿子一听学习就不高兴了,端起饭碗到自己屋里去了。
彩画说,“你看这孩子,菜也不吃就走了,现在的孩子,咋都是脾气那么大呢?”
丈夫不想坏了妻子的高兴心情,就无话找话地说,“我以为你是买回猫看我那玩意儿的,原来是给库房买只猫,还值得那么高兴啊。”
彩画说,“你就知道那玩意儿,你以为你那玩意儿多吃香啊,也就是我……”
“可不就是你,要是让别人吃香了还不得让你一刀切了去?”
彩画笑了,心里还真就有了一点想法,就觉得那想法正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他们现在很少做那事了,不是不想做,是做不成。孩子上初三,是关键年,孩子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晚上十二点以前没睡过觉,有时候纤细的手指捉着笔就睡着了。等孩子睡着以后,丈夫早就睡着了,哪还想着做那事儿?今夜要是做那样的事儿,还真得感谢那只猫。彩画想。
2
早晨,阳光灿烂,一个爽朗的好天气。彩画哼着歌。那歌是好多年前的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呀,再见……”
丈夫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夜里的事情做好了,第二天早晨总能听到你哼歌的声音。彩画心想,还真是的哎。就不由地笑了,就觉得有点羞臊。彩画提着塑料袋去上班,塑料袋里有鱼肚子什么的。彩画进了库房,冯艳花和小娟也紧跟着进来了,冯艳花给雪猫带来了一块酱牛肉。小娟羞答答地站在一边不敢说话,觉得没想到给雪猫带点好吃的,真是不应该。女人们把猫食放在碗里,食碗放在床上。猫是干净动物,过去人们都把猫养在炕上。三个女人研究了一会儿猫,说这猫没有一点要跑的意思,看来是不跑的。说着话,三个女人又一人拿起一把笤帚开始扫地。这地已经多日不扫了,因为老鼠闹得厉害,上午扫了下午脏,今天扫了明天脏,永远扫不干净。有时候领导偶尔来一次,就骂地脏,骂人懒。三个女人挨了骂就互相埋怨,多少有点面和心不和。三个女人都在心里互相嫉恨,都觉得自己扫得多,别人扫得少,甚至因为扫地多少的事情,一两天憋住气不和对方说一句话。
冯艳花说:“有了猫,老鼠就不敢来祸害了,就能保持干净了。”
“活儿干了不白干,才让人干得舒心。”彩画一边扫地一边嘟囔着,“你看扫出去多少粮食,这么多年糟蹋了多少粮食,真是可惜死了。”
“可不是吗,每回扫起粮食,我都不好意思出去倒,倒粮食让我羞得慌。”
“这回有了猫,我看老鼠就不敢出来祸害了。”
三个女人扫完库房的地,又开始捡拾库房外面花坛里的烂纸片子和烂塑料袋子。今年天旱,花草一直不好好长,虽然库房里有水管子,但没有人有一点浇花的意思。花坛里种的德国景天和八宝景天是分行种的,到了开花的时候,花是一行粉红一行金黄,煞是好看。花坛边缘种着一圈鸡冠花,鸡冠花开是开了,可花冠很小,黑糊糊的,就像鸡斗架时把鸡冠给鹐小了,还有黑色血痂。
小娟因为没有给猫带食,有点赎罪感,抢着干活儿,又拉出水管浇了花坛,花草很快就膨胀了,鸡冠花的花冠也开始鲜红起来。
三个女人争抢着干活儿,显出争先恐后的样子,好像一下子都变了,变得很团结。来了一只猫,仿佛人世也变好了。
冯艳花突然一惊一乍地嚷道:“坏了坏了,光顾干活了,没关库房门,别让猫跑了。”
三个女人都往库房跑,都跑出很急的样子。
猫没在床上,猫去了哪儿?三个女人着急地喊:“雪猫……雪猫……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