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军装,来到这深山老林时,有一种被贩卖的感觉。我家是鄂西山里的,跑到这东北原始森林,我如果像电影里那些大兵,在崇山峻岭间真枪实弹地干几场,倒也像个兵。连队居然让我放马,我成为整个连队执行任务时,唯一不带实弹的兵。
那是个灰蒙蒙的冬日,连队一个满脸通红的老兵,把我领到一群军马前,把一只狗尾巴草一样布满毛刺的旧马鞭递到我手中。我心里亮闪闪的希望,就在眼前的灰蒙蒙中淹没了。我没有立刻去接马鞭,而是把右手掌贴到胸前。我摸到了我的心,像这冬日山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老兵说,怎么?
我接过马鞭。老兵走了,他已退伍,几天前就该走的,就等着新兵来队,挑选新一任马夫。
在老兵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马棚拐角处的那一刻,我一个百米冲刺,追上那个老农一样的背影,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因为有怨气,我连一声班长都没喊。
老兵转身,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慈祥的长者。
老兵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你?
他说完这句话,伸了一下脖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盯着我的一张脸看,许久,给我一个僵硬的笑。
我的脸上有什么?我冲到溪沟边,弯腰。在水里,我看到了自己:黑皮肤,娃娃脸,月牙眼,自来笑,这不就是个山里放牛娃嘛!
我站起身,望着班长那个令人沮丧的背影,哀叹道,我会成为他吗?
我顺着溪流,走向我的马群。
白雪覆盖的高粱地空寂辽阔。那些白色的马,黑色的马,棕色的马,枣红的马。它们毛色闪亮,像是抹了油。在雪地里,它们有的低头,有的仰望,在冰雪中“闲庭信步”。这些马的体型保持得很好,大都不胖不瘦,像军营里的男人,有着强健的肌肉。而我呢?我一身迷彩,高靿的迷彩棉鞋沾满污泥。我知道,我的样子像一个东北农民,我比东北农民还要辛苦。东北农民天冷就猫冬了,而我每天要在外放牧八小时。
我斜眼,看见水里的倒影一跳一跳的,那就是我。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四个姐姐的背上度过的,她们造就了我轻度的罗圈腿。我走路一蹦一跳的,像轻轻跳着迪斯科。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这两个巨大的问号,像两把弯刀,砍着我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折磨着我。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常站在山坡上,手握这两把无形的弯刀,胡挥乱砍,然后嘶喊,为什么偏偏是我?每当这个时候,我的那些马,都会抬起头,伸长脖子看着我。它们看不见我手中两把无形的弯刀,只看见我疯子一样手舞足蹈。
看什么看!我训斥着我的“兵”:都欠收拾!
它们就老老实实低下头去,故意把草吃得刷刷响。
除了马群,我还有一条狗,德国种,叫黑贝。黑贝就是我的通信员,而二十五匹马,就是我的二十五个兵。每天,我把它们赶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让它们唱歌,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我说,这是饭前一支歌,好好唱,唱不好重新来,唱不好不开饭。
我知道,它们不会唱,但是,我要唱。我长期在山里,没个人说话,再不唱歌,我会变得像它们一样,成为一个无声的战友。
时间长了,它们好像会那么一点点。我把它们赶到目的地,我唱饭前一首歌,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唱完,喊一声“开饭!”它们才低头啃草。
羊群有头羊,马群也有头马。我任命那匹俊俏的白马为头马。我看过金庸的《白马啸西风》,我也叫它西风。有几匹马不服,总要往前冲,我挥响马鞭吓唬了它们几下,它们就老老实实地跟在西风的屁股后面走。
事实证明,我很有眼力。西风为了回报我对它的赏识,竟然几次在我身边跪下,让我骑它。我只在很开阔的一片草地上骑过一回。它的蹄子轻快地响起,我神清气爽,耳边风声鹤唳。可当我跳下马背时,西风的喘息从它嘴里传来,那里像装了一只破旧的风箱,我就再也不忍心骑它了。
指导员到马场来看我。
指导员的到来,让我在这个冷意很浓的马棚里有了一丝暖意。指导员是来开导我的。指导员说,你真行,刚当兵就是班长。班长?我直着脖子问。指导员笑着拍拍我的肩,说,对呀,你不但是班长,你的兵员还是咱连最多的,你看,指导员指着那些马说。我说,指导员,你就别逗我了。指导员说,我怎么就逗你呢?它们都是战马,曾经驰骋过疆场。现在实行摩托化了,用不着它们了,不忍心把它们抛弃,就养起来,任它们老去,死去。但是,马班是有编制的,它们都有编号,军委首长都知道我们这儿有二十五匹马。
说来说去,我干的是无用功,我还以为这些马,有朝一日能驰骋疆场,或是能成为某位将军的坐骑。
我感到自己像那些马一样,可有可无。不同的是,马等着死去,而我,等着成为一个老兵,然后离开。
我很烦,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我的价值。
那天,我、马群,还有我的黑贝,走在冬日的暮色中。在林边雪地的映衬下,我看着我的狗,我的马群。我听着它们走在雪地上踏出不同的声响,和着树梢的风声,像一曲美妙的轻音乐。
黄昏沉寂,空荡荡的大地显得悲戚。本来放牧一天我应该很疲惫,可一只马鹿的出现使我兴奋起来。我其实并不认识马鹿,是一个老兵告诉我的。老兵说,马鹿像小马驹,但长着鹿茸,特别漂亮。马鹿见了我,并不惊跑,而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用两只充满灵性的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马鹿。马鹿一动不动,在黄昏的光线里,像一张色彩强烈的油画。
然而,一杆猎枪,却要毁坏我眼前的这一切。那是一个身披翻毛羊皮坎肩的猎人。我走向他,用我的身体,挡住他朝向小马鹿的枪口,一动不动。
所有的马,都睁大眼看着我。我的狗黑贝也惊呆了,倘若猎人手里是一把刀,我想它就扑上去了。可那是一把猎枪,只要它一动,那枪机可能就扳响。黑贝没有动,它眼里不是怒火,而是哀求,是泪。
天地静得一枚松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
最终猎人枪口朝下,长吐一口气,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他冲我喊,行,当兵的马夫,你行!
我行吗?当那个猎人远去时,我问自己。我吓出一身汗,心都快停止跳动,血好像凝滞不流了,他居然说我行。
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林子里的那一刻,我的血管跳得更厉害了,像解冻的冰河。是后怕吗?我问自己。是的,我后怕,但是,我行!我回答自己。我只是一个牧马人,制止猎人的捕杀,这不是我的职责,但是,我站出来了,站在一管随时可能把我打成筛子的老式猎枪面前。从那个黄昏起,我在我的心里,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我是个马夫,但我不可以被忽略!
我慢慢地对我的马好起来。我从来没有重重地抽打过它们,现在,我连鞭哨都不忍心挥响。
有一天,我遭遇了熊。
那天黑贝身体不舒服,我就没带它,独自赶着马群,走在附近的山洼里。我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它竟然站了起来,是一头熊。我惊出一身冷汗,顿时感到头皮爆裂,冷汗仿佛从裂缝处流出来。
我只有一根防身警棍,没有刀,没有枪。但在那一刻,马的镇静提醒了我。所有的马都不吃草了,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那只大熊。我学着我那些马的样子,把我的恐惧隐藏起来。我非常清楚,熊要是朝着我冲过来,马是无法救我的,马从来只会协助打仗而不会真正参与战斗。我就那么与熊对峙了片刻,熊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但是,我怕万一,万一它愤怒了呢。我就慢慢地猫下腰,悄悄地隐藏在一堆灌木丛中,又退到山路上,确认熊并没跟上来时,我撒腿狂奔到连队。
连长带着一个排的兵,荷枪实弹,带着锣鼓。我们回到放马处,熊正在吃一团野菜。连长让大家停下,静等着熊吃。熊吃了几口,连长举枪,我喊,连长,别……然而,枪响了。我在枪响的那一瞬间,不忍目睹。我闭上眼,熊没伤我,我却带人来射杀它。
锣鼓刺耳地响起。不仅是刺耳,更刺痛我的心。是的,他们打死了一只熊,他们在欢呼。我酸涩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时,我感到一支冰冷的枪塞在我手中。我死死闭上眼睛,没去接。连长推我一把,说,这把枪以后就是你的了,以后遇到熊,就像我这样,不要打它,把它吓走就行了。
什么?熊没死?我睁开眼,看到不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不紧不慢地往林子深处移动。
连长说,几年没见过熊了,真棒!
黑贝的病一直没好。浑身发烫,很痛苦地小声哼着。我托人到镇上买回一些犬药,喂了,也没好。连队请来兽医,诊断是脑炎,治不了,建议给它多灌一些安眠药,结束它的生命,让它少受一些苦。我冲那个兽医吼叫,你先给我灌安眠药吧!
兽医走后,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我怎能亲自杀死它。黑贝的病越来越重,它虽然叫得很轻,但是那种压抑着的痛苦的呻吟。它脑袋轻轻颤动,时常躲在灌木丛里,发出像苍蝇的嗡嗡鸣叫声。它通人性,它怕我看见它痛苦的样子。它这个样子,反而让我更痛苦。
我请我一个在城里读大学的同学给我买了本兽医书,我决定当一个兽医,治好黑贝的病。可是,书还没收到,黑贝就自杀了。当时,我和它都在山洼里,黑贝无精打采地跟着我。我不让它来,它似乎害怕寂寞,硬是跟着我。天近正午,我突然看见黑贝一跃而起,像一枚炮弹射向两丈远的一块大青石,伴着沉闷的响声,黑贝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它挣扎着,身体像一把弯弓,很快又拉直,瘫软了。我冲过去,看到它的眼像两块石子一样,没有了光泽。
我抱着黑贝回到连队,与战友们告别,很多战友流泪。我把它埋在马场前面的林子里,当最后一锹土落在坟尖上时,我一直克制着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给它立了个碑,写上“战友黑贝之墓”。
那天,似有一个火把,在我全身燎过,我满嘴是泡。我早早地把马圈进马场,来到黑贝坟头,陪着它,坐到太阳西沉。然后,在暮色中走回马场。
日月久了,黑贝坟头那块木牌被雨雪浸泡,烂了,黑贝的坟也矮了下去。我搬了块石头放在它的坟头,算作墓碑,之后,我再没有去给黑贝上过坟,因为它最终还是要回归大自然的。但是,每次回到马场,我还是忍不住朝着那片林子看一眼。
云雾山离马场三里地。夏日的云雾山,是一片雾的海洋。一天,我带着干粮,赶着马群,来到云雾山。抬眼望,云在雾之上,雾在云下,一片缥缈流动的洁白的世界。
我把马散放在洼地,独自往山上走。我想超越头顶的雾,我想与云比高低。放马久了,想撒野。
我在一片山槐遮蔽处,发现一个山洞。一个大石头门挡着洞口。石头门很沉,我憋出几个响屁,才把门推开。我进到里面,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门自个关上了。洞里黑漆漆的,我往里摸,好像里面很宽。我往外去时推门,怎么也推不开,我开始感到害怕。干粮在西风背上,如果不被人发现,我会饿死在这里。我一次次努力,汗流浃背,还是打不开石头门。洞里阴冷,我一次次冲里面喊,有人吗?有人吗?听到的只是回音。
我绝望了。我试着摸墙壁,希望找到别的出口。我摸到柴火棒子一样的东西,这让我很高兴,这里一定有人住。但随后,我摸到了干枯得像鸡爪子一样的东西,没有一点肉感。一阵恐惧袭来,我感觉我摸到的是一具死人的骨架。但我很快说服自己,不是,是柴火,是手指状干枯的树桠。我不敢再摸了,怕摸到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甚至怀疑墙壁上爬着蛇。
这一日长于百年,我饿了,困了,疲惫地坐在地上。我听到石门响,我冲石门喊,有人吗?回答我的,是马的咴儿咴儿声。是西风!可是,它来了有什么用,它又不会开门,也不会像黑贝那样,能回连队通风报信。
但西风的到来,毕竟壮了我的胆,让我不再惧怕这漆黑的洞。我跟它说着话。门还在轻微地响动着,像马皮在墙壁上磨蹭的声音。后来,石头门终于开了一道缝。我伸出手去,死死地抠住门缝,怕它再次合上。我和西风合力,将石门打开了,我钻了出去。那一刻,我回头,在门洞透过的光线里,我看见里面有两具人的骨架。那两个骷髅上,几个窟窿放着黑漆漆的光。
我头皮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箍住。
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也不知是有机关,还是它本身的重量作用。
天其实并没有黑,只不过日头偏西。我已没有心情放牧,赶着我的马群回马场。
离开云雾山,我惊飞的魂魄才回到现实中来,我看见西风额头、脸上血肉模糊。它推门救我磨成了这个样子!我走不动了,搂着它的脖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西风自此破了相,我手下最帅的一匹马,变成马群中最难看的。
这次事件,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除了我的马群,我谁也没告诉。我怎么能告诉连长?这不是向连长暴露自己的愚蠢吗?
连长还是看到了西风的伤,问,怎么回事?我说,山上一块滚石砸的。
滚石能砸成这样?连长疑惑地看我一眼,走了。我怕连长追究,但连长的冷漠让我有一丝痛感。连长居然没问我伤着没有,难道在他眼中,我还不如一匹马?
那个晚上,在马棚里,我没敢灭灯,直到天快亮开,我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山洞里,一个活人,慢慢变成一堆白骨。
我吓得坐起来。
外屋的马,摆尾声、咴儿咴儿声、打嗝声、放屁声,声声入耳,将那暖烘烘的臭气传过来。
不干了,说啥也不干了,明天就找连队干部。我怕连长,就找指导员。可是,第二天,我找到指导员说时,竟然没能把我不想放马的话说出来。我只怯怯地说,指导员,给我再弄一只狗吧。指导员说,省军区军务部已经给你买了,拉布拉多进口猎犬,过几天就送过来。放心吧,我想着这事呢。放马怎能没有猎犬?一只狗,就是一个兵力。
我笑了,但同时想起了黑贝,想起它自杀的情景,眼泪流了出来。
拉布拉多进口猎犬很快就送到了马场,我叫它的名字拗口,后来就简称拉多。
山洞的秘密折磨着我,我想,我还是说出来吧,不说出来,我会疯掉。
那天,连长带着云雾山哨所的一个班进了山洞,看见了那两架白骨。他们联系当地派出所,法医都来了。最后结论,洞是日本人修的。这两个人,死于十年前左右,一男一女。而十年前,几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有一对恋人失踪。他们美丽的青春,就这样化成了两具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