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完全用不着这样。他们各分担一半出租房的租金,商量着买什么款式的衣裳,从来不一个人去食堂打饭。我没有这样可歌可泣的友谊,但我打算和他们说说我对女孩子的感觉。我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和谁搞上,我只和一个女孩子干过那种事,准确地说,那不算什么,但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也许这样能让他们振作起来,放弃争吵。
“我去材料仓库领材料,她也在那儿。”我开始讲那个故事,根本不管他们会不会笑话,“她在哭,很伤心,一边哭一边从我身边走过去,手里的一只接头管掉在地上。我弯腰帮她捡起来,还给她。她抹了一下脸,接过去,冲我笑了一下。我继续往前走,她又哭了,从后面抱住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想朱工程师肯定会骂我。我把她捏在手里的材料拿起来,看了看,丢在我们的脚下,替她抹掉脸上的泪水。她哭得更厉害了。她把我带到材料架后面,把我的手从她脸上拿开,按在她的肩膀上,按好,帮助我把她顶在肮脏的墙根里,我照她教我的方法做了。”
“完了?”王良品戏谑地看着我。
“完了。”我说。那个女孩子很快就走了,其实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可讲的。只是我没有告诉他们,那个女孩子的眼泪让我坚定下来,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很长时间,我发誓要好好干一场,不管今后换不换工厂,换什么样的工作,我都会坚持住。也许很多年之后,我能当上一名铣削工程师,那样我就能拿到三千或者更多的底薪了,我会买一大包治疗风湿病的药,带着妻子回到湘西老家,去看望年迈的父母,让我的孩子们在大山里奔跑,但我就是想生活在城市里。
总有一天,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会走到我面前,告诉我,她愿意为我传宗接代,“你站在那儿干什么,你来泡我的马子吧。”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这就是我的想法。
有一阵子他俩没有说话,我们能听见大街上的车辆无休止通过的声音。韦立马最先反应过来。“不行,我还得试试,但这次我要换个方法,”他四处看,像个想立战功的侦察兵,“你们看到那个家伙没有。”
我们看到了,在花坛旁边,那里有个电源适配箱,是个漆成香槟色的漂亮金属柜子。韦立马朝它走过去。我俩也跟过去。韦立马围着箱子转了一圈,试图把它打开,但它上了锁,没法打开。
“快点,机会不多了。”王良品催促说。他说的对,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个时候只有一部分人还没睡,正在找乐子,但他们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十一点半地铁就会收班,我们只能走回龙华,明天早上我们必须走进车间,去成为他妈的流水线上的一道程序。
“然后呢?”韦立马困惑地看王良品。
“问你自己,你说换个方法。”王良品说。
“我不知道,”韦立马目光迷离,回头求助地朝散发着璀璨灯光的会展馆看了一眼,“我什么方法也没想出来。”
“你什么也干不了。”王良品失望地摇头。
“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过这儿,”韦立马的脸上有一种痛苦的神色,“没有人知道我们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晚上。这个晚上是属于我们的。”
“那又怎么样,我说了,你什么也干不成。”王良品准备走开了,他彻底失望了。
“别走。”韦立马沙哑着嗓子说。
韦立马把手举起来,他手里有一柄三角刮刀,它像一条勃起的蛇,在黑暗中嘶嘶地盯着人,我和王良品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该把工具带出车间,你会被开除。”我害怕地说。
“我他妈的本来想杀了谁,随便谁都行,一条狗也行,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韦立马说,四处寻找着,看看有没有适合他下手的对象。
“你会把事情搞砸的,你他妈就会这样。”王良品吃吃地笑。
韦立马不满地朝我俩瞥了一眼。“我会把这家伙撬开,你们觉得人们会不会知道是我干的?”他真那么干了,三角刮刀在金属箱子的门沿上撬出刺耳的声音。
我看见有三个男人,他们穿着三件套的西装,从会展中心里出来,走下高高的台阶。他们朝这边看了一眼,站下说什么。
“有人看我们。”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韦立马。
“他们像三个干了三十年的公务员,”韦立马停下来,回头不屑地朝夜风中吐了一口唾沫。“我他妈就杀他们,你们认为怎么样?”他皱着眉头,嘴唇有些失血,埋下身子继续撬箱子。
我知道他现在怎么想。他只是嘴里说说,其实心里在害怕。他急于干点什么事,证明他来过这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干,怎么才能干好,他为这个害羞。我感到非常害怕,我们不应该这样,这样不好。
我上去推了一把发呆的王良品。“我们打一架吧,”我说,又推了一把他,“谁打谁都行,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真是好推,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我能感觉到在我俩的身后,韦立马也在发抖,而且他后背冒着发过酵的热汗。
那三个男人中有一个走下台阶,是个大背头,他朝这边走过来,另两个站在台阶上没动,朝这边看。我劝韦立马停下来。我说他们来了。他不停。他试图不朝那边看,咬着牙继续撬箱子。
“你在干什么?”大背头男人走近了,问道。他穿着深色格子休闲西装,衣襟敞着,皮鞋在车灯下发亮。
我和王良品没说话。我扭头看散落在远处的那双凉拖鞋。韦立马说了。
“没看见我干什么吗,蠢货。”他停下撬箱子,站直身子对大背头男人说。
大背头男人奇怪地笑了笑,朝韦立马走过去。我听见有一阵夜风从会展馆那边过来了。我听见韦立马喘着粗气,喉咙里呜咽了一声。我看见三角刮刀从他手中松脱开,掉进花坛里。韦立马退后了两步,大背头男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没碰他。
“别碰任何东西,离开这儿。三分钟以后我会回来,你们要还在这儿,我会把你们踢进深圳河里。”
大背头男人说完转身走掉,朝他的两个伙伴走去,敞开的西装像野鸽子的翅膀吧嗒吧嗒拍着他的两胯。他们消失掉。韦立马的脸涨得通红,他奇怪地朝电源适配箱看了一眼,把手指抻开,又颤抖着捏紧。王良品站在一边,难过地看着韦立马,不相信地摇头。我走过去,在花坛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把刮刀,还给韦立马。
“别惹我生气。你们两个都是。我会把你俩揍得吐出尿脬来。”韦立马无辜地捏着刮刀,恶狠狠地对我们说。他用那种标准的手法捏着刮刀。
“你的确有这个本事,”王良品难过地说,他脸色苍白,表情就像一个受骗上当的少女,“我算见识到你的本事了。”
我能肯定王良品的话深深刺激了韦立马,他真不该用那样的表情。韦立马盯着王良品看,王良品也盯着他看,但这不是好时候。我在那个时候看见了柴琳,她在马路对面,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朝我们看,然后等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她朝我们这边走来。我觉得有一种危险在逼近,我不认为那是一件什么好事。
他俩也看见了她。他俩朝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继续盯着对方。王良品意味深长地笑。韦立马的脸色非常难看。
“有本事你上她。她一定希望你上她。”
“别逼我,我干得出来。”
“你当然干得出来。你心里很清楚,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会杀了她,你信不信?”
韦立马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他太在意他了,以至于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表达他的感情。但谁又不是这样?我们都这样,但我知道事情不止如此,韦立马被什么东西困惑住了,他想找到一个答案,看上去他找不到那个答案,十分苦恼。
柴琳过了马路,慢吞吞往这边走来,故意不看我们的方向,好像她是在散步,随便走走。她知道我们在这儿,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会偶然和我们相遇。
“你会毁了别人的生活,也会毁了自己。”我说。
“你别管他,让他去。”王良品说。他失望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他站得太久了,站累了。
“我不在乎。你当我有过生活?那不过是下三滥的生活。”韦立马痛苦地说。他就像蚂蟥嗅到了血腥味,完全被激怒了。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控制不住了,我们谁都无法阻止另外的人,也不能阻止自己,我们根本没有什么看法,只是顺着惯性往前走罢了。这让我想起有一次,父亲杀死了一头年轻的棕熊,他俩在一条小溪流旁猝然相遇,那头棕熊本来已经下到溪流里,冰冷的溪水打湿了它四条结实的腿,它突然回头向父亲冲来,于是父亲开了枪。他整个下午都坐在棕熊身边,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充满了忧伤。
“它不该出现在这儿,”他困惑地摇着头,“我也不该出现在这儿。”
接下去的事情我不是记得很清楚,我只记得柴琳惊骇地看着绝望的韦立马,又看了一眼她腹部上露出的泛着亚光的三角刮刀把手,它被会展中心的灯光映照成蓝色,像一个大号的时尚挂饰,其他的一些东西都被红黄两色的羽绒服掩挡住了。然后她就倒下了。
穿深色格子西装的男人并没有像许诺那样回到这里,现场的情况得靠我们自己处理。王良品哭喊着打了一通电话,他和韦立马手忙脚乱地把柴琳抬到附近的医院去。基本上是王良品一个人背着柴琳,韦立马像被人抽去了脑子,完全走不动路,手里只拿着柴琳的一只鞋子。如果抓紧时间,也许医生能把柴琳救活。亏了王良品,天知道他那么秀气的一个人,怎么把一大团苔藓似的柴琳背走的。
我留下来等警察,保护现场,不让人破坏掉那里留下的痕迹。我腿有些发软,只能在花坛上坐下来。我朝一旁看了看,那滩很难看的血离我只有几尺远,路灯下看不出是血,就像某只流浪狗随便在那儿撒了一泡尿。我的脚上也溅了几滴血,它们把新旅游鞋弄脏了。
我在想离开湘西大山的时候,我那个在海岛上当了几年守岛兵的老子给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儿子,别以为生活会在很多地方出现,那只是人们的一个假设。现在我知道,他比我有经验得多,为什么却回到大山里了,他那么做有多么的正确。生活的确没有那么多,它总是在一个地方出现,那个地方你千万别走错了,不然你再也回不到生活中。正因为这样,我心里始终保持着大山的印象,虽然它们已经支离破碎,但我不想把它们彻底忘掉。我也不想屈从父亲和他的经验,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到那个时候,眼下的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只是我会一直记住,人们说,风在夜里比白天更猛烈,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夜里所有的孤独都会出门,它们不会待在家里。
在等待警察到来的时候,我胡乱想着上面那些事情,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无聊。我起身礼貌地拦住一个路过的中年人,问他八号线在什么地方。他奇怪地看了看我,让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年轻人,八号线不在这儿,而且你暂时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它。”中年人朝身后尖叫驶来的警车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它还在规划图上,明年才会动工。”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作者简介】 邓一光:1956年出生,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命运风》,长篇小说《我是太阳》,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大妈》《大姨》等。《父亲是个兵》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