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算下来,我每回家一趟,没有两万块是拿不下来的。我有一颗牙齿有点晃荡,去医院一检查,人家一把大镊子就给拔掉了,然后说是得种植新牙,种一颗新牙多少钱呢?两万块!所以回一次家与进一次黑医院,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一年辛辛苦苦从牙缝里省下的血汗钱就花光了。往往这两万块砸下去,人家还说三道四的,认为你这是在上海学坏了。
在大上海你一年要攒个两万块,那真要如铁公鸡一样生活才行。每天的伙食费不能超过二十块,每年不能添一件新衣服,安全套不能买水果味的。你不能租个像样一点的大房子,绝对不能坐北朝南,更别说带个阳台了,就是说你没有权利使用太阳。最不能的,是你不能生病,连个喷嚏也不能打,如果真是感冒了,那你只能扛着。如果你一进医院,你一个月的工资,基本就花光了。更可怜的是,你寂寞难耐的深夜,你太想那个了,只能躲在被窝里自己动手了,你是舍不得去烟花柳巷的。
你想正正经经重新谈一次恋爱吧,如今的女人,不再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感兴趣。她们把见面的地方,基本挑在了酒吧、饭店,甚至直接放在百货大楼。哪怕接个吻吧,你得先给她买一支口红,最少也要美宝莲的,让她涂涂暗淡的嘴唇。如今不花钱的浪漫,已经绝种了,所以说现在的爱情,就是用钱砸出来的,带着金子的色调与铜臭的气息。在一个连爱情都谈不起的时代,我们还有何心情谈婚姻与家庭呢?
大年初四,饭馆还基本没有开业,跑了几条街,平时很火爆的沙县小吃、牛肉拉面馆、苏式小点都关着。那些大酒店倒是正常营业,但是春节期间大涨价了,我一看那气势,吓得哪敢进去?就是从门前经过,被迎客的小姐一叫,都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办法,我只好拐进一家超市,再买几包康师傅得了。这时电话又响了,一接电话,还是女儿的声音。
女儿说:“爸爸,我到了。”
我问:“你到哪里了?”
女儿说:“我到上海火车站了呀。”
我说:“你就瞎编吧,你说说,火车是什么样子的?”我们老家是不通火车的,所以女儿到目前为止,别说没有看到过火车,就是连汽车每天也见不到几辆。拖拉机倒是天天从门前经过,冒着一股股黑烟。最多的,是排成一长串的老黄牛,据老家传来的消息,女儿每到周末,还要替外公去山坡上放牛。
她说:“火车好长,像蛇一样长。那叫声好大,比咱们那里的牛叫声大多了。”
我笑着说:“是你从书里看到的童话故事吧?”
我这时才发现,是用手机打来的,电话那边突然换了一个声音:“你女儿真来了,我们在火车站。你赶紧来接她吧。”
我很怀疑:“你是谁呀?”
对方回答:“我呀,你不认识,我与这孩子坐一趟火车。这么小个孩子,你也敢让她一个人出门?”挂掉电话,我没有回出租屋,直接向公交车站跑去。我的心突突地跳着。六年没有见到的女儿,她已经来上海了!见到一个保安,我激动地对他说:“我女儿来上海了。”我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人。我突然感觉到,这个偌大的城市平时再繁华、再热闹、再拥挤,其实都是一个空城而已,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飘浮在空中。但是现在,我的女儿却一脚踏了进来,这个城市一下子因为女儿的存在,不再是空洞的了,显得十分地丰富而生动起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女儿才刚刚六岁多。那天我与前妻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手续办好已经是黄昏时分。等我们回到家,被一个人丢在家里一天的女儿,站在黄昏的阴暗中大声地哭着,要找妈妈与爸爸,那声音是多么绝望。
“爸爸要走了,等爸爸在外边赚钱了,就带你去城里。”我替女儿擦拭着泪水。
“真的吗?城里有没有大灰狼?”女儿停止了哭声。
“城里只有人。”把女儿哄睡后,我没有在家过夜。婚已经离了,再过夜就显得有些奇怪。我连夜就拖着行李上路了。这一走整整过去了六年,女儿如今已经十三岁了,上六年级了。她应该是一个大闺女了吧?会不会还梳着马尾巴呢?
坐公交车赶向火车站的路上,我第一次懂得打量窗外的一草一木。树梢上发出了嫩芽,小草变成了鹅黄色,春天已经开始了。我感觉到,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与我有关起来。我开始盘算着,在女儿进城之后,应该带她看什么?玩什么?吃什么?我应该把什么样的上海介绍给她呢?把一个什么样的自己展现给她呢?
我来到火车站南广场,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她在东张西望,周围一切与她无关似的,她只关注一个人,一个招呼她的人。我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发现这个小姑娘颤抖了一下,就充分证实了这个孩子的身份。她听到喊声,怔怔地站在远处,陌生地打量着我。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之后,她突然回过神,扑进了我的怀里。
原来爱情与亲情差别就在于:一个时间越久,隔阂越深,一个时间越久,越加亲密;一个一旦有了陌生感,想再融化几乎是不可能了,一个是再陌生仅仅需要一分钟,一切就化解了。我紧紧搂着女儿,哭了,哭得如孩子一般,我说:“你认得爸爸吗?”
女儿摇了摇头,然后推开我。再远远地看看我,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像是好好记住我,又像是与自己的梦进行对照。刚才还那么亲热,一下子又陌生了。但是不到一分钟,也许不到一个小时,又一次扑进我的怀里,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女儿一踏进我的出租屋,像是在单位检查卫生似的,东边翻翻,西边看看,一会拉开厨房的抽屉,一会摸摸桌子上的灰尘。我则站在房子中间十分心慌,我想女儿肯定是非常不满的,空荡荡的抽屉,落满灰尘的桌子,还有房子里的乱,不都是我生活的写照吗?
女儿最后走到窗子边,拉开窗帘,结论是:“这房子好敞亮啊,站在这里能看到东方明珠吧?”我跑到窗子边,朝着远方指了指,我说:“天气好的时候,是能看到东方明珠,还能看到金茂大厦,一百多层的金茂大厦!”
但是我没有告诉女儿,从这里看到的上海之最,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小亮点,而且必须没有一点云雾、没有一点灰尘,这种时候是非常理想的,一年当中仅仅只有一天的后半夜。
2、关于牛与牛肉干
在城市里生活,你运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就说明你过的是什么样子的日子。你步行,说明你是一个观光客,或者是一个已经退居人生二线的人,不需要再为生活而去奔波去追逐;你骑助力车,说明你还是一个低层的边缘人,既希望有速度,又无能为力的打工者;你开着小汽车,说明你是一个有点小资的小白领,不太在乎外面的风风雨雨会影响你的行程;如果你开着宝马奔驰,说明你是一个成功人士,起码是成功人士的后代,或者是一个中了大奖的暴发户;一旦你是开着飞机出行的,就像广东东莞那个商人,跑了几个小时只为到海上游泳,说明你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长着翅膀的大鸟。
我平时基本是挤公交,还有辆很破的自行车,碰到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是打出租车,而是坐非法运营的摩托车。别人问起来的话,我就说,摩托车虽然是违法的,但是坐车的人违法吗?在女儿突然来到上海之后,为了出行方便,也为了不给千千万万个打工者丢脸,我思来想去,准备借一辆最实惠的助力车。只有这个东西,汽车不像汽车,自行车不像自行车,比较符合我目前的身份,也是我勉强能够承受的交通工具。
我打了好一通电话,好多人还在外地过年,只联系到了同事小叶。小叶是安徽人,同在报社里做编辑,比起我活得稍微滋润一点,所以他才有一辆助力车。听到我想借他的助力车,他犹豫了半天,说是先问问老婆。老婆一会儿说自己要出门见朋友,一会儿又说好像有点毛病发动不起来了。最后,被我一个一个电话逼急了,支支吾吾地说:“这辆助力车是警察朋友罚没的,万一被查出来了,就把人家害惨了。”
当时还在正月初五,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跑到楼下的修理铺,问有没有助力车借一辆?修车的老板平时不熟悉,经常在路上碰到,相互笑笑打个招呼。老板听说是“借”一辆,就说:“不是我不借你,关键是这些车都是人家的,我怎么好把人家的车借给你呢?”我说:“既然是人家的,租用几天应该没有问题吧?”老板一听要“租”一辆,又改口说:“这些车呀,闲着也是闲着,一天二十块吧。”最后讨价还价,以一天十五块钱成交了,我租了一辆充电的雅马哈。
我一盘算,与女儿一起坐公交车,一个来回起码也得十几块钱,所以就觉得十分划算。当我把一辆漆黑漆黑的助力车推到楼下,一时感觉这不是一辆助力车,好像是我刚刚获得的一匹小马驹。虽然是租来的,拥有一辆助力车让人感觉十分奇妙,你不用再掐着时间往车站里赶了。而且你的速度与方向,不再掌控在别人的手中,也不再与别人挤在一堆,争着抢着同一个座位。这就是处境。一个人的处境好与不好,就要看你能不能为自己的生活做主,能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握牢在自己的手掌心。
初五晚上,豫园每年都有一场热闹的灯会,我到上海之后,是从来没有去过的。不是自己不想去看灯,如果在我们老家,看到各种各样的灯,在门前的大路上通过,感觉那不是在玩灯,而是在赶往童话世界似的。如果再把女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女儿看到别的小孩子看不到的场面,那种感觉就更加温暖了。但是在上海,对猜灯谜呀,品梨花糕呀,什么趣味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在外,你看与不看,有时候是一样的,而且看了之后,不但不会快乐,反而会更加伤感了。
为了让女儿能够感觉得到大城市的文化生活,特别是大城市的春节,与农村的春节一样有趣,我决定第一件事是带女儿去豫园参加灯会。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猜几个灯谜,替女儿赢几个小礼物;如果女儿真想尝尝豫园的小吃,十块钱一个的鱼丸子就算了,几块钱一个的南翔小笼,一定得满足她。
我给女儿匆匆地煮了一碗面条,趁着天还没有黑透,从地下室推出那辆雅马哈,带了一块抹布擦了擦。我对女儿说:“好长时间没有骑了,脏了。”女儿也蹲下来帮忙,从车轮子到车把手,再到车灯车座,都一遍遍地擦着。等擦完了,我拿着那把电子钥匙,远远地按了一下,助力车就亲切地叫了一声。
我把钥匙递给女儿。女儿好奇地说:“这是干什么的?”我说:“你按一下,它叫一声,锁就开了。”女儿拿着这把钥匙,一边朝远处走,一边按着。每按一下,它就叫一声,足足走到五十米之外。
女儿说:“它好听话呀。”
我说:“给咱家的牛也按一个,是不是很有意思?”我点着火,加大油门,一溜烟地驶上了大街。女儿坐在后边,紧紧地搂着我,把她的头贴在我的背上。可能是为了躲避寒冷的风,也可能是享受难得的幸福。六年的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填平了。
我问:“你看这辆车,漂亮吗?”
女儿说:“漂亮。像新的一样。”
我问:“你知道什么样的车才是最好的?”
女儿说:“越小越好,小汽车比拖拉机好,对不对?”
我说:“完全正确。你知道为什么越小越好吗?”
女儿摇了摇头:“是不是越小坐着越舒服?”我告诉她,车越小跑得越快,因为在城市里到处都堵车,车越小跑起来越方便。但是我们父女两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越小的车越害怕下雨,特别是助力车,一下雨就不能遮风挡雨了,在风雨中骑行就会被淋湿,甚至被风刮倒。
走到武宁路中山路口,这个路口据说是上海最拥堵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堵着长长的队伍。为了证明车越小越快的观点,当路口堵成一条长龙的时候,我一踩油门,助力车“呼”地一下,从车流中间拐来拐去,就蹿了出去。有一辆豪华小轿车,刚才还在炫耀似的,一边按着喇叭一边超越我。现在却被我一下子抛在了身后。经过这辆车的时候,我竖起一根中指,鄙视了它。我告诉女儿,像苹果一样的这个标志,就是宝马,一百多万呢。女儿却说,再贵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跑不过咱们?再好的车跑不快,就不是好车。开车图什么呢?不就是图快吗?
对于从山里来的女儿来说,她的这个理由是成立的,也是十分有说服力的。在女儿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心里,她无法想象,一辆车除了是交通工具之外,还有别的什么用途呢?
在下一个路口,正好碰到了红绿灯,我的助力车与那辆宝马车,正好同时停在斑马线上。宝马车的窗户摇了下来,一个小男孩伸出头,报复性地对着女儿问:“你认识这是什么车吗?”我刚刚说过,这是一辆一百多万的宝马车,女儿于是很干脆地回答他说:“宝马车呀。”
小男孩又问:“你坐过宝马车吗?”
女儿回答他:“没坐过。”从小男孩的表情里,女儿感觉到了敌意,她又加了一句:“我骑过牛,你家有牛吗?”
听到这句回答,我十分意外。这句回答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久了,被轻视久了,甚至是被嘲笑久了,我开始还进行过一些抗争,比如人家说,你们山里太落后了吧?怎么连手机信号都没有呢?我会以“山里空气新鲜,山里人纯洁”等与之争论。但是人家一句“山里空气新鲜那你跑到上海来干什么”就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了。慢慢地才发现,随着一群群山里人涌进城市,一切辩解都是软弱无力的。既然你还不能离开这个城市,你还必须附着在这块土地上,才能实现自己追求远方的梦想,你就得适应,就得服软。
正当我为女儿的一句抗争暗暗得意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在汽车发动的那一刻,对着车窗外喊着说:“我家没有牛,但是我家有大把大把的,牛肉干。”
你山里人不是有牛吗?可以骑牛吗?但是你把牛养大了,就跟你毫无关系了。城里人对活着的牛毫无兴趣,他们只在乎一头牛被杀被宰后的尸体!我加大油门一路狂奔,想赶上那辆宝马,唾那个孩子一口,为女儿报仇。但是女儿却并不在意,用鄙视的口气说:“牛肉干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从我们牛身上割下来的吗?”
我笑了。你城里人再厉害,连一头牛也没有,连一根庄稼都不种,你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汤,哪一样不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哪一个不是靠着农民养着的。农民不种地了,不养牛了,你城里人再有钱,还不照样饿死了?
我继续向豫园的方向冲去。在又一个十字路口,被一个警察挡住了。警察给我敬了一个礼:“请出示行驶证,驾驶证。”
我说:“为什么呀?”
警察说:“你违章了。”
我说:“我没有啊?我没有闯红灯。”
警察说:“第一,你骑车带人;第二,你没有按照车道行驶。”
我说:“后边是个孩子,我不带着她能行吗?至于第二条,我不走车道,走哪里?”
警察说:“你这是助力车,别把自己当小汽车。应该走非机动车道,最边上的那条,明白吗?”
我说:“助力车怎么了?助力车就不是车吗?”
这时候警察跑到后边,指着女儿说:“让孩子下来。”随着警察话音一落,女儿不小心从后座上摔了下来。我本来是很生气的,但还是用已经习惯的服软的口气说:“大过年的,你就放过我吧,我下次保证不敢了。”
警察说:“过年怎么了?过年杀人就不偿命了?”
我说:“我是报社记者。”
警察说:“记者就更应该遵守法规了。请你接受罚款吧,五十元。”警察就从摩托车的后备箱,掏出一个小本本,然后低头开罚单。
我说:“我认识你们领导,他叫陈九龙,我也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