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这篇顺口溜贴在大队部的先进人物园地上。几天后又登在温县“大跃进”战报上。“大跃进”战报上还加了我写的编者按:河南温县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司马懿和晋武帝司马炎的故乡。自从“八王之乱”和“五胡乱中华”之后,司马家族在中国的土地上就销声匿迹了。可是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在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年代,司马家族又诞生了一位很能干的女将——司马柳树妈。很快,这篇带着编者按的顺口溜又被《河南日报》刊登出来。全省全国不少人知道了司马懿的故乡温县,有个村子叫湨梁村,在湨梁村有个很能干的司马家族女将叫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对我说:薛组长,恁真有文化。
根据司马柳树妈的突出表现,老靳决定吸收她进村领导班子,接替王希英当湨梁村大队妇女队长。王希英的丈夫叫彭孝先,解放前在温县城丁字口路东的一家药铺当过账房先生,双手能打算盘,因为写标语有功,老靳安排他在第九小队当司务长。老靳说夫妇两个不能都当干部。
司马柳树妈当了大队妇女队长,“大跃进”的劲头更加高涨。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英姿勃勃,神采飞扬。她走起路来,两条腿倒腾的速度很快,两条裤腿在摩擦中刷刷发响。她胸脯挺得老高,两个窝窝头大小的乳房在胸前不停地摇晃。她说起话来底气厚重,声音洪亮,老年人说像湨梁村过去寺庙里的铜钟声一样。看来当不当干部,人的精神面貌是大不一样的,尤其是女人就更不一样。
我在每天创造着人间奇迹的“大跃进”浪潮中经受洗礼和锻炼。我想写东西,我想在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写湨梁村人在“大跃进”中的创造和奇迹。我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环境是司马柳树妈给我创造的。街屋里的桌椅总是一尘不染,床铺总是平整洁净,地上总是没有一点杂物,桌子上的暖水瓶里的水总是满满的,滚烫滚烫。我的衣服裤子,包括散发着脚臭的袜子,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这像是我在县城里的家,有时觉得比县城里的家还要温馨。我知道这些都是司马柳树妈干的,因为街屋的门从不上锁。但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干的。最使我感动的是她当了妇女队长后,村里家里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忙,她依然对我照顾得这么好。我的生活待遇一点没有降低。
奔波劳累一天回来,街屋里洁净利落,散发着司马柳树妈的气息。那气息有着淡淡的幽香,甜滋滋的,沁心入脾。我经常眯起眼睛做深呼吸,细细品味那气息,觉得那气息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气息像涓涓暖流,慢慢流淌,滋润浸泡着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胸脯、我的肚子、我的双腿、我的周身。我紧张疲劳的肉体在活力的滋润浸泡中慢慢变得松弛,变得活力充溢。尤其在夜晚,那气息使我的心里阳光灿烂,洋溢出无比的愉悦和希望。
我越来越感觉到,司马柳树妈是个在农村“大跃进”高潮中脱颖而出的新人,头脑精明,粗中有细,是个适应社会浪潮又能在社会浪潮中发挥着旺盛生命力的女人。
静静的夜晚,我躺在弥漫着司马柳树妈气息的街屋的床上,神使鬼差般地经常想起离我不足百米外的上房里的司马柳树妈。
5
一场霜冻在夜幕里悄悄降临,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木叶子上挂了一层洁白的霜。霜很薄,在朝霞里闪动晶莹的光。太阳升起来了,还没有升得太高,白霜就化了,化出一层淡淡的烟雾,很快就消失了。中午的太阳还有些热,照射着霜打后的树木。树木的叶子一下子就变黄变黑变干,西北风一刮,哗哗啦啦掉在地上。几天后,树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在大风里呜呜响。冬天来了,来得很快。
大食堂的院子里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主要是饭的质量在下降。开始是大杠子馍变成了蒸馍,蒸馍比杠子馍整整小了一半还要小。再后来,簸箩里一半是蒸馍一半是窝窝头。人们已经不用筷子去扎了,而是下手去抓、去抢蒸馍。这是开办大食堂以来从没有过的。金黄金黄的玉米粥已经看不见了。玉米粥已变得很稀,里面已经没了蚕豆、玉米豆、黄豆和花生豆。
牛大嘴舔着手指头说:过去一个大杠子馍咬了10大口还咬不完,现在一个蒸馍只咬4口就咬到手指头了。
刘财旺端着一碗粥,坐在一块土坯上,用筷子敲着碗说风凉话:大食堂是天堂,天堂里的粥咋就能当镜子照?
每当司马柳树妈把司马柳树爹背来放进柳圈椅子,再去拿馍舀粥时,蒸馍早被人抢光了,剩下了几个又硬又冷的窝窝头。粥也很稀。司马柳树一手抓个窝窝头,另一手抓个蒸馍。牛大嘴的儿子牛小宝突然跑过去,伸手去夺司马柳树的蒸馍。司马柳树捏得紧,牛小宝只抢走了半个蒸馍。司马柳枝、柳叶、柳花只抢到一个窝窝头,气得哇哇哭。司马柳树爹咬着干涩的窝窝头,喝着能当镜子照的稀粥,嘴里啊啊直叫。司马柳树爹很快就又瘦了下来,和吃大食堂前一样。
司马柳树妈以妇女队长的身份去找炊事员老斜火,说:妇女老人孩子都吃不饱,大食堂咋办成了这样?
老斜火两手一摊说:仓库里的粮食已经快空了。找老靳要,老靳说大队仓库里的粮食早就被县粮食局调走了,我有啥法?再过几天,窝窝头和稀粥可能也喝不上了。
司马柳树妈跑去工作组反映大食堂情况。
老靳坐在大队院里的土堆上,看蚂蚁搬家。有的蚂蚁嘴里咬着东西,正往窝里拖。有的嘴是空的,在快速地穿梭奔忙找食。听完司马柳树妈的话,他吸溜一下口水,说:吃亏了,吃大亏了。去年夏天小麦亩产实际上不到500斤,可各村比着往高里报,虚报得太高、太多,上面按照报的产量每亩征调了1000斤,仓库里的小麦几乎全征走了。
当时我也在场,禁不住地说了一句:这像不像王祥吹猪?吹得越大,毛刮得越干净。
老靳没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说:秋庄稼长得不错,但上面要求“三秋”工作要快,掀起了队与队、村与村、公社与公社比进度、争先进的热潮,很多玉米随着玉米秆割下来喂了牲口,绿豆、黄豆子没打就连棵埋在地下,像那时你们一个妇女,一天就出了10亩红薯,把很多红薯都埋在地里。粮食多了不心疼,糟蹋太多。大食堂都快没有粮食了。湨梁村的9个小队全都这样。
司马柳树妈的脸红了,半天没再吭声。
老靳想了想,吸溜一下口水又说,大食堂看来不能再这样吃了,要定量。青壮劳力一顿一个馍,妇女老人孩子一顿半个馍,粥可以放开了喝。
湨梁村的9个小队大食堂都开始按人定量。
司马柳树妈一家6口人,每顿只领3个馍。馍不够吃就喝粥,喝粥灌大肚,总比饿着强。人们又抢粥喝。司马柳树妈带着柳树、柳枝、柳叶、柳花好不容易挤到锅边,锅里的粥就剩下锅底一点了。锅底有几个前面抢粥人掉进去的碗和小盆,在稀粥里晃荡。
司马柳树妈向老靳建议:粥也应定量。不然,妇女老人孩子连粥也喝不上。
老靳说:粥是稀的,咋定?
司马柳树妈说:叫王铁匠用洋铁皮按一碗的量打个勺,两碗的量打个勺,每家按人数用勺打到饭桶里自己回去分。
每次食堂打粥时,司务长彭孝先喊:
王发臭五口人,两大勺一小勺。
孙满收三口人,一大勺一小勺。
王斜火是掌勺的,按照彭孝先喊的打。没过几天,有人骂彭孝先有时把人数喊错,有时把勺数喊错。也有人骂王斜火,骂他掌勺不公平,经常给干部和关系近的人家多打。
一天中午,王斜火给司马柳树妈打完粥,后面排队的牛大嘴喊:多打了,多一勺。
老斜火说:多一勺?不会吧。
牛大嘴说:倒出来量量。
司马柳树妈气呼呼地把桶里的粥倒在一个盆里,老斜火用大、小勺一量,果然多了一勺。
一天,老靳给我说,近来群众反映有些村干部、司务长和炊事员多吃多占,群众很有意见。听说前几天九队炊事员老斜火给司马柳树妈多打饭,让群众当场抓住,影响很不好。一个是大队妇女队长,一个是小队的炊事员,怎么能够这样?他问我:你和司马柳树妈住一个院子,有没有发现她别的什么迹象?
老靳是地下党出身,有着鹰一样的眼光、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狐狸般的判断能力。我看着老靳那张长期做地下工作的脸,他的嘴里又在吸溜口水,吸溜的后音拖得还很长。
我警觉起来。想了想说,有一天后半夜,听见院里“扑通”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跌落在院子里。我以为有贼,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了司马柳树妈,她正从地上捡起一包东西,看看周围没动静就提着东西进上房去了。还有一次也是后半夜,我去她家上房后面的厕所大便,发现厕所里放着一个小布口袋,摸摸是小米。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放了一袋小米?抬头看看厕所的外面,月光下小树林里一片冷清寂静。我迟疑半天没敢拿。清晨我再特意去厕所小便,那袋小米已不见了踪迹。这些是不是和老斜火有关?我拿不准。
老靳听了说,百分之百是老斜火干的,司马柳树妈肯定和他有关系。
“关系”一词,在农村就是指男女关系。农村人对男女之间偷情说得很含蓄。我听老靳这么一说,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我最不该说的还有一件事:一天晚上回去,街屋的桌上不知道谁给我放了半小碗煮熟的黄豆。
话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耳光。我怎么能给老靳说这些?
我给老靳说这些,本来是想打消老靳对我的怀疑,证明我心胸坦荡,光明磊落,证明我和司马柳树妈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任何私情。因为当时我发现老靳看了我一眼,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间,那双鹰眼鬼火般地闪动了一下,他不仅吸溜一下口水,还把吸溜的口水咽进了肚里去。
可话一出口,我立马想到了“弄巧成拙”和“此地无银”的典故。老靳会不会觉察到我和司马柳树妈真有关系?
老靳吸溜完口水,口气坚定地说:司马柳树妈是妇女队长,还有人反映她偷生产队的粮食。干部多吃多占和偷盗集体粮食是绝对不允许的。更何况司马柳树妈是个“大跃进”中的名人,省里县里公社里都知道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干部?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忽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原来有一只蚊子在叮他的脸。他打迟了,蚊子飞了,没有打着,自己白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轻轻地笑了,提拔司马柳树妈难道不是你老靳的意见?老靳有些不好意思,他摸着自己刚打过的脸说:你当时还在县报省报上吹她是个司马家族的女将,好像她比司马懿还强。司马懿啥时候多吃多占和偷过粮食?
老靳说完,自己也笑了。
6
老靳是个果敢决断的工作组组长,很快就免去了司马柳树妈妇女队长的职务,重新起用了王希英。老靳说湨梁村能干的妇女太少了,挑来挑去还是王希英合适。
女人之间的妒忌像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非常可怕。王希英自从被撤销妇女队长那天就恨上了司马柳树妈,官复原职后就更是死死盯上了司马柳树妈。她不断给工作组反映司马柳树妈的问题。她说:
司马柳树妈在地里拉出的屎,我偷偷去检查过,发现屎里有没消化的麦籽。都春天了,别人都吃树叶野菜,她从哪儿弄的麦籽吃?这肯定和炊事员老斜火有关系。
有人发现司马柳树妈偷捋过生产队的麦子,那几棵麦是长在王家祖坟上的,她跑过去捋下来搓搓吃了。
打麦场上的木桩上挂的玉米穗,有人发现司马柳树妈路过时偷偷揪了几个别在了腰里。
有人看见司马柳树妈在天糊糊明时,偷刨队里平整好的土地,寻找去年秋天埋在地下的红薯,把平展展的地刨得跟猪拱的一样。
总之,妇女队长王希英把有关司马柳树妈的坏信息,源源不断地吹到了老靳和工作组的耳朵里。
说实话,我亲眼看见司马柳树妈一家生活的艰辛。4个孩子正在长身体,每天要吃要喝。司马柳树爹病瘫在床,不停地用棍敲打窗户,不停地啊啊叫。吃,成了司马柳树妈一家人天大的事。
春天来了,但院里并没有春天的气息。树的嫩芽刚刚冒出来,司马柳树妈就带着司马柳树、柳枝、柳叶把这些树的嫩芽捋下来吃了。臭椿树芽很臭,柿子树芽很涩,楝树芽很苦,司马柳树妈都把它们放在洋铁桶里煮了,再在清水里泡泡,然后捏成一个一个团子塞进嘴里吃。司马柳花小,吃不进臭涩苦的树叶,饿得哇哇直哭,喊着要喝粥,要吃馍。司马柳树妈抱着她,把树叶放在自己的嘴里嚼,嚼成糊糊吐出来,塞到司马柳花的嘴里。
榆树芽没有异味,连着捋几茬后就不再出芽了,村里人说榆树被捋死了。司马柳树妈把院子里的几棵榆树皮剥下来,撕出第二层又白又嫩的细皮,剪成寸段晒干了,放在碾子上碾,然后磨成粉,再熬成榆树皮面粥。
司马柳树妈告诉我:榆树皮面粥很黏,像胶,撕扯不断。喝时必须先放凉了,憋着一口气,一下子全部喝进肚子。绝对不能长时间地在碗里留一些、嘴里含一些、肚子里进一些。因为有人喝时捯不过气来被噎死了。
我经常看到司马柳树妈和她的孩子们端着一碗放凉了的榆树皮面粥,在大口大口地憋气。以后好几年,司马柳树妈的院子里就再没有看见活着的榆树。
春天,不仅司马柳树妈家的院子里没有春天的气息,整个湨梁村都天干地荒,没有了春天的气息。正是小麦苗分蘖的季节,天没下一滴雨,麦地裂得口子像小孩嘴一样,麦苗分蘖不好,长得稀稀拉拉,叶子一天到晚蔫着。村里村外的野菜、野花和柳树、槐树、椿树等树的叶子被饥饿的人们吃光了,榆树皮也被剥光了。
牛大嘴常说:每天最想听到的声音是,老斜火用洋铁皮卷成的广播筒喊:社员们,开饭了,带碗带筷一起来!可老斜火早已不再这么喊了。这个老不死的,只是半死不活地喊几声开饭了,就不再喊了。
牛大嘴说时,经常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伸脖子把嘴里仅有的一点口水咽进肚去。他还说,更可恶的是打饭时,不仅司务长彭孝先还是像以前那样,故意把社员家的人数和大勺小勺的数念错,而且掌勺的老斜火也开始不停地抖动饭勺,有时还抖动得很厉害,经常是一勺粥从锅里舀出来时是满的,倒进社员桶里时就剩七八分满了。
很多社员都说,彭孝先和老斜火这么做,是想多剩下饭给自己和跟自己好的人吃。群众编顺口溜说: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
一天深夜,老靳把我叫到大队部,王希英也在。老靳说今天晚上有情况,他像当年做地下党一样,很神秘、很严肃地宣布了这次行动的纪律。然后跟着王希英,我们悄悄来到九队食堂大院。
王希英指着大院土墙上的一个豁口说:司马柳树妈就是从这儿跳进去的。
当我知道了是关于司马柳树妈的事情,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有说不出的滋味。
老靳的手里拿一把食堂大院门的钥匙,全村9个小队的食堂和仓库他都拿有钥匙。他打开锁,又把一小瓶液体倒在门轴上。事后我才知道,那瓶里的液体是润滑双轮双铧犁的油。老靳轻轻一推,厚重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我又一次领教了老靳的老练和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