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司马柳树爹吃出问题来了。那天是司马柳树喂他爹吃,他爹直啊啊,司马柳树以为他爹还要吃,就不停地喂。岂不知他爹是吃得太多了,想拉屎。最后憋不住,拉在裤裆里。他爹卧坐在柳圈椅子里,腰带是根细绳子,深深地陷在胀鼓鼓的肚皮里,怎么也解不开。他爹啊啊的声调就变了,像是在骂人,眼睛里还有泪水溢出。司马柳树急得两眼直抹泪。炊事员老斜火等人跑来,看看也没办法。正在这时来了司马柳树妈。她叫老斜火去拿小擀面杖和剪刀来。老斜火很快就拿来了。司马柳树妈把司马柳树爹的后背搬出来,用小擀面杖尖尖的头,顺着司马柳树爹的脊椎骨沟插了进去,细绳子腰带终于从紧勒的肉里被挑了出来,咔嚓一剪刀下去,周围的人才松了口气。人们问司马柳树妈,这一手哪儿学的?司马柳树妈淡笑着说:娘家妈。我很小时,还没有遭年馑,娘家爹外出吃酒席,回来后娘家妈经常这样做。
看来很多绝招都是有家传的。
尽管遇到了这件事,司马柳树妈还是逢人就说:大食堂真是好啊,大食堂就是像天堂,天堂的饭就是香。要知道这么好,早就该吃大食堂。
我觉得司马柳树妈对大食堂的赞扬是发自内心的。她一个人在队里劳动,全家6口人在大食堂吃饭,回家自己不用做饭,不会再因没有米面而发愁。4个孩子和司马柳树爹不仅能吃得饱,还能吃得好,吃得高兴,天天像过年一样,不到一个月就吃得满面红光。看着司马柳树妈掩饰不住的喜悦,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曾经问过我的那些话?尤其是说大食堂大家吃、刘财旺等懒汉们开了大食堂就白吃他们的那些话?
大食堂的春风在湨梁村弥漫荡漾,男女老少过去青菜色的脸,现在被吹得像路沟里、树园里的芍药花,朵朵盛开,红润娇艳。湨梁村的“大跃进”运动也搞得轰轰烈烈,“大跃进”的高潮正在湨梁村蓬蓬勃勃兴起,全村群众“大跃进”的热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涨过。
“大跃进”的各种活动老靳都进行了精心安排。比如小高炉炼铁。湨梁村的大街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用土坯垒成的小高炉,家家户户都用小高炉炼铁。小高炉里填上旧门板、树疙瘩、麦秸、玉米秆、豆秆、铁棍山药秧等柴火,柴火上放着砸碎的铁锅、铁桶、铁门鼻等。点上柴火,满村烟雾缭绕,呛得人们直咳嗽。县里、公社检查哪个村大炼钢铁搞得好不好,标志就是看哪个村的烟雾大不大。
一天,老靳听说检查组快到湨梁村了,就让工作员和大队干部往各小队跑,指导社员们在高炉外面也堆上柴火猛烧。又让一些社员跑进一些没人住的空院,把大门反锁上,在里面点上一些柴草烧。为了制造更大的烟雾,在那些干燥的柴火上洒上一些水,或者盖上一层新拔的青草。检查组的老爷们一进村口,黄烟滚滚扑面而来,呛得他们睁不开眼睛,鼻涕眼泪直流。他们拉着老靳的手直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说:
“老靳,你们湨梁村的小钢铁炼得不错,炼得真不错。”
再比如拉大车。为了表示人的力气比牲畜大,村里组织进行拉大车比赛。三队的辛大民赤裸着上身,肚皮上画个红太阳,两个耳朵上挂着大雷炮,双手驾着辕在湨梁村的那条主街上跑。辛大民满以为没人敢和他叫板,没料到迎头碰见了司马柳树妈。司马柳树妈也拉一辆大车,也是赤裸着上身,耳朵上系着的两条红绸飘带迎风摆动,胸前挂朵大红花鲜艳夺目。司马柳树妈双手驾辕,昂首挺胸,一脸神气,一边拉大车一边唱:
大跃进,像大车,
俺拉大车像飞马,
一天能跑一万里。
转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拉大车。
司马柳树妈的行为着实让全湨梁村的人们对她刮目相看。谁也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勇,这么泼,这么能干。以至于以后多少年,湨梁村还流行着一句歇后语,叫“柳树妈拉大车——真能干”。司马柳树妈在没有吃大食堂前,受司马柳树爹和孩子们拖累,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劳作,在湨梁村默默无闻。大食堂的富裕生活把她养育得精神饱满、青春焕发,调动了她火一样的激情。
老靳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就比男人强。老靳还说:辛大民是哑巴拉大车,光会拉,不会唱,不知道他给谁拉大车。司马柳树妈比他强,不仅能拉大车,还能唱“大跃进”,都知道她是为“大跃进”拉大车。最后老靳拍板,司马柳树妈拉大车比赛拔了头筹,得了第一名。
司马柳树妈成了村里的名人。
王净横说:这娘们儿贼能干,过去咋没发现?
屋檐下的一个老太太低声说:这媳妇咋二半调?活像村北头的疯戏子王丘妈。
晚上,天上明月高挂,地下皎洁如银。司马柳树和他的姐妹们不知到哪里去了,院子里很安静。蟋蟀和不知名的夜虫们在欢快地歌唱。司马柳树妈像是刚洗过澡,满头秀发披在肩上,浑身冒着皂角液的香气,靠在街屋前的一棵香椿树上。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白天拉大车时的雄姿和潇洒。月光中的她,娇丽妩媚,像仙女下凡一般,说话像月光一样纯洁柔和。她对我说:
你是工作组副组长,恁有文化,带我们往好日子奔,又住在我家,我一定不能再给你丢人。
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乱得像一团麻。
4
老靳一声令下,全村开始收割麦子。一望无际的麦田像金黄色的海,在热风里掀起层层波浪。布谷鸟们在麦海上空欢快地飞翔。湨梁村在吃大食堂的第一年迎来了夏粮大丰收。老靳早上下令开镰后,就到公社开会去了。湨梁村的麦收工作暂时由我负责。
社员们在熟透了的麦田里弯腰弓步,挥镰割麦。村里和地头架起的大喇叭里,不停地播着温县三夏指挥部的特大喜讯。刚播王庄村小麦亩产1000斤,接着就播南湾村亩产3000斤,还没有割几把麦子,又播庙林塔村亩产8000斤。到了下午,崔村的小麦就达到了亩产12000斤。喜讯一个接一个,很多村子的亩产不断地翻新、暴涨。湨梁村人开始听了感到很兴奋,接着是很惊讶,后来听着听着,人们停下手里镰刀站起来,张着嘴看着喇叭不再说话,仿佛傻了一样。都是一样的地,一样的种法,亩产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司马柳树妈把镰刀往地下一扔说:这是王祥吹猪吧?俺表妹的婆家是崔村,我见过他们的麦子,还没咱村长得好,咋能亩产一万多斤?
我见过湨梁村的王祥吹猪,是司马柳树妈带我去的。王祥是个屠夫,专门杀猪宰羊。那时候农村穷,猪少,杀猪就更少。不像后来的村里家家户户养猪,过年过节时杀猪,村里一片猪叫声。那时候杀猪在农村是件大事,谁家要杀猪早半个多月前在村里就吆喝开了,杀猪时半个村的人都跑去看。我跟着司马柳树妈到了杀猪的地方,见那个叫王祥的人一手捏着猪嘴,不让猪叫唤。一只手提着一尺多长的柳叶刀,从猪脖子的地方一刀进去,直插猪的心脏。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喷射出来,猪哼了几声,伸展开四蹄弹了几下,就没气了。司马柳树妈低声告诉我,要吹猪了。
王祥拿刀在猪后腿上拉个小口,用根三四尺长的铁条捅进去,在猪皮和肉体之间不停地乱捅。捅了一阵后,就让徒弟用嘴对着那个小口开始吹猪。徒弟一口接一口地吹,吹得很有节奏,死猪的肚皮慢慢鼓胀起来。但是一直鼓得不大,鼓得不快。有人喊:王祥吹,王祥吹!王祥把手里的刀往地下一扔,推开徒弟,一手撕着小口,一手捏着小口下面的猪蹄,鼓起肚子,张开大嘴对着小口,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直往死猪的身体里吹气。王祥吹猪时,徒弟拿根棍子,在猪身上不停地敲打。吹猪是需要气氛的,需要把气氛烘托得十分热闹。围观的人分为两拨,开始起哄。一拨人喊:使劲吹!另一拨人喊:使劲打!在一片呼喊着“吹、打”的热闹气氛中,王祥越吹越勇,大口地吸气,大口地吹气,憋得脸红彤彤的,像刚从猪肚子里掏出的肝。死猪的肚子急剧地鼓胀起来,很快就被吹得变了形,变得像牛那么大,完全没了猪的模样。
司马柳树妈告诉我:死猪只有吹得大,吹胀得变了形,在杀猪锅里用开水烫了,猪身上的毛才能刮得干净,刮得光溜溜的,一根毛也不剩。
晚上,老靳还没有回来。公社有人带信来说,会上让每个村的工作组组长报小麦亩产。老靳由于拿不准湨梁村的亩产,几次报的都没有达标,公社就把他扣下了。公社说哪个村再拖一天报的亩产不达标,驻村工作组的副组长也得到公社开会。老靳很着急,让我和在家的干部研究,拿个意见报他参考。我想起了司马柳树妈的话,就派她连夜去她表妹的婆家崔村取经。
后半夜,司马柳树妈回来了,风风火火地,衣服都湿透了。她说:薛组长,明天你去公社报产量吧,就说湨梁村小麦亩产一万五千斤。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王祥吹猪,谁不会?
第二天下午,老靳回来了。
和老靳在一起时间长了,发现他有个习惯,爱吸溜口水。经常在说话前先“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是不是他口腔里的水腺太丰富,聚在嘴里的水太快太多了?还是有别的原因?我弄不清楚。有一次回文联,在院里碰见农工局的老孙,聊到老靳,老孙说老靳吸溜口水的毛病小时就有,这是老靳自己说的。老靳说他爹做小生意,琢磨什么事时就爱端着铜水烟袋吸溜吸溜地抽。那吸溜声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滋滋有味的。老靳看多了也想吸,他爹不让,他就用嘴空吸溜。时间长了,就养成了这毛病。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说:这次在公社开会真是长了见识,也真是受了洋罪。我开始报湨梁村亩产小麦800斤,王村的老樊张口就报1000斤。我咬咬牙想报1500,西蒙村的崔大嘴连眼睛都不眨报了2500。停了半天,没有村子敢再报。
马副社长说让我们长长见识,就让广播室的小黄拉根广播线,安个喇叭对着我们播。喇叭里播的数可真叫刺耳。刚播了林赵公社的南湾村亩产3000斤,一袋烟没吸完,就播秦凌公社的庙林塔村亩产达8000斤。到了下午,又播大崔公社的崔村亩产达到了12000斤。
马副社长急得直跺脚,说把你们的驴耳朵撑大了好好听听,别的公社卫星、火箭一个接着一个地放,直往天上蹿,蹿到了九霄云外太上老君的家门口。咱公社可好,连鸡巴个火星都看不见,你们心里不急?我把话放这儿,哪个村报的产量低于5000斤的工作组组长,一律留在公社继续开会。实在不行,把各村的副组长也弄来开。开一天不行开两天,开两天不行开三天,啥时候报的产量不给咱公社丢脸啥时候散会。
有几个村组长木着脸报了5000斤走了。我们留下的中午会议还管饭吃,晚上就光喝稀粥了,第二天早上连稀粥也没了。
马副社长拿着一把破蒲扇不停地呼扇,用手端着我们的脸说:连小麦亩产量都上不去,你们还想吃饭,吃个鸡巴!牛社长被弄到县里开会,到现在都3天了还没让回来,天天在那儿喝冷水,急得在电话里直骂我。都是让你们这些屌货给拖后腿拖的。
老靳很感慨。
他吸溜一下口水说:真的很感谢司马柳树妈,一个女人家,黑天半夜地跑了几十里路,到崔村取到了真经,才把我救了。又指指我说:把你也救了。不是她,说不定咱俩都在公社圈着哩。
按照司马柳树妈的建议,老靳号召湨梁村向崔村学习。社员们把几十亩收割的麦子堆放在一块地里,中间放着小板凳。夜里,县里和公社检查组来了。司马柳枝、柳叶、柳花和一帮孩子们站在麦堆中间的板凳上,拍着手唱着歌。
老靳汇报说:今年湨梁村小麦大丰收,上午在公社报的产量太保守了。回来看了一估摸,一亩地产小麦足足有35000斤。
老靳正汇报,突然停了一下,然后用两只手提着裤腰继续汇报:这一亩麦子长得多好!麦秆又粗又壮,麦粒又大又饱,上面能站得住孩子。
检查组啪啪啪鼓起了巴掌。
老靳低声对我说:赶紧找根布条给我,裤带断了。断得真不是时候。
我赶紧把我的布裤腰带解下来,撕成两个布条,我系一条,老靳系一条。老靳裤子还没有系好,孩子们乱了,哇哇喊叫。我隐约看到不知是司马柳枝还是司马柳叶一脚踩空,从板凳上掉了下去。好在是夜里,检查组没能看得太清楚,以为是孩子们在表演节目庆祝丰收达到了高潮。
湨梁村开始收秋。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几天时间就被割倒了。平原的田野上没了遮挡,一望无际,看得很远。为了响应温县秋收、秋耕、秋种“三秋指挥部”的号召,营造湨梁村“三秋”“大跃进”气氛,掀起湨梁村“三秋”“大跃进”高潮,司马柳树妈作为全大队先进人物,组织全村的妇女、老人和孩子糊了很多纸灯笼。村外的大树、小树、坟头、土岗、河堤、井架上,都挂满了纸灯笼。有的地块空旷,就散插上一些棍子,棍子上挂着灯笼。到了晚上,点起灯笼。远远望去,湨梁村外的田野里遍地灯火,亮如白昼。
温县“大跃进”战报上有人写诗称赞说:太上老君跺脚问,银河何时落人间?
银河里的湨梁村社员们,出红薯、剜地、种麦子,干得热火朝天。剜地应该是一锹接着一锹地剜,不能留生地,这样一个壮劳力一天最多能剜几分地。可是在夜里,大干的热情可以创造出很多人间奇迹。司马柳树妈的办法是,剜起一锹土往地面上撒,隔一尺多远再剜一锹土撒在地面上,整块地剜撒完,用耙一耙,就变成了土细如面的秋耕地。这样一个人一晚上可以剜好几亩地。
司马柳树妈出红薯也创造了奇迹。她带着几个娘们儿,一晚上每人能出近10亩红薯。老靳听说了很兴奋,拉我陪他去现场看看。他说:看看她们到底用的啥新技术,出红薯竟然能够比用苏联老大哥的双轮双铧犁耕地还快那么多?
到了南河洼地,才明白了司马柳树妈她们出红薯用的新技术是脚跺手拽。先用脚在红薯根周围跺,跺几脚,土松了,然后抓住红薯秧猛一拽,一两个细小的红薯就带在秧上出来了。一堆一堆的红薯秧上,稀稀拉拉地带着几个红薯。司马柳树妈说:拔去红薯,用耙一耙,就成了秋耕的新地。
我知道,有很多包括一些很大的红薯就留在地下了,地也只有薄薄的一层新土是虚的。
县工作组学习班上县委李林书记教育我们,工作组到了农村,要千方百计地保护、支持和赞扬群众“大跃进”的热情,不能泼冷水,讲怪话。我看着老靳和司马柳树妈他们自豪自信和喜悦的脸,没敢说啥。
老靳让我写诗歌颂扬司马柳树妈的先进事迹。我领命夜战,在司马柳树妈家街屋的煤油灯下写道:
柳树妈,真能干,
一夜剜薯九亩半。
昨天遍地是红薯,
今天变成种麦田。
社员全像柳树妈,
土地哪还有空闲?
明晚抖抖老精神,
后天种地到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