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静悄悄的。我们蹑手蹑脚地先来到食堂,食堂的门锁着,听听里面没有动静。又来到仓库,仓库的门也锁着。耳朵贴在门上、窗户上听,也没有任何动静。
王希英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定。她对老靳说:不会错,一点也不会错。我晚上没吃饭就盯着司马柳树妈,直到启明星挂到天上时,清清楚楚看见她从那个豁口跳进了食堂院子。
老靳摆摆手,示意王希英不要再出声。
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老靳自从进了食堂院子到现在,一直就没有吸溜过口水。我想让他吸溜,吸溜出“咝咝”的声响,声响越大越好。但他始终没有吸溜,好像他根本没有这个习惯似的。
朦胧的夜色中,我看见地面上有一片旧瓦,就故意使劲踩到瓦上,“咔吧”一声旧瓦碎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响,有些大。
王希英吓得一惊,老靳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老靳毕竟是老靳。他睁大了鹰一样的眼睛,审视着夜幕下的院子。用猎狗一样的鼻子,细细地嗅着大院里的气息。片刻,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狐狸,轻轻走到了藏红薯的地窖旁边。
红薯窖是在地上挖的坑,约有三四丈长、两丈多宽、一丈多深,上面架着木棍,木棍上覆盖着两尺多厚的玉米秆和麦秸,麦秸上抹一层泥。红薯窖上有两个洋铁皮做的拔气筒,通往下面的地窖里,倒换着窖里的空气。老靳把耳朵贴在一个拔气筒上听。听了一会儿,有些兴奋起来。他让我去听。
我听见窖里有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很低,闷闷的,听不清说的啥,也听不清是谁,但感觉到男的很欢乐。女的声音时大时小,仔细听像是司马柳树妈。
王希英听到了司马柳树妈的声音后,英雄般地笑了。
老靳要抓现行,拉着我们躲在墙角的偏僻处,等着红薯窖里的人出来。我看着夜幕下的红薯窖,想着红薯窖里的司马柳树妈,耳朵里响着那个男人闷闷的欢乐声,我周身的血液在快速跳动,心中燃烧起仇恨的火焰。我看了老靳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的脸立刻红了,心里的烈火一下子蹿到脸上,脸上发起烧来。不过好在是夜里,老靳肯定没有看见我发红的脸。
红薯窖里的人终于出来了。先出来的是男的,像一只钻出洞的老鼠,四下望望,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就弯腰伸手拉出了窖里的司马柳树妈。老靳猛地打开手电筒,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那个男的脸上。
我们大吃一惊。
立刻,王希英像被杀了一刀,号啕大哭起来,接着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男的,又抓又打。司马柳树妈看见了我,像木头人一样站着,手猛地抖动一下,抱着的小布口袋掉在地上,里面的几个红薯滚落出来。老靳阴沉着脸,半天没吭声。王希英疯子一样在撒泼。我们都没有想到,从红薯窖里出来的那个男的不是炊事员老斜火,而是王希英的丈夫九小队司务长彭孝先。
树上的鸟儿们受到惊吓,鸣叫着扑扑棱棱飞向夜空。
7
批斗司马柳树妈大会在湨梁村大队部的院子进行。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进到院子,稀稀拉拉地坐成一个半圆圈。听村里人说,湨梁村开大会形成的这种阵势是有根源的。原来开大会时,全村社员坐成一个圆圈,大队长王净横站在圈中间讲话,手舞足蹈,眉色飞扬。不知道谁私下说,这阵势多像黄河滩人弄的耍猴场?王净横像猴在中间玩,社员们围着一个圆圈在耍他。这话在村里传开,有人就背后都叫他王猴子。传到了王净横的耳朵里,他很气愤。他思考再三,反复琢磨,就改成了现在这种阵势:社员们只能坐半圈。半圈的两头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直线,王净横的固定位置在直线的中间。直线的另半圈空无一人,但它是王净横一个人的地盘。这象征着他的权威,他的势力,他的至高无上,他一个人能顶着全村的人。工作组进村后开会,也沿用了这种阵势。
湨梁村社员们自觉摆好了半圆圈的阵势,等着开会。大队长王净横来了,他站到直线中间位置,挥着手喊大家:坐开了,坐开了,坐成一个圆圈。
人们不明白为啥突然要改变多年形成的阵势,半天没人动。王净横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带头,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些人只好站起来,坐到了空着的半圈位置。一个圆圈的会场形成了。
批斗司马柳树妈的会场弄成这样的阵势,是王净横向工作组建议的。他提出摆成这样的圆圈阵势,大概是想起了黄河滩人的耍猴场,想像当年全村社员耍自己那样耍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被两个基干民兵带到了会场,站在圆圈的中间。按照老靳的要求,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要分开批斗,免得两个人在批斗中互相串供。现在的彭孝先还关在第三小队的空仓库里。
司马柳树妈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也不好,蜡黄蜡黄的。仔细看,她好像也并不觉得太羞怯,也没有显得太害怕。我又一次想到了她赤裸着上身,耳朵上戴红绸、胸前挂红花、嘴里唱着歌拉大车比赛时的雄姿和潇洒。
大队长王净横是第一个上去质问司马柳树妈的。他说:你为啥偷东西?
司马柳树妈说:没吃的,孩子和他爹要活,不偷吃啥?
王净横问:你为啥恁不要脸,和别的男人搞腐化?
司马柳树妈白了他一眼,说:你为啥没有妈?
这一句在我看来是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回答,会场上的社员们竟然“哄”地大笑起来,有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王净横的脸立刻红得像猪肝。
后来湨梁村的人告诉我,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遭蝗灾时,没东西吃,饿死了很多人。王净横妈丢下她的几个孩子和丈夫,跟县城里一个摆摊卖烧饼的瘸腿男人跑了。当时王净横10多岁,最小的妹妹才3岁多。解放后,王净横和他爹托人到处找,有人说那个卖烧饼的瘸腿男人后来没有烧饼卖了,就把他妈卖给了洛阳的一家妓院,弄了点本钱又到别处卖烧饼去了。也有人说他妈往陕西跑,没跑到三门峡就饿死了。反正到现在也没有见到王净横妈的踪迹。
司马柳树妈在这样的场合质问王净横这样的话,是全村人都没有想到的。她令王净横羞愧得无地自容,就像是用刀子直往他的心窝里戳。
王净横暴怒起来,伸手一个耳光,扇在司马柳树妈的脸上。司马柳树妈“呸”地一口痰吐在王净横的脸上。
王净横脱下一只鞋拿在手上,跳过去用鞋抽打司马柳树妈。鞋底打在司马柳树妈的脸上,司马柳树妈的鼻子嘴里立刻有鲜血流了出来。
司马柳树妈像一头发狂的狮子,猛扑过去,在王净横的脸上咬,咬得王净横哇哇直叫。
会场上社员们立刻闹腾起来。
几个年轻人很快跑到会场中间,拉开了厮打在一起的司马柳树妈和王净横。有一个叫司马柳墩的小伙子夺过王净横手里的鞋,扔出了会场。王净横的腮帮上、耳朵上有血流了下来。
有人质问王净横:为啥打人?兴你问柳树妈,就不兴柳树妈问你?
有人说王净横:问你为啥没有妈,哪儿错了?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我发现护着司马柳树妈的人大多是司马家族的。
也有人在帮王净横擦脸上的血,说司马柳树妈:偷东西养汉,还揭别人短,太不要脸了。
这些人里有王姓家族的,也有包括刘财旺、牛大嘴在内的杂姓人。
老靳喝令大家:安静,安静,都回去坐下。他批评了王净横,说你是大队长,怎么能动手打人?这又不是当年斗争地主恶霸,司马柳树妈是个贫农,主要批斗她的作风问题和偷盗行为,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王净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不服气,说:贫农咋啦?贫农就该偷东西养汉?
话音未落,王希英跑上前,用食指在离司马柳树妈的脸大约不到一寸远的地方,像敲打锣鼓点似的,不停地做敲打状。这样的动作湨梁村人叫端脸,象征着最大的仇恨、蔑视和侮辱。她端着司马柳树妈的脸,歇斯底里地喊:臭破鞋,养汉精,你到底还要不要脸?
王净横捂着被咬烂的脸,附和道:对,要不要脸?
司马柳树妈抹一把脸上的血,倔犟地说:先要命。命都没了,哪还有脸?
正在这时,司马柳树拉着柳枝、柳叶、柳花到了会场。司马柳树眼睛里没有泪水,3个妹妹大声哭着,一起扑向妈妈。司马柳树妈弯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儿女哭,抽泣着说:苦命的孩子,妈养不活你们,湨梁村咱不待了,找你舅舅去吧。
不知道啥时候,司马柳树爹来了,是一个小伙子背他来的,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女人,一个五十多岁,另外几个都很年轻。那几个女人跑过去,推开司马柳树姊妹几个,撕拽司马柳树妈的头发,用手打司马柳树妈的脸,嘴里骂着很难听的话。司马柳树抱住其中一个女人,在她的大腿上猛咬,咬得那个女的“娘啊娘啊”直喊。司马柳墩等人拉开了那几个疯了似的女人。司马柳树爹嘴里啊啊喊叫着,手里拿着那根敲窗户的棍,就像在家里要饭吃时敲窗户一样,往司马柳树妈身上乱打。一棍子敲在司马柳树妈的头上,鲜血从脸上流了下来。
会场上又乱起来。
斗争会没办法再开下去,老靳宣布批斗会散了。
8
大队部,工作组和大队干部研究对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咋处理。王希英是彭孝先的老婆,老靳要她回避,她没参加会议。我发现王净横的脸上好几个牙印,有两个咬得太深,还在出血。会上两种意见争执不下。
王净横说,司马柳树妈偷东西养汉,猖狂破坏“大跃进”大食堂,批斗会上拒不接受改造,大咬革命干部,是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应该立即逮捕法办。他的意见得到几个村干部和一个工作组成员的同意。
我说:古人讲民以食为天。春秋时期有个先人叫管仲,他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耻。司马柳树妈说命都没了,哪还有脸?这话有一定道理。这件事我看就算了吧,不能再说了,再说会出人命的。几个村干部和一个工作员同意我的意见。
王净横说:不法办司马柳树妈,要都像她那样去偷,去抢,去养汉,大食堂还咋吃?
我说:要法办就先办彭孝先。他身为小队干部,利用职权,多吃多占,勾引妇女,品质恶劣,是典型的坏分子。
我知道彭孝先是王希英的丈夫,是王氏家族的女婿,第九小队王姓人多,彭孝先当司务长,王姓人吃大食堂没少沾他的光,我就拿他当撒手锏。
王净横说:我问过彭孝先,他说是司马柳树妈想吃红薯,勾引了他。他是革命干部,意志一时薄弱,被司马柳树妈利用了。
我说:彭孝先的嘴里很少说过实话。据群众反映,他勾引的不止司马柳树妈一个。
老靳觉得很难有统一意见,就说再研究吧,会就散了。
散会后,老靳把我留下,说要跟我谈谈。
老靳站起身来两只手掏着裤口袋,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背对着我,吸溜一下口水问:在食堂院里,你把啥东西弄得那么响?
我说:瓦,一个旧瓦。
老靳说:光溜溜的地,就一个瓦,我绕过去了,你就偏偏踩上了?
我说:我没你眼好。
老靳转过身说:老薛,眼好还是心好?你最清楚。刚才在会上,你说的……对……还是……不对?
我说:哪儿不对?
老靳没回答我,像口吃似的,故意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早……有人……反映,说你们……有……关系。我……点拨过,可你……没说……实话。
我有些气愤了,站起来说:老靳,说话要有根据。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继续说:“听说……帮洗……臭袜子,还有……内裤……”
然后就不吭声了。
老靳真会说话,话说得真艺术。他先说“听说”,又不说谁“帮洗”,“帮洗”的还是“臭袜子”“还有内裤”,下面就又没话了。老靳像是在审犯人,只提示关键词,给我留下了回答问题的广阔空间。
我看了老靳一眼,没有说话。
老靳停了一会儿,又吸溜一下口水后,以同样的方式问了一些问题。总的意思是,司马柳树妈在村里夸我肚子里墨水多,有文化,写过书,写过很多文章都登在报纸上,是个大文化人。还特意提到了我说的那半碗煮熟的黄豆。老靳最后吸溜一下口水说:“干柴烈火的,能是啥……关系?”
我真的很佩服老靳。
但老靳不知道,我到湨梁村不到几个月,就和司马柳树妈好上了。
那天我病了,发高烧,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女人。是司马柳树妈。她说在帮我收拾屋子时,看见桌子上我写的书,报纸上我写的文章,她娘家爷爷是教私塾的,自己小时候也认得一些字,就是太浅。她很崇敬我,崇敬我有文化,是个大文化人。她说工作组到村里来,搞“大跃进”,吃大食堂,就是要让社员们过好日子。她对我说:冲着你是工作组组长,我一定会好好参加“大跃进”。
老靳并不知道,司马柳树妈在“大跃进”中的突出表现其实是和我有关系的。
司马柳树妈对我说:柳树爹瘫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每天只会啊啊,孩子们又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很苦。你住进这个院子,我心里才亮堂些。你病了,单身一人,一定孤得慌,躺在身边陪陪你。
对天发誓,司马柳树妈那天晚上和我躺在一起,也仅仅只是躺在一起,相互之间啥也没做。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贴着她鲜活的肉体,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女人香气,心里旌旗摇动,魂不守舍,有着强烈的冲动。但没有越线。男女之间越是冲动,越不越线,双方的感情积累就会越厚重,就越是显得神圣、神秘、高贵和高尚,就越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两条水流迎头冲向同一条堤坝,水流越急,堤坝越高,两边的水就积聚得越深,蕴含的能量就越大。一旦堤坝垮了,两股水溶在一起,就变得平平淡淡,变得索然无味,它们的能量就消失了,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就会荡然无存。
司马柳树妈和我的肉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明显感到她那两个窝窝头大小的乳房柔软、温热、细滑。她的手在我的头上、身上滑过,像揪着我的灵魂在走动。我始终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因为我病着,浑身无力,但我很享受,很满足。
司马柳树妈对我喃喃细语,说她也很满足,说能和我做个伴,能陪着我躺在一起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
我对司马柳树妈的不满或者叫仇恨,是从我发现了有人往院里扔东西、在厕所发现那一袋小米和那半碗煮熟的黄豆开始的。
这些事情后来我从没问过她。这种事不能问,谁都有秘密。有的秘密能够点破,有的秘密不能点破。粮食这么紧缺,还有谁能往她院里扔东西?还有,谁能深夜把小米放到她家厕所里?她给我送的半碗黄豆又是哪儿来的?
这些秘密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我却都告诉了老靳。为什么当时话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嘴巴?就是我把不该说的秘密都告诉了老靳。
告诉老靳这些秘密,并不因为我是湨梁村的工作组副组长,有责任向组长反映这些情况。掏心窝子说,告诉老靳这些秘密根本不是出于我的责任,是因为我已经发现了老靳在怀疑我和司马柳树妈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