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尚早,宋河不想回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吴多多不露面,他的时间都用来等待。会过吴多多,不用再等待。等待烦躁,不用等待则彻底失魂落魄了。脚像抽了筋,宋河一趔一趔的。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又走回来。他不往两边看,低着头,目光撵着脚尖。不知折腾多少遭,有人和他说话,他定住。竟然是炒干货的胖女人。她问他丢了什么,宋河顿了半晌才说,什么也没丢呀。胖女人撇嘴,没丢东西,就是丢魂了吧,你转够一百趟了。宋河茫然四顾,胖女人问,你那个傻伴儿呢?咋没见你领他?宋河突然惊醒,什么傻伴儿?我听不懂。脚不趔了,头不低了,做了贼似的,大步逃离。
踏上村庄的街道,宋河的脚顿时轻了许多。就要面对黄花了,他拍拍麻涩的脸,调整表情。推开门,他彻底呆住。
傻子正在狼吞虎咽。他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沾了涂料,青中带紫,紫中泛黄。
半晌,宋河才喘上气,目光狠狠甩黄花脸上。傻子面前竟然还放了一碗鸡蛋汤。
黄花不紧不慢地,他噎得蹬了腿,你偿命还是我偿命?
宋河忽然怒了,一甩臂,碗摔成数瓣,又一挥,饼和盘子弹到墙上,再栽落到地面。傻子呜噜一声,蹲下去,抢抓那些饼。宋河扑过去,一顿狂踢。黄花惊叫着撕拽宋河,身体随宋河的动作左右摇摆。
宋河停住,大叫,滚!滚出去!
傻子躲避着,没忘了往嘴里塞一块儿。
黄花青着脸,他脑子有毛病,你脑子也有毛病?
宋河转向黄花,你……护着他?
黄花闪着泪光,赶他走,也得让他吃顿饱饭吧。这不是你做下的事?怪谁?
宋河被扎了窟窿,忽就泄了气。
傻子偏过头,脆脆地叫声娘。
5
宋河和傻子从家里出来已是半上午。早上,宋河又审诱他一番。宋河百思不解,绕那么远的路,又坐那么远的车,大雪封途,傻子竟然还能返回。莫非傻子有特异功能?那为什么不回原来的家?就算他没家,总有个待的地方吧?傻子是走回来的,咋找见路的,傻子又说不清。
宋河恼归恼,却没把傻子轰到外面,毕竟心是肉长的。怎么打发傻子,宋河和黄花商量了半夜。把傻子丢到陌生的地方似乎行不通了,远又咋样,几百里说不定也能摸回来。除非给他寻个去处,黄花这么说,宋河突然有了主意。
半小时后,宋河和傻子站在村长院门口。是另一个自然村。暗红色的大铁门把整个院封得严严的,缝儿都没有。宋河叮嘱一番,又警告一番。傻子很规矩地点头,宋河才略略放心。
村长原先是杀猪的,习惯挽袖子,大冷天,毛衣袖口依然往外翻卷。炕上垛着半人高的挂历,村长正拿烟头烫上面那张。瞄了瞄宋河,并未说话。直到挂历纸冒了烟,才抬起头,骂,妈的,什么东西都推销。宋河清楚村长的骂与自己无关,随着笑笑。村长看见竖在门口的傻子,脸突然硬了,谁呀,怎么领他进来?
宋河知道县里有个地方,专收留寡孤残疾。村里的老哑巴张万顺,五保户二羊倌都在那儿养着。他想让村长开个证明,把傻子也送到那儿。那是傻子最好的去处。
捡的?
宋河忙不迭点头。
不是你家亲戚?
宋河说他和黄花绝没这样的亲戚。
村长嗤地笑了。宋河,这个村你来当家算了。宋河的心抽紧了,不知怎样解释。
村长的笑咣叽砸到地上,那是什么地方?谁想去谁去?有吃有喝,全县二十万人都想去,行吗?宋河,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宋河尴尬着,我也是没办法了。
村长似乎要笑,突又冷了脸。什么叫没办法?是你自找。什么不能捡?捡个傻子!你是观音菩萨啊。
宋河辩解,是傻子跟的。
村长说,跟?你一个大活人,他那么容易跟你?跟你,你就认了?我跟你行不行?
宋河语结。
村长说,非洲几百万难民,你管得了吗?你管得了,联合国秘书长就让你干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轰不走,砍他!不敢砍,一根绳子捆了送派出所,别觉得自个儿心眼好,今儿吃你喝你,你认,明儿要睡你女人,你也认?
宋河吭哧着,更说不出话。
村长把那幅烟头烫了的挂历卷起,塞到宋河手里,新挂历呢。别嫌我话难听,我可是替你着想。
宋河被隔到铁门外,没马上离开,大张着嘴巴,由着寒风往肚里灌。终于喘上气,脑袋不那么晕了,舌头也回到嘴里。他朝大铁门做个吐的动作,傻子却结结实实吐了一口。宋河狠狠扯他一把。
走进那片小树林,宋河掏出家伙,对着半活半枯的树一阵猛射。傻子见状,也解了裤子。宋河骂,尿你个狗日的,不行就不行,寒碜谁?
看来,村长记恨宋河了。村长没当村长的时候对宋河不错,选举时又给米又给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一条水泥路,不像原来那个,整天打女人主意。谁想村长修了路,就开始挖村北面的土龙坡。方圆几公里的坡竟然挖平了,然后往深挖,一车一车的沙子被运到城里。村民撺掇起来告状,宋河也按了手印。不知村长使了什么法子,带头告状的吴老三退出了。没了主谋,余下的便成了散沙。听说有人找村长解释,宋河两宿没睡好觉,终是主动去找村长。村长不但没怪罪宋河,硬是邀宋河喝了两杯,说有什么难事,找他就是。宋河感激涕零,哪想村长是哄他。
村长话脏,倒是提醒了宋河。把傻子送派出所好了。
在小树林僵了一会儿,宋河和傻子再次来到镇上。哪里用捆?傻子吃饱,乖得像家猫。到派出所门口,宋河的眼睛便蜇了似的,火辣辣的。儿子判刑后,宋河听不得警车叫,见不得戴警帽的。他知道派出所在什么位置,必须经过时,都是深埋下头,飞一样离开。
宋河以为疼一会儿就会过去,谁料疼痛更加剧烈。他揉了揉,泪蛋子噗噗直掉。走开几步,蹲下。眼泪不再淌,疼痛似乎也轻了些。瞭见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又忍不住了,眼前似乎撅着无数马蜂屁股。如此折腾数遭,宋河只好放弃,总不能闭着眼睛和警察说话。
次日,宋河再次到派出所。依然是到门口就坚持不住,躲一边略略缓解。傻子鼓凸着双眼,似乎要搞明白怎么回事。定了一会儿,宋河对傻子说,看见那个门了吗?你扶住我,咱俩进去。傻子听话地点头。宋河掏出墨镜,是儿子的,折了一条腿。怕掉地上,扶住另一边。宋河忍着痛,终于站到院里,歇了一会儿,把墨镜小心翼翼地装起来。
宋河认得杨警官,儿子没判那阵,杨警官一趟趟上门,问关于儿子的事情。黄花把给儿子纳的鞋垫给他,杨警官推辞,宋河和黄花一再恳求,杨警官最终收下。因此,那个面皮白白的小警察问宋河有什么事,宋河只说找杨警官。杨警官到县里开会,但宋河愿意等。坐了一会儿,眼泪又往外冒。宋河出屋,蹲在墙角。
杨警官没赶回来。第三天,宋河方见到杨警官。杨警官显然忘了宋河是谁,宋河说了儿子的名字,杨警官终于想起来。他挺热情,还给宋河接了杯白水。待宋河说明来意,杨警官的脸被烟烤了似的,蒙了一层灰。
没砸你玻璃?
没。
没放过火?
没。
没伤过你和你的家人?
没。
他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们不能把他怎么着。就算他是傻子,也享有公民权,铐了他,我的饭碗就丢了。
宋河愁眉苦脸,他缠着我不放啊。
杨警官还算温和,你不开门,不给他吃的,他自然就走了,这很简单嘛。
宋河说,他会冻死啊。
杨警官说,你没看到他,他没冻死,你看到他,他就冻死了?
宋河说,我担心呀,他要冻死在我家院里……
杨警官指着屋顶,你看,屋顶塌下来,肯定会砸死人,可你我还坐在这儿。
宋河问能不能给傻子找个去处。杨警官终于没了耐性,正经案子我都查不过来,哪有工夫管这个?你想收留他,没问题,你不想收留,也没人逼你。北滩村昨天失盗,我得赶过去。
宋河连声致谢。杨警官说,我帮不上你,别谢了。到门口,杨警官回过头,说他会留意,有寻人的消息,及时告知宋河。
吃公家饭的到底不一样,即便不耐烦,说的也是人话。不像村长,喷的是什么东西嘛。杨警官的话像一阵大风,把宋河头顶的阴霾刮开裂缝,宋河看到晴朗的天空。踏上回村的路,阴霾又闭合住,宋河的脸一坨一坨阴下来。
6
主意就这样冒出来。
在那个寒冬的夜晚,两人听着外面呜呜的北风,黄花说傻子不会冻坏吧,宋河说这么多天,要冻坏早就冻坏了。黄花说冻掉一只脚一只手,咱就得养他。宋河说垫着毡子,盖了皮袄,暖和着呢。这么说着,还是爬起来。傻子蜷缩着,睡得死沉。真是傻子啊!
重新躺下,黄花又问杨警官原话是那么说的吗?她已经问过三遍。宋河说你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编排警察。黄花说柜里还有一副鞋垫,宋河说拉倒吧,人家什么没有?黄花说你不是打算过两天去问消息么,别让人家烦你,送东西算借口。宋河是要去,可进一次那个门,相当于脱一层皮,愁死了。一道光忽然窜进脑壳,宋河大叫,对呀,干吗死等杨警官?黄花吓一大跳。听了宋河的计划,她出其不意地摸摸宋河的耳朵。
第二天,宋河扒下傻子那身脏皮,把准备的衣服丢给他。棉裤是儿子的,儿子穿了不到三天,棉袄是宋河旧的,有些吊,外面套儿子一件夹克,还挺合适。宋河把傻子油腻腻的长发剪短,打了两遍香皂才把他的头脸清洗出模样。脸上仍有鸡爪似的暗痕,可能是深入到皮层的老污,怎么搓也不掉。
宋河端详一会儿,把黄花喊出来。黄花呀一声。不看脸,活脱脱是儿子站在面前。
傻子表演似的转一圈,洗过的脸笑眯眯的,那声娘却喊得胆胆怯怯。
黄花斜靠在门框,说傻子懂得羞了。然后瞪了傻子,好好叫。
傻子蓄足力气叫声娘。
宋河责备黄花,黄花笑得两眼飞花。
饭后,宋河领着傻子直奔镇上,找见那家摄影文印门店。谈妥价钱,宋河和傻子静静坐在那儿。宋河说印三百份足够了,后又加到五百。五百张并不多,就那么一沓子。宋河没有电话,认领启事上只写了地址。电话没那么重要,若傻子家人看到,怎么也会找到宋庄。
宋河选的第一个地点是大市场。刚在门店的墙上贴好,被出来倒残茶的老板看见。老板瞅了瞅,乐了,说躲还躲不掉呢,谁认领一个傻子?勒令宋河撕掉。宋河说不占你摊位,老板说少废话,都像你这么乱贴,我这门店成花花脸了。宋河撕下来,那张纸就废掉了。再贴,宋河就留了心,专找电线杆或公家的墙壁。
就这样,宋河转到吴多多煤栈。煤栈是个人的,可宋河和吴多多有关系。宋河坦然地在大门两侧各贴一张,在院里的树上贴了一张。吴多多的车在,人自然也在。宋河虽忙着处理傻子,但并未忘掉那一茬事。怎么能忘掉呢?接连找会惹恼吴多多,事实上吴多多已经恼了,不找,吴多多会忘到脑后。不能让吴多多忘了。
厅里烟雾缭绕,然宋河的目光一下就逮住搓麻将的吴多多。宋河叫声吴老板,吴多多似乎没听见,甚至看都没看。宋河习惯了,并不觉得难堪,悄无声息地缩在沙发上,祷告吴多多赢钱。
宋河的祷告起了作用。吴多多赢了钱,脸上像贴着窗花。看到宋河,那窗花立马撕裂,残缺不全。怎么又来了?
宋河忙声明,不是来要钱,只想看看吴老板。吴多多哼一声,别跟我玩心眼儿,我要玩早把你玩死了。宋河附和,那是那是。吴多多问,还有事?宋河一个劲儿地傻笑。吴多多说你瞧你这个样儿,我真是后悔透了。
傻子大约等急了,扒着玻璃往里瞅。隔着玻璃,眼球鼓得有些夸张。宋河挥手让他走开,傻子贴得更紧了。吴多多问这是谁,宋河如实讲了,强调就是在煤栈门口被他缠上的。吴多多冷冷的,你认为和我有关系?宋河忙说没有没有,我是说万一谁来煤栈寻人……吴多多不客气地打断,我没兴趣管你这烂事,我要出去吃饭。
宋河出去,傻子久违似的蹦了几蹦。宋河很无奈地骂,你个傻东西!
接下来数日,宋河把认领启事贴到周围的乡镇,还跑了趟县城。每天,宋河都带着傻子,留在家里终是不放心。再者,没准突然撞见傻子家人呢。宋河累得要命,傻子却蹦蹦跳跳的。那天,宋河让他背,他背着宋河走了数里,气都不喘。
临近年根,宋河和黄花商量,暂且让傻子过个年。年后没消息,再琢磨怎么处理。已经待了这么久,再待几天也无妨。宋河要去探望儿子,没法再领傻子,路费太贵。留下傻子,意味着黄花要和他独处三天。宋河问黄花行不行,黄花说我是有些怕啊。宋河说那就找个伴。问了几个女人,都说走不开。宋河说干脆带上他算了。黄花同意了。走的那天早上,黄花说还是把他留下吧,省几个是几个,他都喊我娘了,还能把我怎么着?很有豁出去的架势。宋河叮嘱一番,一个人上路了。
7
那天是正月初九,宋河和傻子到林带掰了几根枯树。每次宋河扛一根,傻子扛两根,过壕堑,宋河先得把树挪过去,傻子扛着树就能蹦过去。干粗活,傻子倒是比他强。吃过晚饭,傻子和黄花看电视,宋河修被风吹坏的灯笼。刚挂上去,两道亮亮的光柱射过来,宋河半举着胳膊,试图将晃眼的光柱拨开。
光突然断了。宋河看到停在门口的轿车,接着是吴老三的吆喝。宋河走过去,不由一呆。吴……老板?吴老三身边的吴多多穿着单薄,边吸溜边抱怨,真鸡巴难走……喏,我把傻子的家人领来了。吴多多一指,宋河看见车尾还站着一个人。吴多多仍骂骂咧咧,这大过年的,冻他妈死了。你什么地方不能贴?贴我一院?
宋河咧咧嘴,本要说些什么。太多的话同时窜上来,有给吴多多的,有给傻子家人的,还有给吴老三的,搅在一起,各不相让,结果一个字也没拽出来。他哑住了。直到吴老三说开门啊,宋河方醒悟似的打开院门。宋河喊黄花,有些宣告的意思。他们迈进院子的同时,黄花和傻子也从屋里跑出来。
哥呀,我是大旺。那个叫大旺的奔到傻子面前,猛地抱住傻子。傻子兴奋地呜噜着,挥着胳膊。既然叫哥,应是傻子兄弟了。宋河正要劝他进屋说话,大旺忽然松开傻子,掏出一个信封,往宋河怀里塞。大哥,好心人,好心的大哥,谢谢你了。大旺有些语无伦次。宋河边后退边叫,你这是干什么?大旺说,一点儿谢意,你一定要收下。宋河不要,那成什么了?好像收留傻子就是为这几个钱。大旺却一定要宋河拿上。两人一个猛塞,一个推拒。一边的吴多多不耐烦了,宋河,让你拿你就拿上,你不拿他过意不去。大旺说,是呀,这是我全家的心意。宋河迟疑间,大旺把信封塞进他裤兜。抱着膀子的吴多多说,你俩让到半夜,我冻成冰棍了。宋河呀一声,让他们进屋。吴多多说不进去了,还有人等着打麻将呢。要不是他死乞白赖求我,这事又和你有些勾挂,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宋河,这算我帮你一忙,你认不?宋河幅度很大地点头。大旺也要返到镇上,让吴多多再捎他和傻子一程,吴多多说没问题,我把这个好人做到底。宋河劝大旺住一夜,大旺说母亲哭坏了,想早点赶回去。
宋河那么想把傻子打发走,傻子突然离开,竟然有些不舍,抓着傻子的胳膊,直到傻子上车。傻子上了车,又探出头,喊声娘。吴多多和大旺都有些愣,问宋河,喊谁娘呢?宋河没看到黄花,苦苦一笑,说他乱喊呢,走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