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启动,光柱把黑暗扒开巨大的豁口,宋河觉得自己在下沉。车转过弯,宋河回到黑暗中,灯笼的光朦胧着院子,根本照不到外面。黄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走了?咋就走了?宋河问,你干吗去了?黄花扬扬手,给他寻帽子呀。然后埋怨宋河,他没戴帽子,你怎么不让他们等等?宋河没好气,见了亲娘,什么没有?还稀罕你的破帽子?黄花不买账,怎么是破帽子?你看看哪儿破?宋河没应她,粗鲁地将木栅门合住。
电视开着,放的是武侠连续剧。宋河黄花都爱看,还有傻子。然黄花受了委屈,气鼓鼓地不瞟电视,也不和宋河说话,闷头坐着。宋河寻出小刀,想把捡来的铜线皮划开,抽出铜线。如果傻子在,可以帮他抻着。宋河瞄瞄黄花,独自干起来,结果划了手。黄花假装没看见。宋河说,你不看,就关了吧。黄花没好气,你不会关?宋河说,电视是你开的……目光撞到一起,宋河没再说什么,狠狠戳了开关。
没了声音,屋里突然空了,两人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使宋河发慌。宋河想说点儿什么,瞧瞧黄花的神色,不知说什么好。手滑到腿侧,触到兜里的东西。似乎那东西很扎手,他掏得小心翼翼。信封是牛皮纸的,他下意识地捏捏,晃了晃。触见黄花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把信封搁到电视机上,迅速缩回手。
钻进被窝,黄花紧紧卷住,甩给宋河一个后背。黑暗潮水般漫过头顶,稀释了宋河的躁乱。躺了一会儿,宋河伸出脚,挑开黄花的被子,伸进去。黄花移开脚,宋河厚颜无耻地追过去。她没再抽走,她的脚冰凉冰凉。宋河的腿挤过去,随后,整个人覆盖住她。
他们有些时日没这么放肆了。傻子在外屋,虽然是个傻子,但隔墙有耳,他们很小心的。
两人和好了。宋河说你别生气,我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火一股一股往上窜。黄花说,我还瞧不出来?你有些舍不得傻子。宋河说,你也甭假装,你什么心思,我还不懂?叫你个娘,瞧你那个舒坦劲儿。黄花拧他,他把我叫老了,我舒坦什么?你胡说吧。养条狗时间久了还有感情,何况一个人。他们总归是清醒的,这不正是他们等待的结果吗?干吗还说傻子?要说也应该说说儿子啊!
第二天,宋河又去林带掰枯树。过壕堑时,忽然想试试,能否扛着树跳过去。结果很狼狈,跌进沟里,好在不是很深。腰似乎扭了,怎么也弯不下去。没办法再扛,丢下树,趔巴着回去了。黄花好一顿数落。宋河咧咧嘴,爬到炕头。躺了多半日,可能是热炕起了作用,腰没那么疼了。黄花端上饭,是饺子。宋河吃惊道,怎么这么多?黄花笑笑,活好面,才想起傻子不在了。这样话题自然拐到傻子身上。他们想起傻子的好。如果傻子在,宋河就不会闪腰。宋河去看儿子那几天,黄花去小卖部买东西,是傻子护着她。黄花天生怕狗,村里的狗故意欺她,见别人不声不响,见她就不停地吠。因此一个人出去,黄花总要抓根棍子。
傍晚开电视,黄花看见机顶上的信封,说,放这儿干吗?宋河问,你说往哪儿放?黄花说放我看不到的地方。宋河瞄瞄她,顿了顿,还是抽出来,整一千。黄花埋怨他不该拿。宋河抱屈,是他弟弟硬塞,你都看见了。管他呢,就当傻子的伙食费。黄花说,亏得昨个儿没留他弟弟住,他要是知道咱一直让傻子睡灶坑儿……这钱……她停住。宋河说,留也留了,那怎么办?要不,送回去吧?黄花很干脆,就是,还给人家吧,拿着,心不踏实。
其实,宋河盘算三两日去找吴多多。不能就这么和吴多多罢了,正好有了理由。
吴多多显然要出门,边穿褂子边嚼东西。宋河突然上门倒了他胃口,他梗几下脖子,差点噎住。连打几个嗝,脸就有些青,怎么又来了?
宋河没在意吴多多脸色,他没噎着,宋河大松一口气,我不是来要钱。
吴多多冷笑,你不要钱,莫非送钱来的?
宋河说,是呀,是来送钱。便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
吴多多愣住,干什么?
宋河说了缘由,吴多多偏了头,目光倾斜,很不牢靠似的,咋?嫌少?
宋河忙说,不是不是。这算咋回事呢?还给人家吧?
吴多多问,你不是缺钱吗?
宋河说,缺是缺,可不是自个儿的,烫手呢。
吴多多的眼睛直吊起来,你寒碜我?老宋,我再说一遍,你那几个钱,我一分没拿。
宋河急出一头汗,哪敢寒碜吴多多呢。宋河解释着,就势捉了吴多多胳膊。吴多多甩开,想还是吧?你去还就是,别跟我说。
宋河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啊。吴多多说你不知道我就知道了?我是你家总管呀?
宋河又急了,是另一种急,似乎汗冒得太多了,嘴巴旱得没了水分,每个字都糙糙的,他没留……电话?
吴多多表情怪异,我又不认识他,干吗留他电话?
宋河又问,没说……什么……地方?
吴多多骂着脏话,说傻子的兄弟在煤栈门口看见宋河张贴的启事,向他打听,再三央求吴多多跟他跑一趟。吴多多见他确实着急,再一个和宋河有关系,他才跑那一趟。他和你都没说,干吗和我说?我又不是查户口的。你为什么不问?早干什么了?
宋河直拍脑袋,傻子虽走得急,问几句话也不耽误什么。问题是,他根本没想起来问。
吴多多神色缓下来,劝宋河,既然不知傻子的住址,也没几个钱,就算了吧。
宋河问那天晚上的事,吴多多说到镇上傻子和他兄弟就下车了,至于连夜离开还是在旅店住下,他不清楚。
吴多多拍拍僵直的宋河,说没事他就走了。宋河没什么反应,定着,目光却跟着吴多多。吴多多转身,开门,上车,一股白烟窜出来。宋河仍然没动,然后脚被戳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看抓着拖把的吴多多女人,忽然想起什么,大步离开。
镇上有五家旅店,不到一个小时就问了个遍。有三家自除夕到现在都没住过客人,有一家前几天住过一对夫妻,另一家昨天住过一个男人,清早退了房。就是说,傻子和他兄弟连夜离开了。他们没留下任何信息。
宋河把情况向黄花报告。黄花也有些傻,但又能怎样呢?他们不是神仙。
8
日子像陈旧的算盘,就那么几颗珠子,拨过去是一个数,拨过来则是另一个数。一天天过去,傻子渐渐淡出他们的生活和记忆,只有那个牛皮纸信封还在柜底压着,谁也没说花,谁也没说不花。他们从电视里看到,南方已经穿裙子和半袖,稻子都长到腰了。而坝上的积雪刚开始融化,它们如吃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没命地往泥土里逃。
闲暇仍大把大把的。不把闲暇打发掉,闲暇反过来就会咬人。咬一口两口没什么,咬得时间久了,身体就有了窟窿。那就玩呗。村里人少了,玩法却比过去多。宋河保守,只会玩牌,输赢均不超二十块钱。儿子进去后,他牌也不摸了。最近,又有人招呼他。宋河没了过去的定性,跟着去了。
那天玩了不到一个小时,宋河面前一元的纸币就摞了一沓。手气这么旺,赢是肯定了,刚刚摸到的一把牌,喜得他眉眼都乍了。轮到他出牌,刚抽出一张,门被撞开。黄花狗追着似的,脸透着紫,上气不接下气。宋河问她怎么了,她不说,扯住宋河就走。宋河舍不得那一把牌,一条腿落地了,另一条仍跨在炕沿。黄花拧宋河一把,不重,但当着旁人,宋河脸上挂不住,违拗地甩甩。黄花气鼓鼓的,家里来人了。那些人就笑,以为失火了呢,什么人这么重要?这也是宋河的疑问,黄花重重道,傻子家人。宋河手一松,一把好牌散落在炕上,忘了桌角摞着他的战果,趿了鞋就走。
傻子的家人还会上门,这个想法不止一次从宋河心底滑过。带着酒,带着肉,带着方盒的糕点。宋河并不图回报,钱都不要,还稀罕这点儿东西?但那是个礼数。宋河是不得已收留傻子的,可总是收留了,不然傻子早冻死在野外了。宋河没对黄花说过自己的设想,现在,特别想让黄花分享他的得意。可黄花走得太慢,宋河只好冲她做个兴奋的手势。
门口停了一辆面包车,屋内坐两个人,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另一个是女人,戴了口罩,猜不出年龄。傻子没来,傻子的兄弟也没来。宋河下意识地扫了扫,柜上空空的,没酒没肉,也没方盒的糕点。
傻子呢?突然感觉自己不礼貌,宋河赶忙笑笑,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这嘴,叫顺了。男人咦一声,我正要问你呢,你就是宋河吧……昨儿才看到,连夜赶来了。男人扬扬手中的纸,宋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傻子的像变淡了,但还清晰,下面的字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宋河吃惊道,怎么,他没回去?他兄弟大旺把他领走了呀。
男人骤然变色,两条眉毛几乎拴在一起,你说什么?谁把他领走了?
宋河意识到出问题了,讲得磕磕巴巴,漏掉的地方,黄花做了补充。她始终倚在门框上。
男人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撞着宋河。他凶凶地叫,你闯大祸了。
宋河的心提起来,撞得胸腔生痛。
男人指着傻子的照片,再次问,是不是这个人?
宋河点头。
男人说,他是我兄弟,我老大,他老二,我们就兄弟俩,他哪来的弟弟?那个叫什么的家伙是冒充的。
宋河彻底傻了。
男人戳着宋河的鼻子,他不说清楚,你就让他领,我弟弟要有个好歹,我和你没完。
宋河的腿已经不是宋河的,像林带那些半枯的树。不同的是,树枯的是上半截,宋河枯的是下半截。
戴口罩的女人问领走傻子的男人什么样儿,什么地方口音。宋河说不上来,那是晚上,他没看清,哪想到是冒充的呢?女人让宋河再想想,那个人是否遗落过什么东西。宋河摇头,黄花提醒,宋河忙找出那个牛皮纸信封。男人一把夺了,嚷,就为这几个钱,你就把他卖了?宋河急得前言不搭后语,男人冷笑,不管怎么说,你留了钱,就有卖人的嫌疑,对不起,我得拿上,这是证据,我找不着弟弟,你等着吃官司吧。男人招呼女人走,宋河想拦,被男人一把推开。宋河像爆米花一样,轻飘飘的。倒是黄花不知从哪儿冒出蛮力,死死抓住男人胳膊,连声叫着大哥,求两人吃了饭,再怎么也要吃了饭走。男人仍然愤愤的,一顿饭就想了?那是个大活人啊。戴口罩的女人也急咻咻的,还有心思吃?你就是烤天鹅,也咽不下去,我们想想法子,你们也想想,这事没完,过几天我们还来。她捏捏黄花的肋骨,黄花松开手。
黄花问,咋办?
宋河脑里乱哄哄的,无数马蜂在横冲直撞。
黄花狠狠一推,你倒是说话呀。
宋河跳开,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黄花哇地哭了。
宋河更烦了。他出了屋,在院里蹲了一会。马蜂撞累了,头没那么胀了。傻子被冒领。那个人不是傻子的弟弟。一个傻子,又不是金元宝,宋河哪里想到呢?那人是留了钱,但宋河是不得已,他并不想要,吴老三和吴多多在场,他们可以作证。
宋河好长时间没登吴老三的门,现在,祸事砸脑袋上,不得不去求吴老三。吴老三有些意外,宋河呀,差点没认出你,脸咋这么灰?宋河不理会吴老三的嘲讽,说老三哥,出大事了。吴老三也瞪了眼,有这事?宋河说他们刚从我家离开,老三哥,你得替我作证。吴老三反问,作什么证?我不过带个路,别的什么也不清楚。宋河说那人给我钱,你都看见了,是他硬塞给我的。吴老三拉长声调,我是看见了……宋河眼巴巴地叫声老三哥,吴老三总算点了头。
宋河连去了三趟营盘镇,好容易候见吴多多。那是傍晚,宋河没带干粮,早已饥肠辘辘。站着说了半截,支撑不住,瘫坐下去。吴多多到底见过世面,表情稳稳的,完后笑骂,妈的,什么鸡巴乱事。宋河说,吴老板,你得帮我呀。吴多多的笑顿时落下去,还让我帮你?凭什么?宋河再三恳求,吴多多无奈地说,好吧,那钱不是你主动要的,我可以作证,别的一概不知,我是冲你才拉那个人去的,我倒了什么霉,撞上你这么个……宋河感激涕零,吴多多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端端的日子就这么糟蹋了,像野猪啃过的菜地。虽然吴多多和吴老三答应作证,但想到和傻子的家人对簿公堂,宋河的心不只怵,还疼。本是善举,却引来祸事。就算傻子家人不告,心也难安。若傻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宋河的心又狠狠疼起来。他再没心思打牌,整日陪着黄花,等着傻子的家人登门问罪。黄花不再哭,但眼窝深陷下去。两人翻来覆去说的话,也腻了,彼此对望,长吁短叹。
那日躺下,黄花一反常态钻进宋河被窝,拱着。宋河抱了她,她让他抱紧,宋河拼了全力。她让宋河再紧点,狠狠抱,别松。宋河觉得她的骨头都要折了,她还让紧。她这是害怕啊。她和他都胆小,经不得事。宋河鼻子一酸,胳膊就酥麻了。宋河没在黄花面前掉过泪,就是儿子判刑也没。想哭,他躲到别处。现在,宋河没法躲,偏过头咬住被子。黄花察觉到了,但什么也没说,也没动。好一会儿,她才说和宋河商量个事。黄花提出凑几个钱给傻子家人,算补偿和赔罪,另外也是帮傻子。他们对不住他,把他弄丢了。宋河也想过,只是家里再刮不出钱。商量来商量去,只能厚着脸找亲戚。听说又给儿子跑减刑,亲戚们都挺同情,但亲戚们口袋都不鼓,况且宋河已经借遍,你三瓜我两枣,也就凑了六千。宋河又找吴老三,二分利贷了四千,凑了个整。
大约半个月后,面包车再次停到门口。男人刮了胡子,女人仍戴着口罩。宋河揣测着男人的脸色,问有没有傻子的消息。男人阴阴地盯着宋河,目光锋如利刀,恨不得将宋河大卸八块的样子。宋河便有些站立不住,笑了笑,又笑了笑。男人抽回刀,迎头甩宋河一顿鞭子,有消息找你干什么?你以为我没事干撑的?你装什么糊涂?没了胡子的遮掩,男人的脸反看不出颜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绿,青绿中又凸起大片大片的黑。黄花端了水过去,男人八成是渴了,恼怒让他失去判断,抓起就喝。宋河想拦,已经晚了。男人啊一声,把茶杯摔到地上,凶凶地嚷,你们害一个还不够,连我也要害啊?黄花吓呆了,手足无措。宋河把她拽开,一个劲地赔不是。
男人竖起手,让宋河打住。我来要人的,别跑了题。宋河说人没在我手上。男人大叫,被你卖掉,你必须找回来,否则跟你没完!宋河一再说没有,男人追问,既然不是卖,那个人为什么留钱?宋河说我以为他是候谢呢,他要不是傻子的家人,怎么肯大老远跑来?又怎么肯候谢?男人说,你把傻子找回来,我谢你五倍十倍。宋河每句话都异常吃力,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男人冷笑,绝不可能,你不会不知他是什么地方的,你们看上去老实,真是没想到,竟然干出这种事……可怜我那傻兄弟……男人哽咽住,双手捂住眼睛,像要把泪摁回去。戴口罩的女人很反感似的,哭有什么用?男人抽开手,说只要宋河说出那个人的地址,就有办法解救傻子。宋河被燎了似的,往左缩缩,又往右缩缩。男人气又粗了,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想吃官司是不?男人眼睛透着红,显然格外凶。宋河懵住了,黄花提醒,他才想起藏在柜里的心意。
那一万块钱用花布包着,外面捆了线绳。男人掂掂,递给女人。盯了宋河,不说话,嘴角挂着冷冷地笑。为了几个钱,你丧尽天良,把一个活人卖掉了。宋河笨嘴拙舌地解释,男人打断,别以为我好哄,你借的钱?哄鬼去吧。他给你的绝不是这个数,一次拿出来吧,别挤牙膏。宋河带出哭腔,男人骂宋河演戏。戴口罩的女人劝男人,也许宋河没说假话,他当真被骗了,咱别冤枉好人。男人却不依不饶,临走甩下狠话,下次会带来瘫痪的老母亲,见不到傻子,他母亲是不会走的,除非宋河把卖傻子的钱全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