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仍埋怨宋河,宋河只好讲了打车的事。黄花不哆嗦了,声音却跑了调儿,这就是说,他自己能寻到这儿?宋河安慰着黄花,心却往下沉。黄花问,他能找见咱家,咋就找不见自己家?宋河说谁知道呢,或许他根本没家,要么他家在老远的地方。黄花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怎么就到了镇上,偏偏撞见你?宋河苦笑,我怎么知道?黄花不言声了,神情分明在问,怎么办?宋河寻思一会儿,说把他赶出院子,他爱咋咋吧。黄花问,他要是冻死呢?宋河说,死就死呗,咱不操心。黄花说,昨个儿你怕他冻死,今儿就不怕了?宋河说留他一夜行,不能天天留,你想留他?黄花捣宋河一下,突然又抛出一个问题,要是他再爬进来,冻死在院里呢?一个人不明不白死在院里,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只能再留他一夜。宋河没直接说,反问,你说怎么办?黄花丧气地说,还能怎么办?你家祖传的皮袄派上用场了。
宋河打开门,那个人原地未动,只是紧抱着膀子。看不清脏脸上的表情,但宋河能识辨出隐在胆怯背后的笑。他似乎料定宋河和黄花不会把他丢在外面。被人算计,何况还是个傻子,愠怒涌上来,宋河大步过去,举起手。那个人往旁边闪了闪,又慢慢竖直。脑袋微微下垂,似乎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应该挨打。宋河嗨一声,重重地拍他一下。
3
宋河去吴多多家瞭一眼便出来了。再没心思候吴多多,得先把当紧的麻烦解决掉。那个人跟在宋河身后,俨然宋河的影子,只是粗壮许多。宋河挨店铺问,包括钉鞋修自行车的。宋河赔着笑,一圈下来,脸酸痛酸痛的。他们不认识那个人,只有卖炒货的胖女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宋河双眼顿时冒出热气,求她好好想想。胖女人回想时,那个人突然抓了一把花生米。胖女人骂着,操起勺子就打。宋河赶忙挡在中间,连说我赔我赔。胖女人没要宋河的钱,她终于想起来,几天前,就是这个人抓了她的花生,跑得比兔子还快。胖女人问宋河,傻子是他什么人,宋河说不认识。胖女人生气了,你不认识他,干吗护着他?宋河苦苦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我和他有关系,干吗问你?胖女人捏粒瓜子丢进嘴里,那句话和瓜子皮一同吐宋河脚下,这年头,什么哈哈事没有?宋河拽了拽那个人,花生已经吃光,他正伸着长长的舌头舔掌心上的红衣。走出几步,宋河踹他一脚,还嫌添的麻烦少?再抓别人东西,揪烂你舌头,记住没有?那个人惶恐地点头。
转完店铺,宋河领着那个人往住户区走。营盘镇很大,转了半上午,无果。中午,宋河找个背风处,掏出干粮。宋河没给他,吃一口瞄他一下,那个人随着宋河的咀嚼抽动腮帮子,宋河吞咽,他也做出吞咽的动作。戏弄一会儿,宋河把另一份丢给他。那个人姿势都不换,一阵猛塞。宋河叫,慢点儿,真是饿死鬼投胎。吞下去,他冲宋河笑笑。宋河叹气,你个傻子啊!
问了几道街,没有谁认识那个人,看来,他多半不是营盘镇的。忽然想起胖女人的话,难道他的家人正想丢掉这个累赘,故意说不认识?又想,这不大可能,他们不认他,他总该认出他们。如果是那样,就算他不张口,宋河也能瞧出来。
已经傍晚,冷气重了许多。经过五金店,宋河买了一根绳子塞进包里。出了镇,宋河站住。他掏出绳子晃了晃,你别再跟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再跟我,我就捆了你,把你扔到野地喂野狗。宋河相信那个人听懂了,仍然追问,听懂没有?那个人害怕地点点头。那好,你往镇上走,别跟我。那个人后退几步,站定。宋河再次扬扬手,表情透着凶狠。
宋河没走多远,那个人就跟上来。宋河站住,他就停下,宋河起步,他就往前挪。宋河嚷,我不是说着玩,你个傻子,小心点儿!但没用。
宋河生气了,甩开腿猛跑,很快拐进林带,往田野跑。雪厚,但酥软,一脚下去,脚腕子全没进去,跑不快。当然,宋河也没打算快跑。体力上,那个人绝对超过他。出了田野,又是一条林带。宋河站住,等着。
我不是说着玩,你不听,活该你!宋河捆他,他确实害怕了,但并不躲。宋河没费什么劲儿就捆个结结实实,然后把他绑在枯树上。你别怪我,是你逼我的,我没偷过没抢过连鸡都没杀过,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那个人一声不吭。宋河离开,他突然呜呜起来。
宋河的腿颤了,但没回头。
呜呜……呜呜……
宋河深一脚浅一脚。腿像木头,没有任何感觉。呜呜声渐弱,直到消失,只剩风声。风不大,却如胖女人吐瓜子皮一样响。出了林带,拐上大路,宋河躲瘟神般狂奔起来。路是走过几百次上千次的路,不用看,也不再想,脑子是空的,如深秋的田野。毫无防备的,他刹住。刹得猛,身子前倾,差点摔倒。左趔一下,右趔一下,弹直了,往回猛跑。
没了呜呜声,也没了风的脆响。扑过去,却没看到那个人,宋河有些呆,然后疯一般在林带穿梭,呼唤着傻子。没人应,待看到那个被他捆在树上的家伙,宋河气呼呼地捶他一拳,替他解开。那个人就在附近,是宋河昏了。
再次上路,宋河发现那个人居然抓着绳子。你个傻子!那个人似乎很兴奋,仿佛宋河和他玩的不过是一出游戏。仅仅是吓唬他,还是真想把他捆在那个地方?宋河自己也搞不清了。但宋河惊出一身冷汗。傻子冻死,宋河就是凶手。这一整天,那么多人看见他,看见傻子,看见他领着傻子,公安会很轻易地查到他。没吓住傻子,倒把自己吓着了。他从傻子手里夺过绳子,狠狠摔到沟渠里。
进家快半夜了。黄花惊乍乍的,宋河说没事没事。黄花说没事这么晚回来?宋河说,先吃饭,饿透了。
宋河和傻子吃饭,黄花默默看着。宋河脸有些灰,耳侧划了长长一条,不深,但很明显。傻子的脸看上去更脏了,污垢不均匀,像画上去的。傻子吃得多也吃得快,宋河还嚼着,他已经放了碗。冲黄花咧咧嘴,叫声娘。
黄花拉长声音,你个傻子。然后看到傻子的鞋开了口子,鞋没有颜色,但黄花看出是棉布的。八成是他家人做的,手工不好,扣眼排列不均匀。市场上卖的棉布鞋不是这样子。黄花起身,从西屋找出几乎全新的皮棉鞋。在集上给儿子买的。儿子嫌难看,宋河穿大,一直闲着。
宋河看黄花,黄花说反正没人穿。黄花让傻子换上,傻子乐滋滋的。傻子忙了半天,没脱掉鞋,似乎和脚长一起了。黄花寻出剪子,宋河帮忙,好半天才把他的鞋弄下来。大小合适,傻子来回走走,又叫声娘。
把傻子安顿好,宋河拉上门。本来编好了谎,但还是如实讲了。黄花责怪他犯浑,你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宋河说气坏了,黄花说气坏也不能害命呀。宋河恼了,你说我怎么办?养着他?黄花说,我也没说养……可……声音弱下去,愁闷悬在脸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来。宋河心疼了,缓缓道,别担心,我有办法,还对付不了一个傻子?黄花很是不安,可别做傻事。宋河说了,黄花目光僵直,你觉得行?宋河很肯定地点点头。
宋河几乎没合眼,黄花倒是眯了一会儿,哼呀哼的,宋河明白她做噩梦了,捅捅她。黄花大喘几口气,钻进宋河被窝。汗漉漉的身子贴紧他。宋河拍着她,没问,她也没说,彼此听着心跳和呼吸。抱了一会儿,小闹钟叫了,宋河推一下,又推一下,才将黄花推开。
傻子睡得倒酣,脑袋歪偏,嘴巴大张,闭着的双眼仍怀了胎似的鼓得老高。宋河一拍,他直跳起来。黄花烧了饭,宋河吃不进去,傻子风卷残云。黄花叫,忘了准备干粮。宋河拍拍手,他根本就没打算带。
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稀淡的星光还未坠到地面,便被暗夜的大嘴吞噬掉。正是宋河需要的。他根本不用看,闭着眼也能自由穿过村庄的街巷。儿子刚进去那阵,半夜睡不着,他常常在街巷游荡。有时,会突然闭眼猛走,有撞死的冲动。从未撞着墙,更未撞着户家的门,就像突然疾走一样,他会突然定住。
从西街出了村。宋河没回头,身后的脚步告诉他,傻子离他很近。村西曾经是一洼一洼的淖水,现在已经彻底干涸。淖底的泥是盖房垒墙的绝好材料,渐渐地,这个地方遍布深浅不一的坑。一个药材贩子连人带摩托掉进深坑,折了脖子。自此,没人敢在夜里穿越。宋河不怕,走惯了夜路,他的眼睛有着非同寻常的透视能力。如此,还是跌了三跤,傻子跌了两跤,其中一跤傻子砸他身上,几乎将他压散。过了淖坑是田野、林带、坟丘。东方发白,宋河沿着林带往北走,没有枝叶的树稀稀拉拉的,有一些彻底枯死,有一些上半段枯了,下半段还挣扎着。
看见那个村庄,天已经放亮。这时,宋河才回头看傻子。寒风浸染,傻子的脸映出两坨紫红,看上去竟有几分羞涩。宋河问,好玩不?傻子咧咧嘴,扑出一团白雾。然后傻子弯下腰,将鞋面上的枯叶拍掉。
穿过村庄,宋河往西折,走了几公里,又往正南方拐。除了村庄那一段路,基本是在田野草滩林带里行走,因此格外耗费体力。宋河慢下来,他饿了。早晨该吃饭的。他瞄傻子,他仍那么欢实。一只野兔被惊起,傻子追出几百米。很快,傻子就回到他身边。宋河愠怒地瞪着他。傻子抬起胳膊指了指,又缓缓地恭顺地垂下。
终于看见公路,宋河停下,歇喘了一会儿。腿忽然软下来,傻子像他一样跌坐在雪地,冲他傻笑。宋河攥起一个雪团,猛地砸过去。雪团擦着傻子耳侧飞过,傻子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宋河哈哈大笑,而后突然骂道,你个傻子,我几世欠了你。
拦了几辆车,没人拉他们。宋河说出地名,司机就说太近,没等宋河再说,车就开走了。宋河气呼呼地想,外国远,你能开到么?再有车辆来,宋河说个远点儿的地方,终于挤上去。
宋河和傻子下车,日头已经偏西。这个叫白马镇的地方距营盘镇少说也有一百公里,属另外一个县。宋河不懂什么叫迷魂阵,但他相信费这么大劲儿,傻子肯定迷了方向。傻子终究是傻子,甩掉还不是问题吧?不能被傻子缠住。
傻子东张西望,宋河本可趁机开溜。看到傻子在包子铺前张着大嘴,宋河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没进包子铺,天寒,吃面更好。宋河要了一碗,给傻子要了两碗。饭馆不大,摆了六个长条桌。等的工夫,傻子捏开一头蒜,一瓣一瓣往嘴里扔。老板娘倚着柜台,有一搭无一搭的目光透着冷。宋河踢踢傻子,傻子龇龇牙,浓重的蒜味扑过来。宋河嫌恶地夺过来,拍在桌上。傻子不知闯了什么祸,直直地瞪着宋河。老板娘的脖子扭转了方向。宋河冷冷一笑,这样的女人,也就值几头蒜。
面端上来,宋河把蒜头推给傻子,还给傻子放了辣椒,酱油,醋。他瞄瞄老板娘,又往自己碗里放,每样都不落。平时,他不怎么吃醋。宋河吃完,傻子的两碗也见了底。宋河又要了一碗,拨一半给傻子。他去柜台结了账,回头对傻子说,我去买点东西,你老实在这儿待着,听见没有?傻子点点头,埋下脸。
出了面馆,宋河一阵疾走,继而小跑起来。直到出了镇,才放缓步子。没一会儿,一辆中巴在身边停住。
4
夜里落了一场雪,清早,宋河推开门,惊喜地嗬一声。这个冬天雪格外多,前一场还没化,这又压过来。宋河很快把院子扫干净,然后清扫东西街巷。他扫得远,几乎是整道街。村里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打工去了,有的男人出外,女人在家,有的举家搬到城里。空置的房屋,门窗糊着厚厚的泥巴,死气沉沉,狗都不愿意进。过去,宋河扫着扫着就和对面接住了。现在不行,留守的女人扫过自家院子就算不错,在家的男人也不愿意多出一点力。
宋河忙活完,黄花的饭也做好了,又是烙糖饼。干粮也提前装在包里,无须宋河嘱咐。宋河拎起,有些愣,怎么带这么多?黄花蠕动着嘴,宋河突然明白过来,又气又好笑。他掏了一半,硬硬地说,留着明天拿,别胡思乱想。
天地白茫茫一片,连偶尔飞过的鸟,也一律镀了炫目的银灰。没谁愿意在大雪天出门,不是有事,宋河也会猫在家。忽然想起黄花,他说一百遍了,她还担心。他差点把自己绕晕,何况傻子?这场大雪,把可能的足迹抹得干干净净。
看见院侧的小车,宋河的心几乎蹦到嗓子眼儿。他识得吴多多的车,车身压了雪,但车牌盖不住。宋河三步并作两步,激奋的表情似乎不是讨账,而是约会来了。
我看见吴老板的车了,吴老板在哪儿?宋河抢在吴多多女人前开口。吴多多女人刚刚洗过头发,厅里飘着浓重的洗发水味。她压低声音,吵什么?睡着呢!宋河不敢再言,甚至不敢喘息,哦哦着往后退,退到门外。
宋河站了站,寻见扫帚打扫吴多多的院子。吴多多院子大,如果算上旁侧的煤栈,有十几亩。煤栈与吴多多自住的院子通着,中间隔个花池。宋河扫几下,往门口瞅一瞅,生怕吴多多飞走。什么时候了,还睡!又一想,那么多天都耗过来了,还差这一会儿?清理完院子,将煤栈那侧扫出人行道,宋河再次进去。
吴多多起床了,正吃饭。吴多多比女人还瘦些,个子也不高,像老板的地方可能就是眼睛,不大,总睁不开似的,但透着精明。
宋河颤颤地喊声吴老板。吴多多客气地问他吃点不,宋河赶忙说,我吃过了。吴多多淡淡地哦一声,你先坐。
好大一阵子,吴多多离开餐桌,坐宋河对面,有事?
宋河一愣,赔着笑说,你忘了,那钱……
吴多多又哦一声,松松垮垮的目光忽然凝住,你跑好多趟了吧。
宋河微微倾身,我不知道吴老板哪天回来。
吴多多说,事情多,我自个儿都管不了自个儿,你以为我躲你是吧?
宋河忙摇头。
吴多多的目光又散开了,像秋风中的麦穗,透着沙沙的声音,当初,是你求着我办的,还是我逼你的?
宋河说,是我求吴老板帮忙的。宋河记得很清楚,第一趟吴多多没应,第二趟,宋河带了一筐鸡蛋,第三趟带了五斤口蘑,十块奶豆腐,还买了两条中华烟。
吴多多的目光突又凝住,麦粒挣脱壳,扑扑落在地上。我并不想管这烂事,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求我。我心软,经不住泡。跟你说过,五万块钱我一分不少托人送了出去,顺利的话是能减刑的,至于为什么没减,我说不清,中间不止一个环节,可能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年头,什么都有风险,我给你保证过万无一失吗?
宋河老实回答没有。
吴多多的目光又散了,钱对谁都重要,我理解你,可理解归理解,花出去的钱还能要回来?
宋河浑身闷热,我不是全要,能要回多少算多少。
吴多多的目光突然变寒,你没长脑袋么?说半天白说了?
宋河伸伸脖子,似乎随时等吴多多的巴掌落到脸上。
吴多多极不耐烦,要不回,一分也要不回,跟你说这不是一个环节,我托的人还得托人,你以为像买白菜那么容易?难着呢。我和托的人翻脸,我托的人也得和他托的人翻脸,一层层下去,我得罪的就不是一个。我还指着这些关系和资源吃饭呢,因为你几个屌钱,我把自己毁了?再一个,我也替你着想,今年减不成,并不意味明年减不成,明年减不成,并不意味后年减不成。你别鼠目寸光,往长远想想。听明白了?
宋河勾了头,半天不语,听是听明白了,可五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剜心呢。
吴多多说,早知你是这种人,你磕破头我也不会管这破事。这样吧,这事我记得,如果有机会有可能,我会替你要,别的忙,我能帮上的也会帮你,这么冷的天,别跑了。
吴多多站起来,这等于下逐客令。宋河终是不敢撕下脸,一来吴多多留了活口,有活口就有希望,二来,确实不能全怪吴多多。